何似飞从未见过有人如乔影这般——在门口问了句“我可以自便么”后, 就当着他这个主人的面,施施然神态自若的将家里所有空间都转悠了一个遍。
要是旁人如此,何似飞定会心生不悦, 出声阻止。
但换做是乔影,而且是抱着自己那床七弦琴的乔影,何似飞便由他去了。
于是,乔影绕过小小的影壁, 先在院中打量一番,随后推开厨房门, 在里面慢悠悠晃一圈,又去了厨房正对面那堆积杂货的屋子,再之后便是浴房、琴房和卧室。
整个看完后,乔影才回到琴房, 将七弦琴规规矩矩的摆在琴**。
自个儿也规规矩矩的盘膝坐在琴凳上,将膝上衣袍整理的一丝不苟, 昂起头笑问何似飞:“这间屋子不小, 还有个小榻, 似飞平日在这儿只练琴吗?”
一向对感情事不怎么敏感的何似飞居然瞬息就明白了乔影的言外之意——那个小榻干嘛的呀?你卧室就在隔壁, 才不会在这儿休息,那个小榻给谁睡觉的呀?
这架势,完全不像是前来访友的至交,更像是……突然查岗的正宫。
何似飞被自己这个想法噎了一下, 但无端又觉得知何兄这么笑很漂亮,于是他诚实作答:“我曾有一异姓兄长, 曾住在此, 照顾我生活起居。今年三月,他嫁人, 此屋便空下,后来我将其改作琴房。”
短短一句话,乔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曾经有一哥儿照顾过似飞的生活起居。
也对,似飞过完年十五,他前两年在此求学时才十二左右,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总得有人在身边伺候着的。
乔影自觉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所以他听闻此事,内心占有欲爆满,颇有些忿忿定然也在情理之中。
这倒不是吃醋,只是……羡慕。
——他见到似飞时,似飞已经是被人追着说亲的少年郎,虽然眉眼间偶有青涩,但举手投足间已完全不显稚嫩,只会让人觉得他可靠。
如果可以,他好想见见两年前扎着双髻,说话还带着脆生生童音的何似飞。
乔影不知想到什么,复又起身,张了张口,甚至就连手都抬起来了,但有些话还是没问出口。
何似飞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将其中从无到有、再重新敛去的神光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牵住乔影的手腕,带他重新回到厨房对面那个杂物间。
这小屋子极小,最早何似飞租房时,这里是摆了一张床板的,但有那床板后,人进这房子就没地下脚。
随后何似飞腾出时间来,与房主商量过,他们将床板带走,何似飞自个儿请人在这里打了一面墙的博古架。
先前乔影过来‘查岗’,虽有进屋,但那一面墙的博古架都被竹帘遮挡,他并没有动手随便乱翻。
何似飞带他进来后,道:“这竹帘是防尘用,我平日里没很多功夫过来打扫整理,一般只有休沐日才会为其擦擦灰。”
说着,他见上面没什么灰尘,便满满的拉开了竹帘。
帘子从最下方缓缓升起,乔影的眼睛也在渐渐不断睁大。
直到何似飞将竹帘完全拉起,乔影此时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良久后,他才微微上前一步:“这些、这些都是……你雕刻出来的?”
何似飞颔首。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他三次卖木雕的事情说了个详细。连同那赵掌柜跟他商量的‘京中贵客就认准了你家长辈的木雕,你看要不要暂时不售卖’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乔影不敢置信的回头看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充满了兴味,带着浓浓的兴趣。
何似飞眉梢带了两分无奈。将那些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同外人道的想法一五一十往外说:“我背后就没有什么木雕师傅,哪会因此牵扯到京城的大家族?可当时又不好跟赵掌柜坦白这些木雕都是我一人雕刻的。毕竟,我第一次卖木雕时,觉得一个十二岁小孩说‘这是我雕刻的,你给我出个价吧’,可能会刻意压价,便多了个心眼,说是家中长辈所刻。一瞒,便是到如今。”
乔影几乎可以想象一个瘦瘦的小不点踮着脚站在柜台前,心中虚的根本没底,面上却还是强装着镇定,同一个四十多岁的掌柜交流买卖事宜。
或许,他当时即便卖了钱,也得好好藏着掖着,不然被贼惦记上,小不点也没有什么反抗之力。
越想,乔影越是羡慕那些同何似飞一道经历过青涩幼稚时光的人。
感谢他们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是善良的,对何似飞也是极好的,这样,才能有他所见到的案首何公子。
不像他自己,孤零零的长大,现在脾气这样的暴躁、心性也是这样的薄凉。如果不曾遇见何公子,他自己一个人,恐怕会在金银堆砌成的窝棚内孤独终老。
幸好,他遇到了何公子。
他现下满心欢喜的站在寒舍中,胸腔内心脏跳得又猛又急,简直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能住在这儿。
乔影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不敢再去看何似飞。
何似飞并不知道乔影的思路已经偏到哪里去,道:“这博古架上的木雕,从上到下是依照时间顺序雕刻而成的,早期的作品比较粗糙,下刀也不甚流畅,后期渐渐手熟。这边所摆放的书籍则是近些年来我练过的字,写过的笔记。因为不断有总结,早期的笔记渐渐便派不上用场,又不好扔,便一直存在此。”
方才还大大咧咧查岗的乔影这会儿知道矜持和害羞了,他道:“那、那你觉得那些能看,我想翻翻看——”想看看似飞的字是如何一笔一画练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何似飞笑容是少年特有的爽朗,带着毫不藏私的洒脱倜傥。
“随便看,乔影少爷。”
这是乔影第一回听到似飞叫自己的本名。
自己这名字用他清朗中带着点点哑的尾音叫出来,叫的乔影心脏又是一颤,原本冰凉的指端被热血冲刷,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乔影觉得何公子这么笑着叫他,就是让他无心去翻看这些承载了岁月的木雕和笔记。
何似飞也是担心乔影局促,他退出储物间,去厨房点了火炉。但这玩意儿并不能放在房中取暖,不然可能会中毒。所以,他只是借用里面烧红的炭火而已。
何似飞回房翻出原本给家中爷奶买的汤婆子,给铁壳里面放上两块烧红的炭块,扣紧后再裹上一层毛茸茸的护袖,确认这玩意儿暖和又不至于滚烫后,将其带到储物间,递给乔影。
乔影看着护袖上那花花绿绿的图案,微微挑了挑眉:“你买的?”
此前倒是没多想,现在看穿着一身衣料明显是顶顶华贵的黛色长袍的乔影,何似飞也觉得这极具乡土气息的汤婆子有些过于寒碜。
但这不代表何似飞会因此羞赧,他抬手就抓住了汤婆子的另一端,有恃无恐道:“不要还我。”
彼时乔影已经把一只手伸进这花花绿绿的护袖中,见他二话不说抓自己的汤婆子,整个人都要懵了,这可是他刚才给自己准备的汤婆子!
乔影情急之下将那只手臂完全抻进护袖中,探出指尖,反握住何似飞的手指。
冰凉柔软、还带着薄薄茧子的指尖同何似飞修长的指节相触、交握,两人俱是一愣。
即便是曾经的‘知何兄’,同何似飞也没有亲密到牵手。唯一一次碰到对方指端,还是寒食分粥那回。
——毕竟,俩书生牵手的话,画面可能当真有些惊悚。
乔影正恍惚着,听到何似飞凉凉的嗓音:“烫吗?”
那汤婆子里装的是烧红的炭块,即便外面有铁壳、厚实的棉絮,但这么接触到小臂内侧的皮肤,定然还是会烫的吧?
“啊——烫——”
乔影一边叫一边收手,他将护袖取下,把自己袖子捋上去,看手臂有没有红。
何似飞在他捋袖子的一瞬间就撇过头去,留下一句:“我去准备些粥饭。”
说完便出了门。
何似飞是用过早饭的,他不知乔影吃过没,毕竟听他的描述——一大早来到木沧县,听到百姓们说县学岁考,便一路跟来了。估计就算吃了,也只是简单的垫个肚子。
何似飞刚穿越过来的那四年,家中爷奶下地干活,他年纪小、力气小,除了偶尔下地拔草外,就是给家里人做饭。
因此,他是会用这大锅灶煮饭做菜的。只是味道着实一般,勉强果腹而已。
但何似飞从来不大觉得自己做的饭味道差。
他能尝出哪些东西味道好,但对于味道一般的,他觉得都没多大区别。归根结底是他不挑食。于是,此刻他便自己过去厨房煮饭了——
何似飞在一只锅里煮上粥,另一只锅里添水,一边烧水一边将莴苣洗好,其根削皮,切成薄片,在添了少许食盐的热水中滚过一圈,后盛入盘中,用豉汁调味。
随后,将这口锅刷洗一番,又倒入些许麻油「1」,将两颗鸡蛋搅拌均匀后倒入锅中,在鸡蛋还未完全凝结时,又拿出昨日从余府带回来的包子,将其底儿放入蛋液中,中火慢煎。为避免包子没热透,何似飞又往里添了一点水,盖上锅盖闷了闷。
等到他将所有饭食摆盘出锅,才发现乔影不知道在厨房门口已经站了多久。
见何似飞看过来,乔影立刻上前帮他端饭,嘟哝道:“似飞,你、你这样煮饭,会不会浪费你读书时间?”
何似飞心里知道是乔影误会了。
他道:“平日我自己一般不怎么开火,早晨和午间在县学伙房吃,晚上在老师家中吃。这包子是老师怕我吃不饱晚上饿,给我带回来的。”
乔影信是信了,但还是觉得奇怪:“那你做饭怎会如此熟练?”
先不论这些饭菜好不好吃,卖相如何,但何似飞动作的熟练程度是骗不了人,肯定是练过的。
何似飞并没有迟疑,如实道:“家中贫穷,年少失去双亲,爷奶忙于开荒种田,我这个肩不能扛的自然得在家中做饭。”
乔影渐渐心疼起来,脑海中出现一个小小小小的似飞在灶台边做饭的场景。可那些都是似飞经历过了的,他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能闷头好好吃饭。
吃到这翠绿笋片的第一口,乔影当真说不出话来了——这笋子,怎么会被煮的这么软,一点嚼劲都没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