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站在第二列第一位, 左手边是一位十岁出头的蒙童,右手边少年年纪看起来与他一般,再往右还有两位少年。
一排是五位考生, 正对着面前贴着的县城名字。
何似飞身后的考生小声嘀咕:“何兄,咱们好像是按照县试名次站的。”
何似飞轻轻颔首。
他在衙役将自己带到第一位站定时,就有了这个猜测。等到所有考生站好后,这个猜测便成了事实。
接下来的流程同县试一般, 所有考生在知府、学政、教谕的带领下给孔夫子上香,连拜三次。
祭拜结束后, 学政宣读考场规矩,知府宣布开考。
站在第一排的五位县案首被衙役们带领,进入各自号房,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府试的号房共有四列, 且号房门隔着一条丈宽的走道两两相对。也就是说,何似飞号房对面, 坐着的是宁水县那位十岁出头的县案首。
何似飞刚走进号房, 就听到门板关合, 紧接着还有落锁声。
不过这锁了与没锁差别不大, 毕竟府试的门板还不及何似飞腿高,他要是真想跑,跨一步就出去了。
当然,大家都是科考学子, 不大会违背考场规矩往外跑。
何似飞放下书篮,将立在墙边的木板拿起, 一块卡在门板与墙壁上的凹陷处, 另一块想卡在靠内的墙壁上,但卡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会儿天色还暗着, 号房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何似飞点了蜡烛,凑近了瞧。
原来,这号房年久失修,原本用来卡坐板的凹陷已经腐朽发霉,再也卡不住这不甚长的坐板了。
而进了号房后规矩便是除了交卷外不得开口,违者按违规处置。
这会儿,即便是遇到天大的难处,都得等考完再说了。
可没有坐板到底是不方便的,以这桌板的高度来看,他要是坐在地上,待会儿写字肩膀不好发力。
——要是写一两张字,他还能这么不上不下的坚持着,但共有三场考试,答卷四日,这么坚持下来,何似飞觉得自己腰估计要不行了。
何似飞在心里‘啧’了声,索性把坐板平放于地面,随即将蜡烛蹲在地面上,琢磨着如何将桌案也放低一点,这样好歹不影响他答卷。
他侧头在书案下瞧着,还真被他看到另外一处凹陷。想来是曾有年岁小个子低的县案首在此答卷,府衙之人刻意做了两种桌板高度。
何似飞立刻拆下桌板,重新卡好其高度,这样一来,倒也能凑活了。
此刻,何似飞正跪坐于坐板上,将自己书篮中的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片刻后,他觉得可能因为前几日下了几场雨的缘故,即便垫着一层坐板,膝盖处还是有凉意不断侵袭。
不过,下雨对南方来说再正常不过,前些日子何似飞沉浸于与晏知何的辩论中,甚少出客栈。当时那一阵又一阵的雨落下,洗刷得整座大行山都苍翠几分,天晴后尤为好看。
何似飞把长袍下摆折叠几层,再次跪坐下来,这样好歹能隔绝一二分寒气。
他原本不喜跪坐,即便在学堂上也都是盘膝而坐。
不过,老师在跟他讲过一些名士间礼仪章程后,便要求他偶尔练一下跪坐,说日后待他入京,同人交往时,煮茶、对译、论道等都会用上。
何似飞对其他要求皆可很快接受,但这跪坐,他一旦跪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开始腿麻,腰杆儿就挺不直了。
还是老师用板子在旁边威胁——一旦他姿态不对,就抽上那么一下,何似飞才练出了成果。
待他检查书案板子的固定还算牢固后,便吹了蜡烛,双目放松的看着外面。
在一片依然擦黑的天光中,不断有衙役带着手提书篮的考生走过,待最后一波考生进入号房后,何似飞前面的走道突然安静下来,这时便显得他对面那位十岁案首的号房动静格外大。
十岁案首那边点着蜡烛,何似飞能清楚看到这少年正佝偻着身子,似乎垂头正在收拾桌板与坐板。
站岗的衙役显然也听到动静,但念着坐在第一排的都是各县案首,还算给他一点面子,只是站在那少年的号房门口,冷声道:“肃静。”
少年显然也是第一回经受这等阵仗,吓得浑身一哆嗦,屁股撞上后面的门板,发出‘嗵’地一声,随即立刻噤了声。
何似飞心道在前几日那些大雨中‘阵亡’的显然不只是他这个号房,听着周围这些动静,估计有不少书生都遭了殃。
待天色大亮,考卷与草纸下发,铜锣乍响三声,府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府试考题与县试相差不大,第一场都是帖经居多,何似飞方才查看考卷时便在心中想了答案,待考试正式开始,他研墨,落笔,丝毫不见犹豫和思考。
正写着,何似飞突然感觉面前光线一案,抬眸只见一片暗红色的袍子——这估计是学政大人了,方才拜孔夫子时何似飞见到过。
何似飞笔下不顿,未有思考影响,继续作答。
待他翻到另一面,那学政大人才捋着胡须远走了两步。就在何似飞以为他会去查看其他考生作答情况时,这位学政大人就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就这么看着他和对面那位十岁案首。
何似飞:“……”
这真的挺严格啊,几乎就差坐自己身边监考了。
不过他心思一向比较深沉,外物是可以偶尔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完全影响不到他答卷。
可让何似飞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不消片刻,主考官之一的知府大人也过来了,他同那位学政大人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写下一个一个字。
等知府大人走后,又来了一句教谕,同样在看何似飞答卷。
何似飞几乎在顷刻间就明白了,这是主考官们在看五位县案首的答卷水准——随后选中一位,成为府试案首。
何似飞自觉表现尚可,写完答卷检查无误后,举手交卷。
可能因为有了县试的经验,再加上府试氛围并不如县试那般紧张——还要小心头上的纸条是否断裂,所以何似飞答卷比县试还要快。
行山府对于提前交卷的考生,前十位实行‘交卷及走’政策,后面的二十位一组,攒够了人数再放行。
故此,何似飞交卷后畅通无阻的出了学道街,他看了看天色,这会儿约莫还没到午时。
“似飞贤弟。”蹲守在考棚外的乔影立刻叫住他。
乔影昨晚怎么都睡不着,他听着寅时不到隔壁就传来了刻意压低了的开门声,随后似乎有一星半点声音传来,似乎又没有,但很快归于寂静。等乔影起身去门口看时,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何似飞要去考府试了。
这会儿他应该在楼下吃点简单粥饭——这是悦来客栈为考府试的客官专程备下的。
乔影如此想着,几乎下意识要去换了衣服下楼相送,手放在衣服上,又缓缓移开——这大半夜的,不合适。
不合适。
于是他重新躺回**,抱着被子胡思乱想,居然在天蒙蒙亮时睡着了。
待彻底清醒后发现巳时都快过了,乔影赶紧起床洗漱,吃了早饭后立刻赶往府试大棚。幸好悦来客栈距离大棚近,乔影没走两步就到了。
“知何兄?”
何似飞诧异的看着他,见他手中未拎任何东西,显然不是顺路买东西看到他,而是在专程等他。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赶考,还有人等候在考场外,专程接自己回客栈,这让何似飞心中陡然多了一丝温情。
“知何兄厚爱,小弟铭记在心。”何似飞语气认真。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意被对方接纳更能让人满足的了。
乔影此刻总算给自个儿的‘奇怪行为’找到了借口——他大半夜睡不着,一醒来就蹲守在府试大棚外,正是为了等何似飞一句‘铭记在心’。
乔影心情好,桃花眼都弯了起来:“似飞贤弟是第一个出来的,真厉害。”
何似飞莞尔,倒没说府试相关内容:“知何兄吃了么?一道回去用午膳?”
“好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乔初员和乔家侍卫小队队长正愁眉苦脸、哀声遍客栈。
“你说我为什么要出那个馊点子呢,少爷亲自写信来骂我——”
“我当初真不该答应你去收买那小二。”
乔初员哭丧着脸:“咱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少爷脾气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回到京城……哎呦,感觉我得挨一顿抽。”
队长说:“我更想挨抽,但、但少爷惩罚人一向对症下药,少爷可能会罚我月银。”
“那少年分明不知道咱们少爷的哥儿身份,少爷也不曾想**过这些,两人只是以书生之礼相交,都是我想多了,这下真的弄巧成拙了。”乔初员继续丧。
“初员兄,你是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你最了解少爷的喜好。我觉得咱们现在悔恨压根没用,还不如给少爷送些他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能讨得少爷开心。”
乔初员之前是被乔影给说怕了,听了侍卫老弟的话,陡然来了心思,立刻爬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不过,乔初员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脚力,也低估了行山府的大小。
直到何似飞考第三场府试的时候,他才在当铺找到一块雕工细腻的海棠花木雕,毕恭毕敬的给自家小少爷送上门。
乔影今儿个不用出去接何似飞回来,毕竟第三场考帖经、墨义、策问和诗赋,一共考两日,翌日一早还要再发几张考卷,何似飞无论如何今晚是回不来的。
于是,百无聊赖等候在客栈的乔影正好碰到了前来告罪的乔初员。
其实乔影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何似飞看破不说破,且没有跟他刻意保持距离——要不是乔初员再次上门,乔影都要忘了这事儿了。
人在快活的时间里,总是不大会主动想起那些不愉快的。
再次见到乔初员,乔影下意识想这人会不会被似飞贤弟撞见,再想到今儿个似飞贤弟不回来,他又放下心来,正准备让乔初员别再来碍眼,就见他送上来一块海棠木雕。
乔影看到后当即怔了怔。
这块海棠木雕雕刻的是整一簇花团,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的与花枝半连,仿佛一阵风刮来,这朵花就会离开枝桠,飘落而下。
这原本没什么特殊的,只能说雕刻之人技艺高超,居然能把那海棠脆弱的美感和绽放的艳丽都呈现出来。
但……这花……同那日似飞贤弟手中接下的,怎会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