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津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来。
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传来极为酸痛疲惫的透支感,近乎和之前那种暴雨后醒来的疲倦感不相上下。
昨天虽然折腾到了很晚,但好在秦灿的精力始终旺盛。他抱着谢以津在睡前洗了个澡,所以此刻谢以津的身上至少还是清爽的。
年轻男生在这种事儿很难做到浅尝辄止,早晨醒来时,秦灿在谢以津身后来回蹭着,还想要再温存半天。
但谢以津拒绝了。
他用食指点在秦灿的胸口,无形中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沙哑开口道:“你养的那一批Daf-2缺陷型,需要在今天上午转移一下了。”
秦灿沉吟片刻:“……还真是。”
科研人的生活就是如此。
当然当时的谢以津也存了一点私心。因为他感觉自己如果允许秦灿以这个劲头继续再多抱几秒的话,他们很有可能擦枪走火地再来一次。
看向窗外,谢以津发现天空有些阴沉。
现在是初秋时节,按理来说是最凉爽舒适的时节,但谢以津却并不喜欢伦敦的秋天。
雨水太多,而且每一场雨都会比前一场要更冷一些,几场雨后,不知不觉就会过渡到了冬日。
下午来到实验室后,谢以津发现自己的实验台旁多了一台显微镜。
谢以津所在的那一排实验台其实可以供两到三人使用的,只是因为地理位置离冰箱和离心机等常用仪器比较远,加上谢以津喜欢一个人做实验的时候不受外界干扰,所以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用。
谢以津盯着那台显微镜看了一会儿,皱了下眉。
他转过身,想要取架子上的一瓶试剂,抬起眼的瞬间,却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他听到那人对自己说:“你好呀,谢哥。”
谢以津的身子蓦然一僵。
贺嘉泽是将“谢哥”两个字拆开后,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
“谢”字念得极轻。“哥”字微微加重了一下。
谢以津盯着贺嘉泽的脸,片刻后抓住了架子上的试剂瓶,手指无声无息地攥紧。
贺嘉泽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以津。
而贺嘉泽的身后紧跟着走来了秦灿和郝七月。
看这个阵势,他们应该是一起去参观了一下实验室里面的仪器和房间,刚刚回到这里,就碰巧遇到了谢以津。
没有人说话,气氛僵硬得有些令人窒息,这让向来开朗的郝七月都有些受不住了。
“谢哥,你来了呀!”她搓了搓手,试图缓和气氛,开口向谢以津介绍道:“这个是S大来的交换生,叫——”
“贺嘉泽。”谢以津淡淡开口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见谢以津直接喊出了贺嘉泽的全名,郝七月尴尬地抬起手挠头:“你们,你们果然认识啊,那好像就不用我介绍了吧,嘿嘿。”
秦灿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站着,紧盯着谢以津的脸。
“我来干什么?”
贺嘉泽笑了一下:“这里是U大基因所,我自然也是来科研学习的啊。毕竟谢哥你在这里钻研科学真理,敬仰你的我……自然是要紧紧追随你的脚步啊。”
谢以津没有说话。
贺嘉泽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彬彬有礼地,甚至是非常谦逊地开口道:“以后的一年,请‘谢哥’你多多指教了。”
谢以津依旧没有开口。
贺嘉泽盯着他的双眼,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来。
谢以津明明在和贺嘉泽对峙,但此刻他的视线越过了贺嘉泽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的秦灿。
秦灿刚好也在看他,于是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会。
秦灿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或许是在观察,又像是等谢以津主动介绍他和贺嘉泽的关系。
然而谢以津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睫轻轻翕动,直接转过了头,主动地躲开了秦灿的视线。
谢以津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对贺嘉泽说:“出来。”
命令式的祈使句,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下一刻,谢以津脱了实验服,径直向实验门外走去。
贺嘉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他上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直接拽住谢以津的胳膊:“谢以津你——”
旁观的秦灿全身上下的肌肉在瞬间变得紧绷。
他虽然一直在沉默地旁观,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会做。
只要贺嘉泽敢上手碰谢以津的胳膊一下,那么秦灿立刻就会让这小子的嘴巴尝尝英国实验室的地板究竟是什么风味。
但秦灿并没有出手的机会。
因为就在贺嘉泽的手即将触碰到谢以津手臂的前一秒,谢以津掀起眼皮,冷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贺嘉泽骤然僵在了原地。
是的,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瞥,贺嘉泽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了。
谢以津没有说话,片刻后重新转过了身,径自走出了实验室。
贺嘉泽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片刻后咬着牙,胡乱地将实验服脱下丢在凳子上,也跟着转过了身。
他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地跟在谢以津的屁股后面走了出去。
旁观全程的郝七月目瞪口呆。
“秦秦秦秦哥,谢哥和小贺……之前是不是结过梁子啊?”
郝七月哆哆嗦嗦:“我总感觉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对前辈该有那种敬仰呢?倒像是有仇一样。”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要不要和嘉嘉姐说,还是和乔纳森老头子说?我们快乐的虫虫大家庭不会就此分崩离析吧呜呜呜呜……”
秦灿的下颌绷紧,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良久后他开口道:“不会。”
不,他们绝对不是关系不好。秦灿想。
这两人方才之间的状态确实是针锋相对且剑拔弩张的,但贺嘉泽的表情不像是见到仇人时候的愤怒,倒像是……故意挑衅般地想要疯狂引起谢以津的注意。
而谢以津身上出现的紧绷状态,更是罕见。
但最令秦灿在意的,不是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而且他们方才简短的对话之中,处处都透露着一个信息——
他们的关系是亲近的,至少曾经是极其亲近的。
因为是那是一种需要长时间的相处才能积累出来的,一个眼神就可以传递一切的熟稔。
实验室外的走廊,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
谢以津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跟在他身后的贺嘉泽一愣,也跟着停下脚步,连忙在脸上挂上那种“我不好惹”的神情。
谢以津无视了贺嘉泽的表情,开口道:“你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这里?”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果说贺嘉泽之前只是冷笑着阴阳怪气,那么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就直接变成了炸毛般的咄咄逼人:“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没了妈妈就六神无主,连饭都不知道该用哪只手吃的小屁孩吧?”
谢以津没有说话。
他从来都是一副极其淡漠的神情,于是此刻的安静在贺嘉泽的眼里,就像是默认一般。
“既然你胆子大够独立,那为什么还叫我出来和你对峙呢?咱们大可以直接实验室直接聊啊?你为什么不敢呢?”
贺嘉泽顿时被激怒:“你叫我出来,是害怕你的那些同事和朋友们知道你家里面的那些破事儿吧,知道你是我的——”
“不。”
谢以津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他:“把你叫出来是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我们在那群人面前对峙,最后丢脸的那个人只会是你。”
贺嘉泽的脸顿时紧绷涨红起来:“你——”
他想要反驳,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死死地盯着谢以津的脸,紧咬着下唇,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谢以津望着他的脸:“你多大了?”
一般人说出这种句子,都是挑衅般地问“你是不是小屁孩?”的意思。
但谢以津的话里并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意思。
他只是真的回忆不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S市多少年,而贺嘉泽现在又究竟是多少岁了。
贺嘉泽的声音很闷,半晌后才开口道:“……二十岁。”
“二十岁就开始做毕设课题?”
谢以津蹙眉,但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贺嘉泽:“我走之后,你妈又让你跳级了,是吗?”
贺嘉泽的牙关不自觉地咬紧。
“谢枫能让你一个本科生去HHJC这样的会议,就说明你在他们组里是被捧在手心里带着的。”
谢以津很久都没有说出“谢枫”这个名字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道:“至于你妈,她更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手,让你一个人来到异国他乡生活一年。”
“所以,”他抬起眸,轻声道,“是你自己要求来伦敦的?”
贺嘉泽的脸越来越红:“我——”
他明明才和谢以津重逢不到十分钟。
明明他什么信息都没有和谢以津透露,明明谢以津只不过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思考,却将他这几年的生活轻描淡写地勾勒了出来。
而且近乎一字不差。
贺嘉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情绪激动地想要说什么,但盯着谢以津的脸,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
他又一次被谢以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气得结结巴巴,但这一次,却再也没有重新顶嘴的力气了。
几秒钟后,贺嘉泽突然抬起了手,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谢以津怔了一下
谢以津方才明明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但是眼前青年擦眼睛的动作却越来越快,随后像是再也憋不住了一样地“呜”了一声。
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青年,下一秒竟然当着谢以津的面……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谢以津:“…… ”
果然把人叫出来是对的。
他想,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哪怕现在个头比自己还高,耳钉首饰戴了满身,头发染成不伦不类的颜色,全身上下都写着“我现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成年人”。
但本质还是那个从出生就被宠溺着长大的孩子。
谢以津看着那张和谢枫有着五六分相似,同时也和自己有一两分相像的面容,恍然地眨了一下眼。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谢以津站在走廊里,听着贺嘉泽进行了一场高爆发的情绪宣泄——
“八年了,八年!你一次家都没有回来过,但你知道这八年,我又是怎么被迫在你的影子下生活的吗?”
贺嘉泽的眼泪掉得越来越凶:“一开始,我只是被他们逼着跟上你的脚步,但是到后来他们发现,我的脑子根本跟不上,不论如何都跟不上!”
“于是后面的每一步…… 他们甚至都不让我自己走了。”他抽泣着说。
“……各种顶级会议,各种实验产出和论文都带着我的名字,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什么都不让我碰,默认把我的名字带在作者栏里就行,因为他们都争着在谢枫面前邀功,挤破头了地想要表现自己。”
贺嘉泽一边狂抹眼泪一边继续狂掉眼泪:“只有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成分,知道我每个所谓的科研成就里有多少的水分,知道他们每天其在背后里议如何论我,可我就是不想学啊,我学不懂我跟不上,我,我——。”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哽咽着说。
贺嘉泽在走廊里嚎得越来越大声,动静大到很有可能会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但谢以津却没有阻止他。
他只是盯着贺嘉泽的脸,半晌后道:“你不该像这样逃避的。”
贺嘉泽的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窗外,狼狈地躲着谢以津的视线:“我不是逃避,我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他们的地方,一步一步地重新学起,哪怕这一会儿被人当着明面儿说笨,被指着鼻子说蠢,我也不想…… 再像之前那样下去了。”
贺嘉泽抽噎了一声,看向谢以津的脸,嘴巴微微张开,像是下意识地想喊出一个单字,但最后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他低下头,又擦了擦眼泪,
“谢以津,你呢?”贺嘉泽盯着谢以津的眼睛,瓮声瓮气地问,“这么多年了,你自己不是也一直在逃避吗?”
谢以津的身子一滞。
“谢枫这几年应该一直在想各种办法联系到你吧?他不敢和我妈说,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让你回去,因为他需要的是你这样的儿子来继承他的实验室和课题,不是我这样的。”
他听到贺嘉泽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呢?”
没有任何由来的,谢以津突然感到很冷。
他微微转过头,这才发现身旁窗户半开着,是窗外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了走廊。
窗外梧桐树叶的边缘开始泛黄褪色,随着秋天的来临以及更远的冬日的接近,叶片变薄变脆,变得枯黄而干瘪,无力地悬挂在树枝上。
近乎是轻轻松松地就被一阵风给卷走了。
谢以津指尖也跟着变得有些冰冷。
他的视线有些恍惚地追随着那片被风卷起的梧桐树叶看了一会儿,良久后才转过头,重新看向身侧的贺嘉泽。
“因为那是你们的家。”他说,“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