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返里传出的伴奏就像能听见声音却理解不了含义的英语听力,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很快就被沉重的呼吸声掩盖住,销声匿迹。
季倾羽轻微喘着气,整个人四肢发麻,僵硬得仿佛是一支挤不出墨水的笔尖,只能无力地拖着身躯,在舞台这张五彩斑斓的纸上来回刮过空白的痕迹。
他能明显感觉到底下的观众席在一瞬之间沉寂下去,尽管他并不能看清台下那些人脸上的表情。
因为眼前高速闪过的那些画面没有尽头,漫天冰冷的大雨仿佛又再度笼罩了他,季倾羽眼睁睁地看见彩色的世界变成无生机的黑白,死一般的寂静。
在黑与白之间,哪里好像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既不属于黑也不属于白,灵魂离开躯壳,无处可去,就连灵魂都不被这个世界容纳。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足尖远离地面,飘飘然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方,甚至开始疑惑不解:自己真的活着吗?不对,自己是谁?
又仅仅只是一秒钟的时间,飘**在半空的灵魂被人硬生生扯回地面,温热的暖意触手可及。
是沈则琛突然间握住了他的手。
季倾羽猛地抬起头来,在那一刻他眼前的黑白画面借由这只手变成四分五裂的玻璃,犹如剥落的墙灰簌簌而下,露出真实的世界。
头顶的照明灯强烈又刺眼,鞋底的触感证明他确确实实是踩在地面,脱离的灵魂回归,季倾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则琛的眼睛。
真实的世界是沈则琛漆黑的双眼。
他在沈则琛的眼中看到自己。
他记起来了,现在的他是在舞台上,而自己是季倾羽。
那些丢失的、抛弃的意义,全都在这双眼睛里面被重新找回。
在成百上千人的注视下,他和他对视。
沈则琛握住他的手逐渐用力,源源不断的暖意从指尖传递到心房,似乎是在用这种支撑的方式让季倾羽冷静下来。
季倾羽反应过来,忽然回握住沈则琛的手,两人将十指相扣的双手举起,面对面侧对着观众席。
面对面牵手的两人位于舞台的正中央,他们置身于旷阔的舞台之中,可却像只能看到彼此。
因为他们的对视是那么专注那么漫长,久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久到可以在对方的眼睛里死去。
可那个人指尖的温度又是那么真切,比耳返伴奏更为清晰的心跳声如同鼓点,成为了铭刻进生命的血遖峯肉。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白活着的含义。
季倾羽突然在沈则琛漆黑的眼睛里看见无比纯粹的笑意,就像平静的原野盛开出一朵绝无仅有的花。
“百无聊赖的我盯着窗里你的影子。”跟随节奏,沈则琛对着季倾羽的眼睛唱出他的歌词。
高栎星紧跟着唱:“它是那么纯洁无暇,fake。”
吴越紧随其后:“又是那么想让人撕碎,truth。”
沈则琛忽然移开了目光,偏过头望向底下观众席的某个方位,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想提醒季倾羽跟他一起看。
季倾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晃动的视线在某个角落停下。
当季倾羽看到坐在那个角落的正挥舞着应援棒的几个女孩时,突然愣在原地。
她们激动地挥舞着SYMPTOM的蓝色应援棒,在漫天的黄色海洋中是那么格格不入,但她们又像逆流而行与全世界为敌的勇者,是那么的骁勇坚定。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以前甚至从未给过底下的观众席眼神。
不是因为他高傲的脾性,而是因为从未意识到观众的存在。
可在这个时候,经过沈则琛的提醒,他想,他终于发现,原来观众也是舞台的一部分。
不然为什么现在他会感觉全身被注满力量。
季倾羽的眼神突然坚定起来,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眼神,通常他那双眼睛里都是与让人不敢直视的寒意和看不惯所有人的不满,而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终于变得坚毅,人们才终于发现,原来他的决心是那么不容小觑。
季倾羽松开与沈则琛紧握的手,独自走向舞台的最前方,解开西装的第一颗扣子,从白衬衣里掏出早就放置好的玫瑰花瓣,血红色的花瓣从指间滑落,好似淋漓的鲜血:
“我可以亲手掏出自己的心脏,因为它一文不值。”
沈则琛绕到季倾羽的身前,开口唱,“可我更想撕破你病态的伪装。”他伸出手接住从季倾羽手指缝隙间轻轻飘落下来的一朵玫瑰花瓣,然后指尖随着花瓣一起抚上季倾羽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呢喃,“Because disguise is a symptom.(因为伪装是一种病症)”
观众席的尖叫声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如同前浪推着后浪,绵延不绝。
白热化的气氛还未结束,吴越走位到C位,开始他的rap:
“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patient,只是看谁装得更高明。”
他蹲下身去,情绪明显嗨到极点,比着剪刀手做出即兴发挥的手势,跟台下的观众互动:“无聊的把戏到此为止,你在我面前没有任何伪装。”
吴越语速飞快:“把所有的外衣抛掉可笑的包袱扔掉你就是你无人可及。”
观众席的尖叫声仍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仿佛可以掀翻屋顶。
“这个rapper好帅好酷哦——”
“我爱死这位rapper了!”
“啊他的表情好严肃好酷啊!太帅了啊啊啊!!”
“拉得好棒!”
虽然吴越平常几乎都没有个正经样,但站在舞台上的他会脱胎换骨般地严肃认真起来,尤其是在rap的时候。
而一旦他认真起来,他的魅力就真正地展现在了人们眼前,人在做自己最有自信的事情时,那股得心应手会使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高栎星边跳边唱:“I’m fake.You’re fake too.”
沈则琛将手比成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So I killed you.”
“我露出微笑。”高栎星真的笑了起来,“Oh,I’m truth.”
“Cheer for me!”苏睿形作为副主唱,终于展现了他应有的vocal水准,开始飙高音,“I finally killed the devil.(我终于杀死了恶魔)”
季倾羽露出诡异的笑容:“That's me.(那个恶魔就是我)”
随着“砰”的一声,金银色的彩带漫天飞舞而下,像一场盛大的宴会。
最后一次走位,五人并排站在舞台的前方,沈则琛开始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再也没有人可以理解,我只知道,我不再——”
仅有一秒的停顿,SYMPTOM的所有成员整齐划一地用左手覆面,站在C位的季倾羽唱出了最后一个单词:“fake。”
然后唯独他一人将左手移开,掀开假面具,露出那张如雕塑般美丽的脸。
沉默只持续了两三秒的时间,紧接着全场爆发出惊人的欢呼声,强烈到让SYMPTOM的所有人都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梦中才会有为他们欢呼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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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持久不衰的尖叫声、鼓掌声、欢呼声好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一阵阵地撞击到他们五个人的心底,眼前的现实告诉他们,这并不是一场梦。
这是一场称不上完美,却足够撼动人心的舞台。
沈则琛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他身侧的季倾羽,季倾羽面对着观众席,绚烂的灯光映在他浅蓝色的美瞳里,像璀璨夺目的星河,眼神带着难以言喻的震动。
那种眼神里蕴含的情感似乎是惊诧,又似乎是欣喜,懊悔,震撼,总之你无法分辨出是哪一种独立的情感,他们水乳交融,不可切割。
镜头拍摄结束,舞台上的所有人都放松下来,唯独季倾羽还对着镜头摆着ending的姿势,眼睛依旧紧盯前方的摄像机,微微喘着气,闪着光的汗水浸湿了银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沈则琛还是第一次见到季倾羽在舞台上如此认真的模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黄启锋会对季倾羽有那么高的期待,为什么认定季倾羽是概念中心,是SYMPTOM无可动摇的C位。
因为他认真起来,努力为什么东西拼命努力的样子确实很美。
季倾羽有无穷的潜力。
金色和银色的彩带落在季倾羽头顶的瞬间,沈则琛想,他好像在璀璨的银河里看见了星星。
可这颗星星从来都是那么骄傲地挂在夜空,不甘心自己的光芒暗淡下去一分。
季倾羽没有做ending pose,而是直接摘掉耳返,转身决然离开了舞台。
——
沈则琛找到季倾羽的时候,他正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面,似乎在休憩。
沈则琛轻手轻脚地走向桌边,在季倾羽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不急于把季倾羽喊醒,尽管他知道季倾羽并没有睡着。
此刻的休息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安静,虽然时不时还是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喧闹人声。
沈则琛静静注视着趴在桌上的季倾羽,无声地笑笑。
睡觉是季倾羽最安静也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像在宿舍房间里时一样,沈则琛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沈则琛忽然伸出手去,摸上季倾羽的头顶,柔软的发旋扫过他的手掌心,有些痒。
下一秒,季倾羽猛然抬起头来,像猫在睡觉时突然被人摸头而警惕地醒过来,敏捷又迅速。
季倾羽的眼睛是睁开的,他并没有睡觉,只是将头埋在胳膊里,谁也不想理。
他用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望向沈则琛,然而那眼中的尖锐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在看清沈则琛的面容后很快便化为乌有,消失殆尽。
季倾羽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你来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会来?其他人都换完衣服在车里等我们,我们总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沈则琛笑了下,反问他,“不想见到我吗?”
沈则琛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反讽之意,反而真切诚恳,好像他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接季倾羽离开。
“你们先走我也无所谓。”季倾羽冷冷地说,“反正我又没要你们等我。”
沈则琛还穿着打歌服的那套西装,他把手放在桌上:“为什么不做ending pose就走人了?”
“不想做。”季倾羽说得理所当然,视线瞥向一边,“我不想做什么事还需要理由吗?”
说这话的季倾羽也不是没有底气,毕竟他连在表演中途都敢离开舞台,不做ending pose对他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事。
季倾羽原本以为这话一出口,沈则琛肯定会生气地训斥他,季倾羽连说辞都帮沈则琛想好了,估计又会是“你的职业是爱豆唱跳是你的工作怎么能凭心情任性妄为你是SYMPTOM的成员你要有起码的团队责任感”等等之类的话,八九不离十。
可令人意外的是,沈则琛听了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的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嗯,然后呢?为什么不想做ending pose?”
沈则琛就好像孩子放学回家后问孩子今天为什么不开心的家长,耐心地等待着季倾羽的回答。
不知所措的人反而变成了季倾羽,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沈则琛抛出的这个问题,只能惯例用很不好的语气敷衍过去:“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把理由告诉你?”
“我猜,你是在生自己的气,对吧?”沈则琛突然直直地看着季倾羽的眼睛,那种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目光毫无预兆地闯入季倾羽的心底。
“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而台下观众给你的掌声却那么热烈,有种辜负了他们的感觉,所以才接受不了选择离开舞台,对吗?”沈则琛继续问。
“……不是。”季倾羽忽然低下头去,他低声嘟哝,“我就是觉得……很丢脸。”
“之前我本来就没打算认真对待舞台,所以再怎么被骂我也无所谓。”季倾羽的语调听起来有点委屈,“可今天我是认真地想要做好,而且也努力了,结果还是在舞台上唱破音……”
正因如此,季倾羽是真的有点……觉得不甘心。
尽管他很明白这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问题,所以他只能自己跟自己置气。
沈则琛看着低头的季倾羽,没有作声,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实话,以你现在的实力来说,本来就不一定能够完整地唱好高音,我把那句歌词分给你,也不是因为你的vocal能力,而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的态度。”
“以前我也跟你说过,你对待舞台的态度不是作为一个爱豆应该有的,比起讨厌舞台,或许可以说你是在无视舞台,你对舞台的漠视比起厌恶这种情感甚至问题更大。”沈则琛说,“但在练习的过程中,加上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更加确定,你有开始正视舞台。”
“正视不一定代表重视,但起码是重视的开始,先前我对你说我分part是根据实力,其实并不是这样,那只是我为了让你摆正态度而拿出的说辞,”沈则琛嘴角含笑,“比起实力,我最重视的是态度。因为实力是可以增加的,而态度却是最基本的,没有态度,一切无从谈起。”
“我不是说对于失误不在意,只是舞台有任何可能性,没有人可以保证每一次的舞台都能做到完美无缺。”沈则琛往前倾身,与季倾羽的距离越来越近,“今天的你已经发挥得很出色了,我们的舞台虽然不是最完美的,但却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这就够了。”
“你……”季倾羽神色有点古怪的讶异,“你不怪我么?”
“为什么要怪你?”沈则琛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笑起来,“我这个队长在你们眼里真的有这么恐怖?”
“忘了我先前对你说过的话了么?”沈则琛伸手抚上季倾羽的脸颊,语气坚决,盯着季倾羽的眼神肯定到不会再有另一个答案,“你就是SYMPTOM独一无二的概念核心。”
“没有你,SYMPTOM甚至不能被称为SYMPTOM。”
沈则琛轻声对他说:“我比任何人都相信这一点。”
季倾羽感受着脸颊传来的热度,这种触感与先前在舞台上感受到的别无二致,都带着沈则琛的温度和气味。
被那只手紧握、摸上脸颊,这是沈则琛给他带来的全部,也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全部。
也是在不久之前的舞台上,沈则琛第一次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见了名为迷惘的情绪。
而现在,沈则琛也亲眼看见那片迷惘的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奕奕星海。
在那片星海中,他瞥见了未来的形状。
那是属于SYMPTOM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