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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再见童年

再见贺之昭 柏君 4933 2024-10-20 03:08

  

  许添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天放学一打铃,他便提件行李一样,飞快拎着许添宝回家,然后第一时间扔掉书包,滑行过客厅,蹲到茶几前,屏息探查那台摆在上面的座机,查询这一日的未接来电记录。

  没有。

  为了凸显出紧张感,他在心中为贺之昭设置了满分为100分的信用分。这两日,他考虑到从中国至加拿大的旅途长,有时差,人生地不熟。贺之昭恐怕也不容易,要稍许修整,来不及打电话,情有可原。

  于是仅扣10分,以示警戒。

  贺之昭离开的第二天,学校举行了期末考试。许添谊又不禁怀疑贺之昭是故意这个时间点离开的,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试了。

  这一年的卷子批得稍微慢些,到返校那日才真正出排名和成绩。许添谊如愿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笔直又单薄。象征他又一次梦幻地拿到了第一名。

  屈琳琳把自己准备的奖品,一本有密码锁的精装笔记本送给状元,笑着表扬他:“许添谊这次考得很好哦,下次要继续保持。”

  这一次,学习上长远的宿敌已经不在此处。

  许添谊收下,想问,老师,你觉得如果贺之昭在这里,我还可以拿第一名吗?最后没有问出来。

  他极隆重地捧着粉色的成绩单回家,近乎是跑着回去的。他要马上告诉妈妈自己考了第一名,要告诉贺之昭自己考了第一名。

  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这种情绪的不稳定一直持续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座机前,发现未接来电空空如也。

  为什么没来电话呢?

  这次于敏终于和缓,给予肯定。因为有了对比,许添宝的成绩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许添谊原本期待宝要挨骂了,但于敏也没说什么,只让宝跟着他学学,不懂的就问。

  他忽然失望地觉得——这就是个考试而已,考不好,下次再考就好了。

  有些东西大概比分数重要很多。他大概更希望贺之昭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即便一直考第一名也无所谓。但他意识到时也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快打电话给我啊。

  许添谊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他既在心里不耐烦地催促,又在行动上翘首以盼。等待一通越洋电话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桩事。这样,他就可以无视思念的悲伤和别离的愁苦,这些都太沉重了。

  只有等那串电话铃声,是让人值得期待的好事。

  因为电话迟迟不来,许添谊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毕竟两地有时差,贺之昭极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在他半夜睡觉时候打过来。这就容易错过了。

  越深入想,许添谊愈发觉得有可能,因怕错过来电,睡觉都变成了提心吊胆的一件事。

  每天临睡,他都特意把茶几移到沙发旁边,这样座机离床头最近,若有电铃,他就能迅速跳起来接。

  因为心里有事装着,睡眠变浅了。夜半三更,许添谊时常没缘由地转醒,然后反应两秒,睡眼惺忪又熟练地从被窝旁边掏出手电筒,照着看座机上有没有错过的电话。

  仍是没有。

  过去整一周,杳无音讯的贺之昭的信用分已经只剩下61分。再扣,就是不合格、需努力,这对优等生来说不太体面。

  许添谊宽宏大量,咬咬牙决定这一天只扣0.5分,以示警戒。

  第二周、第三周。

  许添谊的焦虑逐渐难以掩盖。

  他怀疑贺之昭遭遇不测了。谁知道这个叫加拿大的地方安不安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寒假开始了,两月末这个重要的节点也逐渐逼近。许添谊学会了去图书馆,往去学校的反方向乘两站,下来就到了。人少、书足够多,走到深处就像掉进迷宫,能忘记现实,消磨一些没有朋友的空寂时光。

  他从中午吃完饭去开始看,一直看到晚上回家吃晚饭。

  这一日他如常看完书回家,在晚饭前,准备给金鱼缸里的鱼也喂一顿饭。

  就见鱼肚白。三条鱼齐刷刷地停止在死的水面,眼睛睁着,因为鱼不会闭眼睛。

  是贺之昭最后拜托的三条鱼。

  许添谊捧着缸,扭头大喊:“你干什么了?!”

  宝支支吾吾,有点脸红耳热:“我就是倒了点吃的给它们!”

  许添谊去翻鱼食,发现原本近乎满着的,现在消下去了一大半。仔细看,鱼缸底部也沉积了不少没被吃掉的颗粒。

  因为这次没人负责捞出来,鱼都被撑死了。

  金鱼会预知到死亡而哭泣吗?许添谊没学过自然科学,不知道鱼没有泪腺,所以一厢情愿以为鱼也会哭,只是流在水里没人可以看见,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一如额角的汗蒸发在阳光里。

  放假过年,然后是新学期。年后果然马上来了上面的人,说家属院因为厂的主体搬离,政策变动,不再允许设立了。意思就是要征收拆除,另做他用。

  大人们常挤在水英阿婆住的门房间开夜会。小孩是不准参加的,因此许添谊只知道许建锋会去,去了回来会和于敏商量,但不知道具体又说些什么。当然,无论哪种抉择和方案,最后落地,不过是走和不走的区别。

  这一年的2月29日是周日。许建锋去朋友家打麻将,于敏带着许添宝上兴趣班。上午逻辑课,下午钢琴课和诗词课。晚上才回。

  家里没有人,许添谊一直等待,宛如等待神谕,或奇迹。

  等到黄昏时分,他坐在座机前,把最近的未接来电看了遍,确认仍旧没有奇怪陌生的一串数字,然后独自出了门。这次他记得带钥匙,也带钱。

  因为节省,他没坐公交,而是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跑进一家写“红宝石”三个字的点心店。

  许添谊挤在人群中,极尽奢侈地要了两块奶油小方。存的钱零零散散,在收银台放下像天女散花。两块糕点一同工整地码在透明盒子里,奶油标志,红樱桃垂涎。

  他结完账,掀开盖子,坐在马路牙子上,用塑料的小勺子大口挖着吃。吃的囫囵,觉得奶油极香甜,蛋糕极松软。

  喜欢这个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没吃到是他罪有应得。

  吃了一块半,许添谊咀嚼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他奇怪蛋糕怎么有股酸涩的味道。他边看着车来车往,边吃掉剩下的,沧桑到像活了半辈子。

  天已经彻底黑了,有落幕之意。四年一次啊,时间间隔太长,普通人根本察觉不了这多出的一天。大家都忘了,也可能半是故意的。反正原本生活就忐忑,生日也没什么重要的。

  三月初,那空出来的房子住进了姜连清舅舅一家。原本由大外婆做主,把这房子给了姜连清和她儿子住,他们就有怨言。现在姜连清出国了,和他们没关系了,房子怎么样都归他们了,接下来可能还要拆了,有钱拿,这才舒服少许。

  看到门外的不速之客,舅舅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俩的联系方式?我们连他们去哪里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许添谊窘迫地下楼往家跑。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重的人,这下又被硬生生敲掉一小块。

  在邮局承担大部分寄送任务,只富裕家庭有电脑,整个学校没几台多媒体设备的年代,想寻找联系一个出了国杳无音讯的朋友,远比想象中困难。

  四月初,上头终于下发了文件,说家属院要拆掉的事情。大家都反对,因为四栋楼,住了不少老弱病残,搬起来麻烦。然而政策就是政策,那门房间的会议开了散散了开,斟酌再三,许建锋做了第一批签字的人。

  唯一的不便之处是家里那套新房还没有装修好,他们接下来要搬到许家门一套老公房过渡段时间。是个一居室,原本是许建锋奶奶住,现在老人岁数太大,被接去和许建锋表弟一同住,房子就空了出来。

  一居室拥挤地狼狈,但好在生活有后面的盼头。

  许建锋总是安慰宝:“你房间想要什么样的墙壁颜色啊?爸爸给你刷一个。”

  宝说要粉色,许建锋却又不同意了:“你一个男生要这个颜色干嘛?给你刷一个淡蓝色,不然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就要粉色的啊!”许添宝气愤难忍,遂委屈地哭了。

  于敏射灯样的眼神警告许建锋,许建锋立刻改口说那就粉色吧,反正以后墙壁弄脏了重刷个就行。

  许添谊睡在另一头,没吱声。

  他像阿Q一样,简直是在洋洋得意了。

  你看,你看。

  许添宝只关心自己卧室墙是什么颜色,早忘掉什么贺之昭了。

  只有叫许添谊的还记得贺之昭。

  想到此处,又板了面孔。

  搬家当天,不止一户。隔壁栋二楼的王阿婆一家喜气洋洋,女儿争气,在市中心买了房。该房房型舒适有电梯,采光宜人,交通便利。刚装修完散了气,正好接王阿姨去养老享福。

  王阿姨的老伴特此购买鞭炮两串,噼里啪啦,他们大声和院中好友道别,约定以后常联系。

  在这隆隆的化学反应中,于敏和许建锋都拎着大包小包,没有人有手管小小的许添宝。

  于敏回头看许添谊,看他站在巷口,磨磨蹭蹭样,催促道:“你还在干什么?赶紧过来看着宝宝,等会差头马上到了!”

  许添谊把自己负责拎的两袋东西撂在地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张纸。那是贺之昭走前一晚他逼着写下的承诺书。

  他在心里做算术题。

  截至目前,贺之昭的分数已经扣无可扣。60.00784分,不比零分更光彩。

  现在再看,这份协议很有疏漏,因为没有写不履行将承担的严重后果。虽然当时许添谊说了“不给我打电话你就去死吧”,但仅为口头威胁,不具有法律效应。贺之昭不会真需要因此赴死。

  许添谊觉得是时候该做出了断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等待和扣分都是毫无意义的。贺之昭不会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呢?他咬了下舌头,避免自己重复去想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接着下定决心,做出重要决定——

  清零。

  清!零!

  贺之昭在他这里的信用分彻底清零了。

  清零,就是不会再神经质地没完没了翻看座机上的未接来电,就是不会再在听到电话铃时无比期待,无比紧张也害怕,就是不再想念身居海外的如同幻影的朋友,就是友谊彻底断送的意思。

  还说也喜欢我呢!都是放屁!

  许添谊愤怒地将这张纸撕得粉碎,无处可丟,没素质地一股脑扔进了旁边立着的那只绿色邮筒。他的神情阴鸷狠戾,下定决心,贺之昭此人这辈子最好是不要再给他碰到了,碰到第一面他就要把他的脑袋揍成拨浪鼓,然后……然后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再然后……

  许添谊想不出了,心中的难过和委屈无以言表。但他并不会承认,也无处诉说,只是拎上两袋东西走了。

  春天。家属院被夷为了平地,所有的旧故事、旧记忆都随着尘土灰飞烟灭,一去不复返。

  许添谊骑自行车路过。这辆凤凰牌是许建锋不用了,送给他的。

  路过熟悉的门口,确有物是人非之意。遥遥地就拉了警戒线,里面起重机和工人不断出入,尘土飞扬。

  再见大院。再见童年。

  他默念,又想到杳无音讯的人,想到那四个字。

  轻——装——上——阵——

  贺之昭说好的,想的,喜欢的。他全都相信。

  现在他想问,这好的,想的,喜欢的,达到什么程度?是否作伪?还是他们对这些字词的理解有差错?

  又或者,他也想问,喜欢电玩上校游戏机,喜欢数独,喜欢许添谊,三者有差别吗?

  是一样的,是解开所有答案顺利通关了,意欲轻装上阵,重新开始,就可以丢掉、忘记的东西吗?

  后来,打地铺睡在硬地板上的一晚,许添谊失眠了。他真觉得贺之昭有可能是死了——毕竟真的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况且世事难料,莫非真有意外呢?

  再后来不知道死没死,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年少的玩伴已经彻底退出了许添谊的生活。

  但比起相信贺之昭是懒得给他打电话,许添谊宁愿相信,在遥远的、隔着太平洋的加拿大,他的少年玩伴贺之昭,大概的确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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