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下一个决定时,你会有一种预感,觉得这是对或是错的,后者简称,觉得不祥。
至少在明确拒绝刘亦的那刻,忽然有一种紧张感爬上许添谊的背脊,惶惶然,让他认为留在这里,不和陈彬彬一起走这件事不那么正确。
多年来,许添谊省吃俭用,动心忍性,拼搏奋斗,为的就是不用再居无定所,拥有一套房产证上写自己名字的房子。
然而房价的增幅比他的工资涨幅快很多,随着年岁增长,他的目标从新两房变成了二手两房,直到现在,许秘书认可老破小或公寓房也有自己的独特魅力。
什么都好,只要是属于他的就可以。
我的书,我的房间,我的房子,我的恋人……
我的。
因为前半生太多东西都在和别人共享,所以他被“我的”这简短的定语蛊惑了。
贺之昭知道这里有个员工,是自己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么?
许添谊特意避开了一切更加显得关系紧密的词汇,只用最平淡的“认识”描述两个人的关系。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此后又过去太久的时间。
最初,根本不记得那些没有对方的时光,贺之昭这三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禁语。
此后又过去更多、更满的时间,许添谊还是偶尔控制不好情绪和呼吸,所以不得不念“贺之昭是笨蛋”。为什么只有这句话有用呢?
慢慢,大脑为了保护肉身,选择了忘掉贺之昭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刻意把他忘掉了。
然后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地从学生走到毕业,迈入职场,穿戴一身琳琅成熟容忍,社会人该有的一切。
这走散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长很多。
于是,把在一起的时光,也一整个忘掉了。
许添谊紧咬牙关。
时至今日,记忆中细节湮灭,情节模糊。但若要他说,已经毫不在意,忘记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忘记夜不成寐,年少的伤心和困惑,那是毫无疑问的矫饰之词。
如今脑海还能闪念过片段。他挨了被称作贺之昭舅舅的男人的骂,匆忙跑过挚友不再居住的楼道。逃出单元门那刹那,绝望的斜阳轻轻披在身上,重如千钧。
那种纯粹的伤心,竟然还很新鲜。
陈彬彬终于拨冗把许添谊叫进了办公室。
这间属于总裁的豪华办公室像个厅,包含办公区和会客区,还设立了方便下属汇报的展示屏。
最角落有个不起眼的门,里面是间简单的休息室。
“刘亦说你拒绝了。是有什么顾虑在吗?”陈彬彬看着他关门进屋,让他坐下。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许添谊仍旧有些尴尬。
“陈总。”他措辞道,“我在集团这里待久了,没有换行的勇气。”
陈彬彬没说话,点了支烟。许添谊就自然地给他拿了烟灰缸。
许添谊有做秘书的天赋。
他天生敏感心细,能及时全面地体察到需求,愿意吃苦付出,行动力强,做事讲究尽善尽美,同时还能尽数接纳陈彬彬情绪不稳定时的迁怒谩骂——几点综合,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并不多见。
“这时候就别说虚的了吧?”陈彬彬道。
许添谊无话可说了,被这么问有戳穿心事的尴尬,但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心事是什么。
退一步说,尽管陈彬彬是个情绪不稳定,常常心血**,热衷临时布置任务,家里私事也喜欢让许添谊帮忙,没什么边界感的领导,但对许添谊也算有知遇提拔之恩,他不该回绝如此无情。
“我这样说吧,我太太,你知道她现在是孕中期。”陈彬彬抖了抖烟灰,“后面生产等等方面的事情,还需要你多操心。”他比了个数,“这是我可以给你争取的年薪,你和刘亦在薪酬待遇上基本是一样的。干什么也和这里基本一样,定秘书岗,兼任行政部经理。”
此外,他又额外仁慈地画了个饼:“当然,通过两年的合作,我认可你的能力,以后业务方面的东西,我也会让刘亦带着你做……”
许添谊脑海里只剩下陈彬彬比划的那个数字了。
虽然比现在也没有多出太多,但也足够让他心动并产生勇气。
说到底,工作不就是为了钱吗?
“贺之昭么,我也知道他的啊。”陈彬彬摘了眼镜,嗤笑一声。
捕捉到关键词,许添谊立刻抬起头。
“加拿大华裔,之前做咨询的,非常精明。我这么和你说吧,集团这次的决定很冲动,他们内部有矛盾和斗争,我是受害者。贺之昭才几岁?三十岁都没到。这年纪的人,事业上有些建树也正常,但资源、人脉……这些都需要岁数去堆积,以他现在的资历,远远、远远不够支撑。”陈彬彬振振有词,“而且,像他这样长期生活在加拿大,没有接触过中国市场的人,即便上来了,也一定会水土不服。政策他会解读吗?会和机关的人打交道吗?好,这些不管,我就问一个问题,他能明白酒桌文化吗?”
因为没有得到应和,彬彬总变得不耐烦:“就算不说别的,就说你的工作。想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钻石王老五,私生活不知道会有多混乱,乱七八糟玩多少女人!你要是跟着他,做他的秘书,本领没学到多少,辛苦是一定的。想想就知道,假设五个女人都找你,你该怎么办?”
陈彬彬滔滔不绝,似乎说这段话的本意并不是想借此说服许添谊,而只是一种泄愤一样的诋毁。
真是这样吗?
许添谊始终没有说话。
然而得知新上任的总裁是贺之昭后,他更一厢情愿地确信自己会被光明地找了理由裁掉,或是被阴险地调岗到偏远地区,比如调到墨西哥或者越南的工厂,再经过激烈或复杂的职场斗争后,无奈地选择引咎辞职。大环境很差,被裁就很容易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找不到就会出现空窗期,有空窗期就会无钱可赚。这与他攒出一套房的人生目标完全相悖。
至于被裁或调岗的原因,也简单——许添谊想,应该没人会放一个看着厌烦的人时刻陪伴在身边吧。这结论很容易能推得而出。
但陈彬彬的描述让他觉得很陌生。
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他无数次像偷窥狂打开公众号发布的文章,先放大那张背景是枪灰色的个人照。放大到极致,背景再无更多讯息,只能一个个五官琢磨过去,看久了梦里都能拼出人脸。再一遍遍读那两行寡淡的简介资讯。
贺之昭。
年轻、英俊、笑容内敛,精英履历,前途光明。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私生活混乱,有几个女朋友都不知道。
当然,也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绝情到吝啬给好朋友一个越洋电话。
想至此,许添谊有些生气。但他已阐释不清自己愤怒的由来。
下班,坐公交车,车灯如瀑,流利地滑过庞大的车厢。
这样看着窗外的游移景色,总能让许添谊想到刚上初中时为数不多的回家经历。开始成为住宿生后,隔几周的周五放学,他总是熬到天很黑了,晚到不能再拖再不情不愿动身。
也像这样,背着书包坐在位子上,看窗外,想自己的心事。
时光的隧道互通有无,这一刻好像终于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个你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再见到的人,现在即将成为你的直属上司。
许添谊惊异于时间的流逝,和两人如今迥异的身份地位。
因为总是过得不算很好,他坚信每做出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人生走向一个新的岔口。他这辈子做了很多现在看上去很坏的选择,比如选择为了当时的男友和家里决然地出柜,从此近乎断绝关系,比如选择早点赚钱,放弃了保研的机会,又或者,选择这种人生。
坏的人生是错误的积累,正如他,就在承受一系列选择失误的后果。
许添谊早过了相信通过个人努力就可以逆天改命的年纪。他更愿相信从贺之昭去加拿大后杳无音讯开始,他们的人生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旅程。泾渭分明,好比有些人生来就是做总裁,有些人就是总裁的秘书。
同样,有些人生来是为了体会幸福,而他是剩下的、不重要的陪跑。因为闻到过幸福的味道,所以想喝那个味道的汤,但永远都没有喝到,汤咸了,汤淡了,汤甚至馊了。
问题不在汤,而是做汤的人。
因为没有尝过真正的汤的味道,只能依葫芦画瓢,像个糟糕的炼金术士对着自己的坩埚不断满头大汗地尝试,然后产出一锅又一锅面目全非,相去甚远的东西。
那么,第二次拒绝陈彬彬,选择放弃升职加薪的机会,留在这里。是错误的选择吗?
再次见面是命运的选择吗?
许添谊当然不知道答案。
车外闪烁的灯光婉转走过面颊,这一刻是忘记故事,只记得生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