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君子辩证法
车过了一站。
又过了一站。
再过了一站。
车上终于隐隐约约地起了声响,进而嚓切,进而嘈杂,进而……
“哎呀,现在的女孩子,真不像话。”
“可不是嘛,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不是……那可是个男人。”
“哦……良家妇男。”
“好像不是这么说吧?”
“总之不像话!不知道爹妈都怎么教的……”
“……”
“……”
风声车声私语声,声声入耳;大事小事八卦事,事事得见。
我尽全力注视窗外,行道树迎面扑来又一掠而去,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没人知道你跟她熟”、“没人知道你跟她熟”……却总挡不住脸颊边一阵阵火辣辣的热。
偷眼看罗素:她站在车后门旁边,kao着横杆,小游戏打着,小口香糖嚼着,小脑袋晃悠着,小节拍踩着,整个儿怡然自得——对于自己正处于流言风暴正中心这事儿,她竟浑然不觉!
或者……已经泰然自若了……
我自问没有那样的定力,连忙垂下了头,深呼吸,再呼吸,唯恐别人看到我脸上猴腚似的火红。
好容易挨到站,下了车。
等车开得连影都看不见了,我才敢凑到她旁边:“喂,刚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刚刚?”她一脸莫名,“我怎么了?”
“你……你在车上……”
她仍然莫名。
“就是……和那个人……”
仍旧莫名。
“就是……调戏男人啊!”——妈妈对不起!我说了!我就说这么一次!我再不会了!
“哦,那个啊……因为喜欢啊。”她风轻云淡。
“不……是吧……”我瞠目结舌。
“有什么不可以吗?”她一耸肩,掏出NDS径直往前走。
我内心的封建思想前所未有地热烈大喷发——一怒之下竟踩住了她的裙摆:“罗素!这个事情你得给我说明白!”
她扭回头,以一种极富幽默感地目光看了看自己目前的处境,又看了看我的脸:“那,康德,你看到他的手吗?”
“手?”
“嗯,他的手——左手扶着扶手还拎着包,右手上搭着一件外套。”
我偏头想了想,好像有印象,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他要用扶把手的那只手拎包——把包拎在拿外套的那只手上,不是比较轻松吗?”
“……那个,”我不明就里,“不知道,个人习惯?罗素你喜欢有奇怪癖好的人?”
罗素的嘴角微微一抽:“你注意到,他的姿势了吗?”
我摇头。
“他的站位?”
我摇头。
罗素叹了口气:“那你注意到,他面前,贴得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小姑娘了吗?”
“我注意人家小姑娘干嘛——我说罗素,你不会就这么醋上了吧?……啊,等等……”
奇怪的姿势,手臂上有遮蔽视线作用的外套,和年轻女*站得很近:“不会,他是……”
“嗯,”罗素微微一点头,“我说过的,面对流氓,我从来比他更流氓——他敢在公共场合猥亵女孩子,我就要让他记住,在公众场合,被人猥亵,是什么感觉。”
罗素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今天晚上吃煎蛋”,末了加一句:“当然,也是因为他比较帅啦。”
我轰然倒地。
“啊,对了,”她刚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举起一支手指,很严肃地交待,“这事是个技术活,看时看地看人员的——我也是看他是个生手,才敢这么托大——非熟练工千万不要轻易尝试。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而被人吃干抹净哦。”
#^※……
这位大姐!
您把我当什么人了?!
就算您拿把刀架我脖子上,我……我……我也不敢啊!
罗素继续向前走去。裙摆飞扬雄赳赳气昂昂,身为当事人,她一转身就记忆清空仿佛方才一切骇人听闻的现象都不过是天边的浮云。
而我这旁观者却跟在后头,吓得屁滚尿流羞得面红耳赤,宛若身临其境如芒在背至今心有余悸。
走了一会儿,总有点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似的,越想越气闷,越想越失衡,越想越瘪约——而她脚边那一痕白裙却似半条尾巴,还偏在我面前晃来荡去,怎么看都是洋洋得意——“罗素!”
我一跺脚,又叫住她。
“嗯?”她停下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怎么了?”
“你……”
我张了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事,论理,罗素没错。
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看着难受,觉得别扭。
“怎么?”罗素大概觉得我如鲠在喉的状态很有趣,索*放下了手上的游戏,偏头,兴致勃勃地望着我,“想说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样……这样……怎么对得起……”我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糨糊,嘴皮子自然利落不能,像失足落水并不善游泳的人,随手抓了一根稻草就当浮木,“对得起你的裙子啊!”
“啊?”轮到罗素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这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对,裙子,”我终于想到了,是哪里不对,“我说,你怎么能穿着这么一条啊——淑女裙,去做那种啊——对……是吧,男人,上下其手的事情呢?”
她今天是下半身是条窄幅直筒素底绘墨竹的裙子,单看裙子本身,那真是清雅得几乎拖俗。
可裙子主人居然……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流言,却还总在我脑海里缭绕。
——我想,我找到了我愤懑的理由:我是个传统的人,对这“男人日益妖娆,女人趋于阳刚”的现状,已有长久的不满。
当初,罗素那长裙翩然的身姿,是怎样在第一眼就震慑了我,让我对于一个“新时代的淑女”有所期待——然而,现在,她竟就在我面前,硬生生地把“淑女”两个字捏碎了给我看——这让我情何以堪!
“这个啊……”罗素愣了一下,继而,漾开了一个,布满整个脸,动用每一块肌肉和皮肤的大型笑容,“就是因为穿着裙子——而且是这条裙子,才一定要做这种事。”
“啊?……为……什么……”
“‘竹’乃花中四君子之一,”她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裙’字,从‘衣’从‘君’,君子之衣也(注一)——何谓君子?‘君子喻于义’(注二),我今天若是袖手旁观,见义不为,才真对不起这身裙子呢。”
只一句话就绕得我张口结舌,单听到脑袋里有些古代的辞章在“嗡嗡”回响。
待我回过神来,已经和她隔了七八步远。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在走在前面,低着头,大概仍在玩掌机,一步,一停,一摇摆。
素裙在她的脚边摇曳。
那裙上的墨竹,古朴苍劲,仿若罗素那狭窄、却笔直的脊梁。
注一:格式效仿《说文》,其实是杜撰,好孩子不要学。《说文》里面“裙”的正规解释是这样:巾部:帬(通“裙”),下裳也。从巾君声。
注二:出《论语※#8226;里仁》,全句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