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县城有数家影剧院,独“人民剧场”资格最老。是大跃进时县城的十大建筑之一。原址是旧时的凤鸣舞台,说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后来兴建的各家影剧院不管怎样设备先进,名气总赶不上人民剧场。就像北京的长安大戏院。老。
这一带靠近旧城居民区,临着那条著名的老街小香港。因此,仍是全城最受人注意的地方。这里既放电影,也有剧团、歌舞团演出。常常是夜场连着日场,门前一天到晚轰轰烈烈。剧团演出戏剧,听众多是中老年人。也就三五百人。场内大部分空着。但这三五百人却是县城最基本的戏剧听众。逢年节,有近郊的农民进城听戏,一千余人的剧院也是满满当当。剧场没有围墙,直冲着大街敞开。门前一片空地,便成了小广场。这里永远有卖瓜子、花生、糖葫芦、汽水、茶水、青萝卜等小摊。很是热闹。剧场门前的五七登台阶,则是老年人聚堆的理想地方。或闲聊,或打牌,或玩鸟,或看街景。无拘无束,闹中取静,怡然自乐。晒着太阳,摸着肚皮,那份快活,真叫人眼馋。常在这里打堆的,也就七八个老头。有的干瘪如木乃伊,有的胖大如弥勒佛,有的五短身材,有的人高马大。络腮胡,山羊胡,美髯公,苦瓜脸。但知根摸底的,没谁敢小觑他们。他们多是这个县城的“戏眼”。戏眼比戏迷高八个档次。戏迷光是迷,热,恋
,并不一定懂戏。往那儿一坐,也就是看热闹。嘴张得开瓢一样,高兴了便胡乱鼓掌喊好。戏眼就不同了。不仅迷、恋,而且懂。真懂。生、旦、净、末,一招一式,都能说出个道理来。演员在台上作假,别想糊弄住他们。喊一嗓子,就知角儿有几两重。他们从不轻易喊好。能称得起戏眼的,肚里起码装几十台戏。什么《老征东 》、《西厢记 》、《玉堂春 》一类老熟戏,几乎能倒背如流。兴浓时便以台阶做舞台,以口代弦,打个圆场唱一段:“我只道槐影风摇暮鸦,原来是玉人帽侧乌纱……”引得一圈小孩子嘻嘻笑,指点着说:“疯子!疯子!”那老戏眼也不理,只管眯着眼唱。小孩子们嬉笑愈加放肆。老戏眼突然圆睁两眼,大喝一声:“滚!老子不是真疯!”孩子们吓一跳,发一声喊跑走了。
有外地剧团来,他们必定要看头场演出。如果戏好,角色好,则从头看到尾,场场都到。如果看了头场,次场不再看,这戏八成要塌台。有经验的戏迷,买票前先看看这七八个老头儿在不在台阶上。假使场内在演戏,而他们却在台阶上躺倒身子,抚着肚皮,便扭脸就走。这戏肯定没看头。场内观众会大大减少。
这是一群既令人尊敬又令人头疼的糟老头。
某外地剧团初来,不知底里。剧场经理便给他们透个口风,朝大门外台阶上一努嘴:“送他们
几张票,保你演出成功!”剧团团长伸头看看,一群活济公,歪嘴斜眼,衣衫不整,便不放在心上,昂然道:“县委书记不也没送票吗?拉拉扯扯那一套,咱不搞!”经理一缩脖子,走了。县委书记不送票没有关系,这群老头可关系大大的!演吧!准砸锅。果然,三天后就没人看戏了。这才知道济公们的厉害。再去送票,晚啦。他们不要。一老头儿很排场地打个拱手:“素昧平生,老夫不敢当,不敢当!”一溜标准的台步台腔。说罢,重新躺倒台阶上,架起二郎腿,把破帽子往下一扯,盖住眼皮,自顾唱起来:“芳草掩重门,往仙山欲避秦,门前怕有渔郎问……”
剧团团长走南闯北,不料想在这里摔个大跟斗。气闷至极。有心理论一番,细想只好作罢。你和谁理论去?打官司也找不到原告!台阶上那七八个老头吗?可他们并没碍着谁什么。无奈何,只好喝令众演员收拾家伙开路。临上车,团长恨恨地一跺脚:“这地儿活见鬼!”可不,这儿出个皇帝,连乞丐也抵个正八品。端架!
这边演员乒乒乓乓往车上装道具,那边台阶上一群老头眼皮儿也没翻,正围在一起专心打牌。一个水牛样的胖大老汉没事干,躺在一旁对着太阳晒鼻孔。入定一般,半天不动一动。突然两腿一蹬,冲半天空打了个雷鸣样的喷嚏:“啊——嚏!”
一条街乱晃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