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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的围困_五

天下无贼 赵本夫 6456 2024-10-21 20:16

  

  五

  康老大从舱底拖出一箱子书,一股脑儿倒在铺板上翻检。光线似乎太暗。他爬过去把舱门打开。又从一张小桌抽屉里摸出花镜。花镜断一条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记修。康老大擦擦镜片,试着往耳朵上挂。嘿,一条腿居然还挂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铺板翻检起来,急切而又贪婪。

  船上从没这么清静过。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挤在一起,孩子闹,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满满的。可是你得忍着。孩子们懂什么呢。老婆就是那种人,一点事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骂人。骂天气,骂鱼虾,骂风浪,骂孩子,当然也骂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说过多次:“你有事只管好好说,嚷什么?嚷也就嚷几句,骂什么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还给我卖斯文呀!当初……”一提当初,康老大就没话了,赶紧闭上嘴蹲到船头去。的确,自己早已斯文扫地,那就别斯文了。

  有时,他真觉得老婆是对的。要说就说,要嚷就嚷,要骂就骂,肚里不存什么。粗野是一种发泄和坦荡。而斯文却难免掩饰和虚伪。明明心里不痛快,却要装得很平静。人这是干吗嘞!于是,有时撑个小划子下湖起网时,康老大也学着骂人。那时,周围没什么人。他看过了,左看右看看了几圈,确定无疑是没有人。那时,他低声而恨恨地就骂开了:“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个人骂,一个人听,骂得很难听,很粗野。像老婆、像渔民们那样骂。一边骂,一边耳热心跳。同时瞅着左右。那样子完全像个在偷偷干坏事的家伙。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现。虽然胆战心惊,还是觉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这时说出来,平日心里恨的,都在这时骂出来。然后就平静多了。但平静之后又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怎么能这样呢?这些脏话!于是回到船上,回到渔民们中间时,康老大依然斯文。渔家婆娘们偶尔到一起闲扯,就说:“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说话,慢声慢语,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号人,放一个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该做船老大的。可到底还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边劳动改造。后来就和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个孩子。到平反时,他早已做了渔民。他想了想,没有回城去。再回县中学当教书先生,一家人怎么糊口?而且多年不摸书本,学业早废了,去了也是误人子弟。算了,还当渔民吧,落得个自由身。县里来人,他啥要求也没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后来又时常后悔,犹犹豫豫地后悔。觉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自从湖干以来,这种想法就尤为强烈。他不相信湖会永远干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机。他比一般渔民看得远一点。有这第一次干湖,不会有第二次吗?他隐隐感到这是个信号。眼见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又想到了书。

  他不知道书还能帮他什么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书。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爹住在湖边的一个小村里。康老大给买了满满一篮子礼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难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们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兴兴走了。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吆喝:“说给你听!上岸喝点酒还行。可不能勾搭别的女人!”那时,菱菱就在旁边站着,脸一红走开了。康老大一脸尴尬:“你胡说些什么!我啥时勾搭过女人?”老婆一撇嘴:“你心里想着呢,当我不知道哇!”康老大气急败坏:“走吧走吧!让人笑话。”

  老婆一走,船上顿时清静了。是那种心头的清静。孩子们不用打发,每天吃过饭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闹是孩子们的天性。船像个监狱,把几个孩子都圈苦了。这些日子都玩疯了。有时吃饭都找不回来。连菱菱这么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几个大姑娘形影不离。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这姑娘初中毕业回到船上几年了,心却一直不在船上。康老大看得出,女儿讨厌这个家,也讨厌湖上生活。菱菱已经虚岁二十,按照湖上的规矩,早该嫁人了。可她不肯说婆家。逼得急了,她会突然冒出一句:“你们不用撵,早晚我会离开船!”果然,她就时常上岸去,说是去看同学,一去两、三天不归。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说话。就是坐在船头或者躺在舱里看些带回的花花绿绿的书报杂志。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康老大不敢问,老婆更不敢问。老婆娘顶怕菱菱,因为菱菱瞧不起她。有时,在她骂康老大的时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会突然一翻眼皮:“无聊!”那婆娘弄不懂什么叫无聊,但知道是轻视她,就很沮丧。她不怕被康老大轻视。事实上,康老大不敢轻视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儿瞧不起,就在人前没了根基。因此对菱菱的事,她也从不过问,大约意思也是讨好。

  康老大倒没有这许多计较,只是觉得女儿大了,许多事做父亲的不好深问。他不能像一般渔民那样简单而又粗暴地决定女儿的婚事,菱菱也不会像一般渔家姑娘没有违抗地服从。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但他有个预感,女儿早晚要弄出点什么事来。这姑娘心里太压抑。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康老大下湖归来,去六妹子那儿买烟。他总是去六妹子那儿买烟。那时,六妹子还没搭棚子,只设个简单的小摊。有时干脆挎个篮子去船上叫卖。她的生意一向活络,和老大们也熟得很,笑笑闹闹就把生意做了。为此,张老头常骂她小**,

  说她把×一块卖了。

  那晚,康老大刚走到六妹子摊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里拉。康老大心里怪慌。可他挡不住诱人的女性气息,跟跟斗斗随着走,不知她要干什么,只左顾右盼怕人看见,说:“六妹子,别别!……”六妹子猛一放手:“别啥呀别!想好事哪?给你说个正经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两天去她同学家啦,咋?”六妹子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后晌我去一条街进货,见菱菱和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街头转悠,也不见买东西,就是转来转去。茶馆里几个矿工挤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远就喊,想让她跟我回来。谁知菱菱一听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转弯就没影啦。我看,你还是找她回来,一条街乱得很哪!”

  康老大一听,急出一身汗来。回到六妹子摊前,拿一包烟撒腿去了一条街。一条街距鲶鱼湾七里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几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矿,呼啦啦一年时间就建了一条街,来了几万人。技术人员多是些蛮子,说是上海人。矿工是从附近一些县招来的青年农民。那些技术人员来得急,多半没带家眷。从各县招来的乡下小伙子,几乎清一色光棍汉。一条街几万人,除了商店和服务行业有些女人、姑娘,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钱的男人。这几年,一条街发生的案件极少偷盗、抢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关。不是情杀,就是**。女人在这里比什么都金贵。

  菱菱在一条街转什么呢?

  康老大一路急奔,到一条街时已是满身大汗。他顾不得喘息,就满街找开了。那时天已很晚,一条街路灯昏暗,商店早已关门,只几家茶馆和饭店还亮着灯,里头闲坐的人不少。康老大挨门看着,不见菱菱的影子。他猜想她也许已经离开这里,那个不相识的姑娘说不定是她同学。又不知她同学家在哪里,真是不好找。康老大跑得两腿发酸,点着一支烟,站在街心花园歇息了一阵子,就往回转。刚出一条街,忽然听到前头黑暗中有女孩子在叫:“你放开我!我不回去!……”康老大一惊,听出是菱菱的声音,忙飞也似奔去。在一条小河沟边,正见两人扭成一团。康老大看到旁边有一群下矿的工人,就大声呼喊:“有坏人!抓流氓啊!……”那群工人听到喊声,也立刻和他一道跑去。到了跟前,康老大立刻认出那男的竟是葛云龙,正拉住菱菱的胳膊不放。康老大扑上去就是一脚:“姓葛的!你敢欺负我的女儿!……”葛云龙吃一惊,忙松手,刚说一句“我不是!……”已被那群工人团团扭住:“妈的!送他派出所去!”“来一条街作恶,矿工的名誉全叫这些流氓败坏了!……”一群人拉拉扯扯走了。

  事后,康老大才弄清,恰恰是葛云龙救了女儿。那天,葛云龙因事去一条街,晚上回来时,在小河边发现两个小流氓追赶菱菱和另一个姑娘。菱菱被打昏过去,那个姑娘跑散了。两个流氓正要对菱菱施暴,葛云龙赶到,一顿拳脚把他们打跑了。葛云龙三十多岁,跟阮良学过几手拳脚,对付两个流氓足够。然后,葛云龙就抱起菱菱,准备回鲶鱼湾。谁知走出几十步,菱菱醒来,挣扎着不肯回去。就是康老大看到的情景了。

  葛云龙被扭到一条街派出所,恰好是两个合同民警值班。合同民警就是招来的社会青年,这二年才兴的名堂。有那一群工人嚷着,葛云龙一身嘴也说不清,结果关了一夜,还挨了几皮带。直到第二天所长上班,调查清了,才把他放出来。这事弄得鲶鱼湾的船老大们都知道了。要说葛云龙行这缺德事,大伙也信。因为他平日就爱在女人那儿讨点小便宜什么的。六妹子就常骂他。但没惹过大乱子。大家也就没谁当回事,人嘛!可这回欺负菱菱就很叫船老大们生气,这不明是欺负康先生老实吗?谁知道后晌葛云龙放出来,大伙才知冤了他。葛云龙很气恼的样子,堵住康老大的舱门跳一阵子脚,骂骂咧咧。康老大忙拿着烟出来赔笑脸,大伙劝一阵子才算作罢。但自此,葛云龙就恨上康老大了。说他让他平白无故丢了脸,好心不得好报,老是一副受了冤屈的样子。

  其实,葛云龙不过虚张声势。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吃亏。那晚他救了菱菱不假,但也确实占了点便宜。打跑两个流氓后,他发现菱菱衣服已被撕开,昏迷着躺在地上。就上前把她抱起,一只手伸进去摸了她的**。菱菱虽然身体苗条,**却很丰盈。那是真正的姑娘的**,坚挺而柔软。那时,他的确没有想进一步把菱菱怎么样。他觉得那样就太对不起康老大了。只想这么抱着回鲶鱼湾,一路摸着两个**,已是天大的享受。七里多路呢!平日,菱菱傲气得很,不像其他姑娘爱和他调笑,连个云龙哥也没喊过。葛云龙一看见她冷冰冰的样,就不敢嘻皮笑脸了。没想到今晚碰上这事,这便宜真占大了。谁知刚走出几十步远,菱菱突然醒来。他还没来得及从她怀里抽出手,脸上就挨了一耳光。但就是这几十步远,葛云龙已是回味不尽了。他不仅用手摸了,握了,还低下脸用嘴亲了,吮了。那感觉和那些老娘们的肿块样的奶子完全不同。真是妙不可言。他后来回想,他老在回想,菱菱应该知道他摸了她的**,起码在她醒来的一刹那应该觉察到的,因为那时他的手还在她温暖而芬芳的怀里。不然,她怎么会打他一耳光呢?这一耳光和在派出所挨的几皮带相比,太他妈值得了。可是奇怪的是,菱菱当时并没有骂他流氓,事后也没有揭穿他,好像他真的是个见义勇为的正人君子。葛云龙老是捉摸不透菱菱究竟是怎样想的。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惴惴,惴惴

  中又有几分妄想。他老觉得她总有一天会戳穿他的把戏。但也许,她会重新给自己一个亲近的机会。这两者都有可能。

  但一年多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实在怪,康老大的藏书太可怜了。他珍藏了几十年的那一箱子宝贝,其实只是些语言教材和参考书之类。还有几大本教案,劳动改造时写的日记,几本学生的作文簿。他已记不得当初怎么把学生的作文簿也带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曾那么喜欢学生,每一次都那么精心批改他们的作文。有时晚上办公室要熄灯了,就抱回宿舍去批改。在几十篇作文中,如果能发现一两篇写得好的,会情不自禁地朗读起来。第二天,再拿到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他依稀记得班上有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才华最为突出,他爱惜他们像爱惜几颗珍珠。他们好像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文学社,经常有些作品被推荐到县办的一张报纸上发表。那时,他多么得意啊。一个老师能教出,不——应当是能发现几个有才华的学生,那种喜悦和骄傲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在他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他记得他的学生们都哭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装,准备到湖边劳动改造了,那几个学生陪他坐了半宿。师生相对而坐,几乎就没说什么,只有几个学生压抑地抽泣。康老大回忆起来了。那时,自己是笑着把他们送出宿舍的。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几个学生就留下了自己的作文簿。他们都是些穷学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老师做纪念。他收下了。这比什么都珍贵。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又返回来,独自返回来,关上门,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了。她叫什么来着?唔唔,康老大翻开一本作文簿,唔——奚秀竹!对了,她家在老黄河沿上的一个村庄,距县城很远,家里也很穷。不错,是叫奚秀竹,一个脸上有点雀斑的漂亮姑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身材,只是显得柔弱,但她内心却十分刚强。他记得她狂乱而热烈地吻着他,他也紧紧拥着她的身子。那时,他才二十,其实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多少。五十年代的中学生,特别从乡下考来的学生,一般年龄偏大。只不过在他的感觉里,他比学生们大得多。但那天晚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年轻和脆弱。他哭了,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哭了,像面对一个朋友。后来,奚秀竹突然站起身,只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把一个纯净的少女的身子呈现给他。她流着泪说,老师,我实在无以回报!……康老大记得,那时他深深地感到震惊了。她**身子站在他面前,毫无羞涩之态。野火样的眼睛里,燃烧着无邪的坦荡。她渴盼着奉献和回报。他惊愕地打量着她,她的雪白的肌肤和颤动的乳峰就在面前。只要他愿意,就是他的了。他的年轻的肌肤在燃烧,在冲动。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尽情地抚摸、亲吻,和她融为一体。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他在经受着欲望的熬煎。她看出了他的犹豫。老师,你以为我是个**的女孩子吗?你一会就会知道,我还是个……处女!奚秀竹又哭了。我知道!我相信,你当然是……他语无伦次地说,可这已经够了,足够了。他终于慢慢站起身,拿过她的衣服,一件件为她穿上。小心翼翼不要碰着她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尊洁白的雪雕,碰一碰就会融化,就会玷污了她的纯净。他知道他是老师,即使要去下地狱了,也仍然是老师。而老师是从来不求学生的回报的,更不要说是这种回报。然后,他吻了她,轻轻地一吻。当他终于把她送走,重新关上宿舍的木门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破碎。

  多少年了,破碎的生活已使康老大麻木。他知道自己早已堕落得没有任何幻想,甚至把一些美好的不应忘记的日子都忘记了,只有满身的疮疤和鱼腥味。他没有想到,当他今天重新翻检这些书籍的时候,又翻检出过去的日子,而且居然还那么清晰。

  康老大像一个精神乞丐,跪倒在铺板上,抖着手一本本翻检。唔,还有两本哲学书和半本诗歌集。他捧在手里。摇摇头苦笑了。这时,他多么真切地感到,过去的日子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自己和哲学和诗也有过关系吗?费尔巴哈、黑格尔,多么陌生的名字。还有泰戈尔。是泰戈尔的诗集,还剩半本了。他用粗糙的手一页页捏起来,翻过去。他记得他曾向奚秀竹和那两个才华横溢的男学生无数次讲过泰戈尔,他说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们能有一位拿到诺贝尔奖。咳咳。真是空洞的遥远的回忆,遥远得像梦,显得那么不真实。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一个满身鱼腥的船老大曾有过那样得意的年华和庄严的寄语吗?一个破破烂烂的渔花子,谁能信?……一个遥远的梦罢了。

  康老大的手停住了,突然停住了。目光盯住面前的一首诗。仿佛正漫步在大街上,忽然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哪儿见过呢?他打量着,回想着。唔,是它,是它那首曾经能倒背如流的泰戈尔的诗!他一把抓起那半本破烂的诗集,移到亮一点的位置,吃力而生涩地读出,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

  你喝过我替你倒出的

  诗歌的药汁

  接受过我的梦想织成的花环。

  我的在荒野漂游的心

  永远因你的亲手摩触而感着痛苦。

  当我的日子终结了,我的别话

  在最后的静寂中沉没了

  我的声音和我们已曾相逢的消息

  将在秋光

  和湿云里回旋。

  ……

  两滴清泪,沿着康老大清瘦的面颊缓缓爬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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