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娘子正在街上和几个老头下棋,忽然来了两个人把他叫走了。这两个人,娘子认得。是自己原工作单位服务公司保卫科的干部。年长的姓黄,年轻的姓刘。叫什么说不清。对保卫科的人,娘子向来敬而远之。他怕他们。
娘子是个男人。老头。七十岁了。年轻时脸很白净。但因小时候得麻痹症,落了一身毛病,嘴歪、脖子歪、胳膊歪、腰歪、腿歪、脚歪。九曲十八弯。弯来弯去。走起路来袅袅婷婷,风摆杨柳似的,像个女人。故而满城人称他娘子。娘子有一手炒菜的好手艺。日本人在这里时,开过一个饭店。主要炒大和菜,也炒中国菜。娘子在店里当过大厨师。一干七年。日本兵常在饭店喝酒,喝醉了就发酒疯。有时抱住娘子。娘子脸便羞得通红,也不敢恼。解放后,娘子进了服务公司,在一家小饭店掌勺。运动来了,没少担惊受怕。十年动乱时,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斗了好几年。但后来没查出什么。也就作罢。前几年办了退休手续,总算松一口气。虽说独身一个,却也优哉游哉。这冷不丁被保卫科叫去,又有啥事呢?
到了保卫科,老黄说,你别怕。没啥事!今晚在家别出门。明儿一早,我去叫你,跟我出一趟发。出发?我退休了,出什么发?你就别问了。没啥大事。回吧!娘子一扭一扭地回家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黄和小刘就来了。小刘力气大,用自行车把娘子带上。三人摸黑出了城。娘子心里直发憷。干啥去呀?可他不敢问。好在路不远。出城十公里,往野地一拐,到了一个小河边。这里静得
很。一片苇棵。下了车,娘子吓得腿都转筋了。若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相信今儿肯定是要活埋自己。但看来不像。老黄和小刘都挺和气。也不说什么。只让他在河边坐下。累了可以在草坡上躺着。娘子乖乖地坐下了。心里真纳闷。就这么从早坐到晚。巡河风凉嗖嗖的。娘子从心里往外冷。早饭午饭都由老黄带着呢。烧鸡,卤肉,一瓶酒。还有十来个烧饼。老黄和小刘坐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也说些什么话。好像在发牢骚。娘子听不清。他耳朵有点聋了。老黄看他冷,几次喊他喝酒。娘子没去。中饭吃了几口干烧饼。到天沉黑时,娘子直咳嗽。又发烧。他被冻感冒了。这一天比坐监还难受。说是出发。这叫啥出发?弄到个没人的地方,守着小河坐了一整天。看看已是月出东山,四野朦胧。娘子难受得厉害。老黄过来摸摸额头,对小刘一挥手:“走!回家!扯淡!”小刘把娘子重又带上自行车,三人默然无语,又回到城里。把娘子送到家,又给他找了一些药片,服侍他吃下,躺好。这才说,老人家,完事啦!你老睡吧!然后就告辞了。
娘子患了重感冒,一连在家躺了三天才起床。左思右想,这事真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被带到城外那条野河边坐了一天。真像被人装进了闷葫芦。
这么又过了几天,娘子又去大街找老朋友们拉呱,这才听说,那天来了个日本访华团。一共五人。领队的是当年曾在这里驻扎的日本少佐浮村。由县政府领导陪着,周围都是公安局的人。日本代表团参观了一些地方,看了市容、孔庙。娘子那几个老
朋友都见啦。说是还依稀记得浮村少佐旧时模样。只是不挎东洋刀,不牵狼狗了。脖子上挂个照相机,看见老年人就鞠躬,一脸的歉疚。其中一个老人说,我真想蹿上去扇他几个耳刮子!那狗杂种当年可杀了不少中国人。我还挨过他一脚呢!嗨,想想算啦!都老了。看光景,浮村也六十多岁了。身后还跟个东洋姑娘,水灵灵的。看模样像他闺女。真要扇他几个耳刮子,他得接住!就怕人家那闺女难过。守那么多人打她爸,你想那闺女心里好受?那滋味咱尝过。算喽算喽。光景浮村这趟来,也是赔罪的。咱中国是礼仪之邦,自古耳光不打笑面人。算了算了!……听说日本访华团后来去了烈士陵园,跪着献了花圈,还哭了。你说咱还能说啥?啥也别说啦!……他们在城里待了半天,倒还平和。有公安局的人跟着,啥事没出。等他们刚走,你说咋?打北关外飞也似追来一群农民。手里都拿着铁棍钢叉。大喊大叫着,说要找日本人。可人家走远了。没赶上。唉,话说回来,就是日本人没走,也不能让他们打喽。这一打呀,就算打国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唉,冤家宜解不宜结。一闪眼,四十几年了。你说多快!……
大家感叹一番,相继散去。娘子心里却添了十分难过。他有点明白了。那天稀里糊涂被人弄到城外待了一天,是政府不放心咱哩!怕咱和日本人勾连!嗨!嗨嗨!……这从哪儿说起哟!……娘子哭了。哭得像个真正的老娘们。
这夜鸡叫三遍时,娘子上吊了。用一根披毛绳。
公安局验尸结果,纯属自杀。和谁都没有干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