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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的围困_十三

天下无贼 赵本夫 7466 2024-10-21 20:16

  

  十三

  康老大办了个识字班。

  这事很有些凑巧。有一天上级来了几个人,说是检查儿童入学率,说是发现渔家孩子入学率最低。说是现在机会难得,渔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时不会回湖上去。要办识字班,把渔家孩子都集中起来,进行学龄前儿童教育。至于经费和师资,当然都是自己解决。

  于是就找到康老大,请他当老师。

  上级领导原以为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个戴花镜的老头样的领导人讲了很长时间话,也就是动员大家把孩子交出来的意思:孩子是国家的,是不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利不让他们读书是不是?咱们还是个文盲大国,是不是?妈的这怎么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让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儿子就是个大学生嘛。那个杂种上了大学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说明你有资本了。我说杂种你以为你爹就是个笨蛋?好,咱们比试比试。你上大学,老子也上。结果咋?只用三个月,老子就拿到一张大专文凭!他小子已经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没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懂?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学生!到那时候,什么美国,什么日本国,都叫它们……尘土……莫及!

  于是渔民们都鼓掌,热烈地鼓掌!

  这领导人真好。不摆架子,除了一句不甚明白,其余的都明白晓畅。道理虽大,可讲得人人都懂。船老大们当场都给孩子报了名。气氛之热烈,大出意外。

  其实老大们都有一种遥远的隐忧了,干湖的阴影逼使他们想到孩子的将来。也许有一天,孩子们会不得不离开湖到陆地上去谋生,眼下让他们读点书没坏处。再说,这些日子孩子们像一群没王的野蜂,到处惹祸,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头,今儿铁柱抓破了石头的脸。那天几十个孩子结伙去半里外的地方戳弄哑巴,后来又攻打什么无名高地,被老娘一阵乱棍打下来。狗日的到处添乱!让他们上学,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也花不几个钱。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师。租了六妹子家三间大瓦屋,识字班很快就办起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

  康老大忙得屁颠颠的。专门买了一件四个兜的褂子罩在外头,又刮胡子又理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那个热心和高兴劲儿。谁见了谁和他开心:“康老大!又当先生喽!”康老大嘿嘿笑着:“当先生!当先生!嘿嘿嘿!……”

  他真的没有想到,事过几十年,又要当老师了。尽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可他照样高兴。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积了几十年的梦。他渴望着手里捧个书本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他渴望着在黑板上写字并闻到刷刷流淌的粉笔末味道。他渴望着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识都荒废了,可是教娃娃们认一些字还是绰绰有余的。

  报酬并不多,鲶鱼湾的孩子就这么一个班,五十多人。每个孩子每月交两块钱,除去买些必要的教学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过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大伙一合计,说这太少了。可康老大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不少啦!”真的,他相当满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为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

  五十多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一部分属于学龄前儿童,但大部分早过了入学年龄,有的已经十二三岁。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课堂上相当混乱,争吵、打架、随地撒尿,乱成一团。后来才渐渐像个样子。老实说,康先生并没有管理这些孩子的经验。面对孩子们的哭闹和捣蛋,他常常束手无策,只会说:“这不好,这很不好!很很……”治服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着一肚子什么气,动不动就扯耳朵,而且不准哭。在康老大上识字课的时候,调皮的学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术课时,就规规矩矩。菱菱老是用一种令人发抖的目光盯住他们,手头的小棍随时准备敲过去。

  菱菱不高兴干这个。她只是怕爹忙不过来才答应的。在康老大刚接下这份差事时,老婆和他大吵了一通,指着鼻子骂他犯贱,说他犯了教书的瘾了,一月才二三十块钱,当乞丐也比这挣得多。康老大被她骂得汗流浃背,就是不敢争辩。菱菱实在气不过。就抢白对娘说:“二三十块钱谁给你呀?爹干我才干呢!”那婆娘正拍着屁股跳脚,菱菱一说,她张张嘴再不吱声。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菱菱一转脸,差点掉下泪来。她觉得爹真是太窝囊太可怜了。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个精神乞丐,水远挂着卑微的笑,却无处乞讨。他只能压抑着,忍受着。他早就该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没得。这么一点不伦不类的教书差事,竟也能让他高兴得像个大孩子。他已经很容易满足和打发了。当初,他怎么能和娘这种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结婚,并生下一群孩子来。菱菱想不通。她只能认为他早已麻木,生儿育女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行为,并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既然这样,前些年平反时,爹干吗不拍拍屁股离开船离开那女人离开这一群无意间造成的小动物呢?是的,家庭的重负和责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宁愿你离开!菱菱有多少次想对他说:“爹,你走吧!”可她终于没有出口。她知道他不会走,也已经无处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这点差事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识字班不会长久。那只是上头一些人心血**的产物。差不多就像她教姑娘们练健美一样,都是一种儿戏。但既然爹高兴,她就暂时还不想败他的兴。能让他快活几日也好。他终于乞讨到一点精神安慰,那就让他咀嚼几日吧。

  菱菱倒是觉得自己快要得神经病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坚持不住了。最让她苦恼的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追求什么。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叫她憋闷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里?她感到茫然。她时常有一些可怕的念头,比如弄一包炸药,把周围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毁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声中粉身碎骨,那也许是最痛快的选择。那次在一条街郊外被两个流氓拦截时,她本来可以像她的女同学一样跑掉的。在学校时,她是百米跑冠军,曾参加过县和专区的运动会,而且得过第二名。但她当时只是本能地跑出十几步远,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

  想起叶公好龙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寻求刺激和毁灭吗?现在机会来了,为啥又胆小地逃跑?于是她抿了一下头发,冲两个流氓站住了。他们扑上来把她打倒时,她并没有昏迷,只是毫无反抗地闭上眼,一边体会那一拳的滋味,一边感受着被撕开衣裳的畅快。那时她平静极了,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悲伤。她甚至有一种行将毁灭的窃喜。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体味暴力相摧残的魅力,并且顺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过程,然后痛快淋漓地被他们杀死。那是一个强大的**。她准备全身心地去感受这一切。后来,她不幸被葛云龙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为他破坏了她的血色的梦。那一瞬间她沮丧极了。可是当葛云龙托起她的柔软的身体,把手伸进她的衣裳碎片里时,菱菱才又重新兴奋起来并有一种获救的庆幸。天意如此。那时她觉得真好玩,打跑两只虎,来了一条狼。她一向知道,葛云龙是个不那么正经的家伙,对自己馋涎已久。他爱在女人那里乱转悠。经常用目光去抚摸姑娘和女人们的身体。但仅此而已。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还有某种道德障碍。他好像还不想做个**裸的坏蛋。那时她常常觉得这家伙可笑复可悲。她瞧不起这种人。所以就从不正眼看他。她宁愿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坏蛋。这次行了,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个真正的流氓了。她乐意帮他完成这个蜕变。她打算继续昏迷下去,让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里,大家**裸地升华,自己成为一个不要贞操没有廉耻的女人,而他则撕毁最后一道假面具,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毁了自己,也毁了他,这很不错。于是她紧紧闭上眼躺在他怀里,呼吸着他男性的气息,任他轻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终于发现葛云龙仍然只是个小丑。他只是抚弄着她的**调戏她,把她拨弄得火烧火燎,不能自控,却毫无把她放倒的意思。于是她火了,她宁愿被他**而不能忍受他的戏耍。她猝然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也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如今,菱菱内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独。姑娘们很快就散了。他们练健美只练了十几天,终于以香香被她爹痛打一顿而结束。香香练健美着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练。一个人起卧腾跃,束胸甩胯。夜间睡觉时把两条腿绑得紧紧的,便老是做些噩梦,突然惊醒,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家里人就疑心她得精神病。爹为她请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看过之后说是花痴,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将信将疑,不明白女儿怎会得了花痴。那郎中倒不勉强,拱手说,请你们另请高明吧。诊断费也不要,转身就走。走出半里路,又被香香爹好说歹说请回转。当晚,香香被强行捆上手脚,用毛巾堵上嘴,单独扔到一条船舱里,由郎中进行通宵医护。是夜,舱门紧闭,板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偶尔有一声郎中的咳嗽声传出,显得极有底气。除此以外,鲶鱼湾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时,郎中开门出来,对守候在外头的香香爹说,这姑娘病得很重,这会儿睡了,可给她解去绳索,让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后再来复诊,病除后一并算钱。香香爹千恩万谢,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后再没见那位郎中的踪迹,香香却真的得了花痴。她时常哭哭笑笑,看见男人便脱衣露体。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脚,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把女儿锁进船舱,终日不让出门。老头儿寻思找个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这模样儿谁要?一时就这么僵摆着。从此鲶鱼湾便再也没有平静了。不论清晨还是黄昏,正午还是深夜,你随时可以听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荡的笑声:“啊啊!……格格格!……”船舱被她弄得污臭不堪,吃喝屙撒睡全在里头。她时常把船舱砸得“嘭嘭”响;一时又赤了身子狂呼乱舞:“练健美呀!……卖个大价钱!……放水喽都来放水……去你娘的郎中!你别碰我!……啊!啊!……”没有人敢上去看她。不论是谁,只要进了船舱,她便扑上来又抓又咬。只有菱菱常去,而且只有菱菱去了,她才安安静静的不吭声。那时,她只是痴痴呆呆的样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泪来。菱菱便给她梳头,洗脸,洗澡,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舱清洗干净。然后就把她揽在怀里,摇晃着轻轻地哼着什么歌子:“微山湖哎,阳光闪耀,翩翩白帆好像云儿飘,是谁又在弹起土琵琶,听春风传来一片歌谣……”这是香香最爱听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渔家女没有谁不喜欢这首歌。那时,这歌是欢快而又明净的。可此刻却充满了忧伤和怀恋,仿佛一首凄凉的挽歌。菱菱流下泪来,而香香已在她怀里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鲶鱼湾一里路的大堤下,一个很幽静的小院。周围全是树木,浓荫蔽日,一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鸟儿在树上跳跃叽喳,却愈显得这座院落的寂寞。这里只住着六妹子一个人,周围没什么人家。丈夫和她离婚了,儿子在县城上中学。她白天在鲶鱼湾摆摊子卖烟酒,晚上才回家来。一条大狼狗为她看家。平日,这里只闻鸟语,不听人声。

  自从康老大在这里办个识字班,小院就喧闹起来。上课时,孩子们读书识字,琅琅有声。下了课就在树丛间乱窜,嬉戏玩耍。为了支持大伙办这个识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锁上了,恐怕伤着孩子们。她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这个院落里有人的声音。

  鲶鱼湾的船老大们都知道六妹子性子开朗,有说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内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实很富裕,并不少钱花。儿子在县城上中学。零用钱基本上都是离婚的丈夫供给。丈夫是县水利局的副局长,有能力供养儿子上学。六妹子见天泡在鲶鱼湾,只是想生活在人群里。她怕回到家里来。院子里青砖甬道上已经长满了绿苔。砖墙上的喇叭花缠绕在野蔷薇上,枝蔓横生,一簇簇花朵散放着撩人的香气。她喜欢这些野花野草,却又受不了无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儿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只那条大狼狗。

  她依然爱着她的离了婚的丈夫,丈夫也爱着她。但他偶尔回来一趟,只能像贼一样住一个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没有怨他。她不知道该怨谁。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妹子是在湖边长大的。她上过几年小学,后来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样采莲子,捡鸟蛋,编席子,日子倒也平静。那年她十七岁。

  湖边来了一群大学生,是劳动锻炼的。在一次捡鸟蛋的时候,她和他相遇了,认识了。她常去湖边捡鸟蛋,他常在湖边散步。一年后,他和她结婚了。她开朗活泼。他沉静而内向。但他们互相炽热地爱着,次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就在这里,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后来,他调回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学水利专业的。那时,他们都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六妹子通情达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学问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边。男人嘛,就应当去干自己的事业。不忙时,他常回来,有时到湖边出差,也顺道拐回家住两天。日子仍像蜜一样甜。但两年后,不幸的事发生了。丈夫和本单位的一个姑娘恋爱并怀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说得很慢,很沉静,就像平日说话一样。只是眼里挂着泪花。他没有哽咽,更没有下跪求她原谅。他只是仔细述说着发生过的一切。她听得汗毛竖起来。她整个儿呆了。她没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随他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你走吧,你本来就不该娶一个湖女。当一切都结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时,才独自大哭了一场。后来,他带着那个姑娘来看望她,那姑娘扑她怀里哭了半天。临走时,他们把儿子带走了,说要在县城供他上学。她没有阻拦,只告诉儿子说,放假时回来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没有负担和牵挂。十多年了,她没有再嫁。因为她周围认识的男人中没一个比得上他。船老大们常和她调笑,但没有谁敢真打她的主意。葛云龙曾私下里嘻皮笑脸地试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个伴吧?”六妹子冷笑一声,“你去问问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诚的卫士。不经它的允许,任何人也别想闯进这座小院。

  这天晚上,菱菱又到六妹子家来玩,顺便拿一本杂志。下午给孩子们上算术课时,把一本杂志忘在教室里了。她和六妹子很谈得来。六妹子让她叫六姑。菱菱觉得她很可怜,年轻轻的守了十几年寡,真不容易。但没有劝过她嫁人一类的话。她知道她心性很高,一般人看不上眼。而地位更高的人又不会娶她。有一天晚上,倒是六妹子主动问她:“菱菱,你看六姑老了吧?”那时,她刚刚洗完澡,只着一件三角裤,披一件大浴巾,从里间走出来。菱菱正在外间看书,抬起头时,惊得呆了。六姑哪里老了呢?她依然有姑娘一样的身条,浑身的皮肤光洁晶莹,只是略显丰腴一点,两个**如雪团样在胸前耸动,哪像三十六岁的年龄?就赞叹道:“六姑,你可真美呀!”六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忽然摇摇头:“可惜,……我只属于……”“谁呀?”菱菱追问着。六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从此以后,她们成了一对最知心的朋友。在几个月的相处中,她们各自从对方身上寻找着自己的影子。结果,她们惊奇地发现互相之间有那么多容易沟通的东西。六妹子说:“菱菱,你真像当年的我。虽然性格不完全一样。”菱菱说:“六姑,我怎么办呢?”六妹子只有默然。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算完了。她是湖女,她只能永远待在湖边。她的酸涩的日子给她的全部人生经验是,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她如果有文化,或者,她只要是城市户口,也早就随丈夫走了,而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她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把男人夺走。后来丈夫带着那姑娘来看她也是来向她请罪时,她吃惊地发现那姑娘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时,她被深深地震撼了。丈夫终于什么也没解释,但她知道了丈夫的苦衷。他并没有嫌弃她,他依然那么炽热地爱着她,他爱着的两个女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随时可触可感的真实的人,另一个只是影子。自从他调回县城以后,自己就成为影子了。一个已经结过婚的年轻男人,再也不可能离开女人。白天,你不能为他洗衣做饭;夜晚你不能给他肌肤之亲;高兴时,你不能分享他的欢乐,苦恼时,你不能为他排解愁闷。你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那么,作为妻子,你还有什么意义呢?而造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个湖女,你的命运只能永远和湖连在一起。你没有力量挪动半步。但六妹子到底没有说:“菱菱,傻孩子,你是个渔女,比湖女还要糟糕。你走上岸来,就会感到举步艰难。岸上的路其实比船上还要颠簸。六妹子没说。她觉得这太残酷。但菱菱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在六姑的身上,早已看到自己的将来。甚至还不如她。好歹,六姑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院落。你厌烦周围的一切,尽可以把自己关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可以尽情地大笑,不会有人说你张狂,说你有神经病;你可以痛快地哭,不会有人用那些令人恶心的陈词滥调来劝你;你可以赤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酣酣地睡去。六姑说,她常这么干。她说这些时,常常是恶狠狠的。那时,菱菱在心里想,六姑,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肮脏得令人吃惊,又纯净得一尘不染。

  菱菱刚走进那一片浓荫,就见大狼狗拴在院门外。她和它已经很熟了。凭气息。它早就知道是菱菱来了。它热情而不失尊严摇了摇尾巴。菱菱走过去拍拍它的脑袋,然后径直走进院子。她知道她必须拍拍它的脑袋,以示亲热。你绝不能装作看不见它走过去。它会愤怒得吼叫起来,并且从此记你的仇。它俨然以这个院落的主人自居。

  三间堂屋被租为教室,此时黑洞洞的。西厢房里透出一抹光线。菱菱悄悄走过来,却猛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你别怕!我不会缠着嫁给你……来!再喝一杯。”

  “六妹子,我……不行了:唉!我这一辈子!我……啊啊啊!”

  “你这一辈子像条狗一样活着,连狗都不如!我今儿就叫你像个人一样快活快活!……”

  “六妹子,别、别脱!……”

  就听“嚓”地一声,一个白光光的身子在灯影里闪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扭成一团:“来吧!我知道你想着我哪。”“六妹子,我都……想了十年了……”

  是爹!

  菱菱激灵打个寒战,刹那间惊呆了。她赶紧捂上嘴,才没有叫出声。天哪,怎么偏让自己撞上了!她愣了愣,立即返身退出。出了院门,才昏头昏脑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旧流满面。她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怎么啦。

  第二天黄昏,菱菱失踪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香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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