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自杀的次日,爱丽丝在蒙眬中醒来,见窗外的天空隐隐透出微光。
她伸手掀开被子,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几乎透明,轻柔得仿佛能飘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发现时针和分针正胡乱摆动,像两个步伐凌乱的芭蕾舞演员。
原来是个清明梦。她轻轻笑了起来。
瑞恩曾经教会她区分梦境的方式,因为有时梦境过于真实,让人疑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时间和数字,如果它们持续且无序地变化,便是梦境。当然也可以试着飘起来,看身体是否能穿过墙体。
她深吸一口气,让身体飘浮在黎明的天光里,然后慢慢穿过墙面,来到房子的另一端。这是她很久以来做过的最真实的梦,从前的梦总是很短,而且往往是无意识的。
她在梦里看见从前的自己,没有惊讶,也丝毫不带困惑。
梦境的好处在于,让所有天马行空的事情都变得可以接受。
黎明时分,那个熟悉的身影斜倚在阳台边的摇椅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搭着一本书,蓬乱的黑色长发此刻被盘成高高的发髻。爱丽丝慢慢靠近梦里的自己,如同电影镜头缓缓拉近。
那是怀孕时候的她,身体微微有些笨重,面颊上有隐约可见的浅色斑点。若非此时看见,她从不知道,这些斑点竟有几分像花丛里翩飞的蝴蝶,在晨光下显得如此可爱。
那应该是和瑞恩在一起的第三年。
她怀孕,原本并不打算生养,瑞恩却希望她生下孩子。
“我知道你抵触婚姻,并不想勉强你结婚。但生养孩子或许能让你快乐起来,而我也实在喜欢孩子。”他的言语中透着坦诚和热切。她于是答应下来。
孕期的开端风平浪静。
并不惊喜或忧惧,对腹中生命无知无觉的她,依旧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策划书展、彻夜写作、编稿时偷喝咖啡,凌晨时分在寂静的阳台上踱步。有时她也会低头端详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试图想象与其他生命共享肉体的感受,心中的一汪湖水却始终安静澄澈,没有波澜。
进入第四个月,隐秘的荷尔蒙迅猛强劲,像热带雨林的充沛水汽,迅速滋养起干涸的土地。她渐渐感到食量增加,身体渴望高热量和高油脂的食物,尽管有不间断的饮食摄入,深夜时分依旧会被饥饿唤醒。那段时期的瑞恩,夜里从睡梦中醒来时,经常看见她赤脚站在冰箱旁边,摸索着寻找牛奶和黑面包。
她的胸部渐渐饱满,腰臀变得丰满,思维却显得稍有些滞缓,时常陷入沉思而不自觉,眼神里透出迷茫。瑞恩曾说过,非常喜爱她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仿佛卸下了素日里的盔甲,忽然间没了防备,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呵护。
“你怀孕的样子,美得就像维纳斯。”他不断重复这句话,眼里有无法掩藏的喜悦,如同欢腾的巧克力音乐喷泉。或许是受他感染,她也变得高兴起来。若说她有任何关于孕期的美好回忆,那便也只剩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了。
她从未对新生命有所期待,不过一想到能对瑞恩有所补偿,便也觉得释然。
时间慢慢流逝,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爱丽丝躺在冷冷清清的公寓里,回忆起过往时,总觉得失去这个孩子,其实是早就命定的事情。说穿了,她这样斑斑驳驳、混乱嘈杂的肉身,如何能孕育崭新的生命呢?
她的情绪从未真正得到控制,工作时往往戴着人格面具,久了便容易忘却,以为冷静从容是自身本就携带的品质。然而,身体里潜藏的情绪炸弹始终都在。
怀孕之前他们就常有争吵,或者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她一个人的战争。
她有严重的洁癖,每寸地板都要用抹布反复擦拭,餐具器皿更是要反复消毒,衣服必须及时清洗、烘干、折叠整齐。他是随意惯了的人,时常不小心将食物的汤汁洒在地板上,或是把裤腿沾了泥浆的牛仔裤放在洁白的沙发垫上。这些举动使她暴怒,愤怒时甚至会把瓷碗摔碎在地上,将整张沙发垫扔掉,然后用打火机烧毁他的裤子。
每日超过十二小时的阅读和写稿占据了他大量的精力,又要抽空整理采访音频和人物背景资料,能留给他的空闲时间稀少而珍贵。他希望能尽量多地与她相处,却几乎在每一次接近她时都触发战争。她的身体辐散出向外的隐形推力,她的敏感和与生俱来的芒刺让人无法真正接近,最无心和随性的一句话也能让她情绪崩溃。
轻微紊乱的激素和孕期荷尔蒙成了最好的愤怒助推器。她不能听见任何反驳自己的话语,不接受拒绝和道歉,但当愤怒过去,她又陷入无限的自责。所有见过她失控模样的人都会害怕。敏感多疑、偏执易怒,任何言语甚至眼神都能成为导火索。她的情绪波澜如果被电脑绘制成图表,必定远远超出正常范畴。生活变成布满地雷的战区,即便是小心翼翼地穿行也依然无济于事。他们踮着脚慢慢行走,逐渐损耗掉对婚姻的耐心和信仰。
愤怒时候的她砸碎花瓶和茶杯,用碎片割破手臂,用头撞墙直到出现瘀青,双腿全是被指甲划破的痕迹。瑞恩对她的性情不是没有防备,却依旧落得伤痕累累。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你呢?”他时常这样充满绝望地问她,声音里满是憔悴。
她仰面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泪水从眼角滚落,始终也不说什么话。
两人就这样默默咀嚼着各自的绝望,末了他把她抱到沙发上,用热毛巾擦拭她泪痕交错的面颊,用手掌轻轻抚摩她的腹部以示安慰。“为了孩子,我们不可以太任性。”
摇摆不定的情绪不断引发争吵,她反复发着脾气,心中明白这段关系已经岌岌可危。有时争吵得太久,夜里没了睡意,她便打开窗户,让清冽的空气流进屋子,然后抱膝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黑夜的颜色逐渐变淡,直到精疲力竭的瑞恩来找她和解。
支撑着度日,两人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却又不约而同地依赖着对方,不愿离去,仿佛两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紧紧抓住这荒芜世界的唯一依靠。
“你会离开我吗?”她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
瑞恩看着面色憔悴的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初次见你时,你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坐在心理诊疗室外的白色长凳上看书,浓密的黑色鬈发束在脑后。我在走廊尽头注视你,觉得你安静得像早春时节迁徙至加利福尼亚州的蝴蝶,那是我少年时期最迷恋的自然盛景。”
爱丽丝露出无奈的笑容。那种潜藏在她身上的颓废气息具备某种迷惑性,对她一无所知的人会将其误认为温柔。那其实是一种疲惫,厌倦了不断偏离轨道的激烈情绪的疲惫。瑞恩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用低沉的声音说出深藏心底的秘密。
“我听见诊疗室的智能语音系统喊出你的名字,你合上书本,慢慢走上前去。你素面朝天,唇上却抹着厚厚的红,像某种防卫,脆弱中暗含着盛气凌人的神秘。我在那一刻爱上你,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拥有你。”
“那你现在该后悔了吧?”
“后悔爱上你?你知道我不会的。即使时光倒流,我依旧会被你吸引。生命个体之间存在磁场,我对你始终无法抗拒。但是爱丽丝,有时我也会觉得疲累,和你在一起真的需要很多隐忍和自制,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控制。”
“对不起。”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始终在道歉。你知道我并不在意。”
“你应该在意的,”爱丽丝淡淡地回答,“不要纵容我的脾气。”
他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有出声,用手指轻轻梳理她水草般蓬乱的头发。
“是不是从没人问过你,你自己是否更痛苦?”长久的静默之后他终于开口,“明明有着脆弱敏感的神经,却被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愤怒吞噬,情绪的过山车不断起伏,这对生命和心灵而言是一种损耗。有时候我见你如此疲倦,却无法安慰你。”
爱丽丝保持着沉默,眼里却渐渐积蓄起泪水。他说出了她长久以来的创痛。愤怒和暴戾如同没有柄的利剑,她手握刀刃杀敌,看似凶悍,双手却早已鲜血淋漓。
“痛苦是我应该承受的惩戒。”她终于开口,声音微微颤抖。
他叹了口气,用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肩膀上,慢慢渗透衣衫亲吻他的皮肤。她的心跳声从不远处传来,像沉闷的春雷在地平线上翻滚,一种持久的钝痛。
梦里的爱丽丝,一直迂回在那陌生而熟悉的公寓里,感觉到回忆的片段走马灯般从眼前飞速闪过,内心只觉得酸楚。在所有的亲密关系中,她亏欠瑞恩的最多。
在沐浴着阳光的房间里,爱丽丝看见那个失控的自己坐在地上,由于愧疚而对自己反复掴掌,瑞恩冲上去抱住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看见自己时而温柔顺从、时而凶狠残酷的眼神,像被咒语控制的万花筒,令人捉摸不透。她看见清晨时分偷偷起身,为怀孕的伴侣准备早餐的瑞恩,为了不发出声响,总是光脚踩在地板上。
是要有多么强烈的爱,才能让他支撑这么久?
情绪反复崩溃终于伤及自身,就像她知道一定会的那样。
她在睡梦中大量失血,醒来时才发现,黏稠的暗红色**已浸透棉褥和床单。她挣扎着爬下床,拨通瑞恩的电话求救。半小时后,她被救护车送进抢救室,在意识模糊的刹那,她仿佛看见焦急万分的瑞恩被挡在手术室外,神情悲伤得像座着了火的房子。
“对不起。”她说,喉咙却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跨越世纪般漫长的昏迷,世界在顷刻间分崩离析,而她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下坠。不断下坠。
骤然而至的流产伴随着诸多问题,宫腔内的残余物需要清理,手术迫在眉睫。恢复意识不久的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铺着一次性医用消毒巾的手术椅上,双腿被分开架起,鼻腔里塞着氧气管,正在等待全身麻醉前的最后检查。金属钳叮咚撞击托盘,未拆封的医用棉花和手套静静躺在不远处的白色长桌上,护士端着灰色器械进进出出,整个房间像极了童年时代的热闹集市。
麻醉剂缓缓流进静脉,她暗自数数,想知道药剂的浓度。
一、恐惧的云翳渐渐散去,呼吸变得顺畅起来。
二、视线变得模糊,整个房间在天旋地转中扭曲变形。
三、她再次陷入昏睡,像被铁链禁锢的囚徒,在鞭笞和昏迷中来来回回。
爱丽丝依旧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自己沉沉睡去,嘴里插着导管,胸口贴着监测心跳的吸盘,还未恢复元气的身体苍白瘦削,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她的下体插着导尿管和扩张棒,医生套着手套的食指伸进她的**,用很大的力道将那柔软的缝隙撑开,不知名的灰色仪器被架在**口,细长的管子慢慢捅进她的身体。
猝不及防地,血腥味扑面而来,爱丽丝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开始剧烈地呕吐。然而并没有呕吐物流出来,她微微直起身子,看到左手腕表上不断变化的时针,忽然想起这只是梦境。她回过头,见灰色仪器已被撤下,换成细长的金属镊子。
手术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她的宫腔就被清理干净。
沾满血迹的绒絮物被装在白色器皿中带走,刮除下来的递质组织被包裹起来,塞进密封的罐子里,那是她未曾见过的小生命在这个世上停留的最后证据。
金属器械从下体拔出,她被潦草地盖上床单,推出手术室,大腿上还残留着血迹。麻药的力量渐渐消退,源自小腹的强烈疼痛将她唤醒,就好像腹部被人生生刮下一块肉,伤口变成黑漆漆的空洞。她捂着肚子,疼得额头上渗出汗珠,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
瑞恩的手在黑暗中拉住她,那向来温热的手掌,此刻也变得冰凉。他止不住地颤抖,嘴里却还是说着宽慰的话,说得久了,眼眶开始慢慢湿润。她在坠落中惊醒,感觉到他的眼泪打在手背上,滴滴答答,像漏雨的屋檐。
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心头,难受得她想狠狠伤害自己,但却没有丝毫力气,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同他说话。“对不起,我总是伤害你。”
“是我在伤害你。”他用呜咽的声音说。
“我们分开吧,”她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配不上你。”
他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那是平生第一次,爱丽丝看见瑞恩被彻底打垮的模样。当初刚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时,她因为剧烈的疼痛未曾注意,而如今在梦中,她就站在他的身边,看见他眼里晶莹的泪珠被白炽灯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忽然觉得有种来自现实世界的痛苦在心中弥漫。
她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却想起梦中的自己没有躯体。
你永远无法回到过去,去完成从前没能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在梦中也不行。爱丽丝默默对自己说。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宇宙深处传来,混杂着愧疚、悔恨、遗憾以及无助的强烈痛楚,将爱丽丝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侧卧在床铺中央,左边的耳朵里盛满眼泪。她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这个梦的清晰程度,甚至超越了清醒时刻的回忆。
梦里的一切都有温度和触感,她能看清自己的容貌和神情,能闻到血液的腥咸,甚至能看见晨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留下的金色烙印。
这真的是梦吗?她问自己。梦真的可以如此详尽吗?
是幻觉吗?她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温了那段痛苦的记忆,醒来时反倒觉得有些轻松了。爱丽丝陷入沉思,身体还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直到闹钟响起,将她拉回到现实中。她起身拉开窗帘,见天已透亮,播放机里的CD依旧匀速转动,美丽的浅紫色缓缓氤氲在阳光里。
这紫色似乎也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是紫色的呢?她实在困惑不解。
她从播放机里取出那张碟,反复查看碟身,却还是一无所获。包装盒已经不见了,她打开电脑,尝试着搜索出录音者的姓名,却只查到似是而非的信息。
她拨通了明娜的电话,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信息。漫长的嘟声之后,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回音。明娜是晚睡晚起的人,此刻大抵还在梦中吧。
爱丽丝抬头看了看时间,决定先去洗漱更衣,否则上班会迟到。
撤回了定时发送的遗书和辞职信的她,此刻仍是需要上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