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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司的那天,爱丽丝发现旁边的桌子空了。
主管匈牙利语和俄语书籍出版的女同事夏鸢没有到岗,桌面上散乱的合同夹和碎纸机打碎的文件没人清理,显然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她向坐在身后的同事询问事情的缘由,方才得知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公司里持续不断的明争暗斗让人瞠目结舌。
李瑛的地位岌岌可危,不仅如此,她甚至卷入了比被辞退更严峻的危机中。起先是她策划出版的俄罗斯文集被读者匿名举报存在疏漏,插页中使用的地图里,涉及中国部分海域和领土的地方,比例尺标注出现了严重错误。
政治类错误是所有出版人最害怕的噩梦,市场上的五万册图书被紧急下架召回,重新印刷的高昂成本要按比例从李瑛的薪资里扣除。如果她出于削减成本的原因放弃重印这套文集,就将面临俄罗斯出版公司的违约指控,并且失去长久建立的国际名声。
爱丽丝完全懂得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李瑛是被人从暗处打了一拳,除了隐忍别无他法。可是所有文集都经过了校对部门的反复核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爱丽丝百思不得其解,身边的同事也只能人云亦云,无法给出合理的解答。
祸不单行,由夏鸢责编的一整套欧洲文论中出现了恶意讽刺、诋毁和丑化中国政权的恶劣言辞,她没有修正这个政治错误,校对部门也没有进行修改,这段极具煽动性的反叛文字被印刷出版,发行到市场上,随后被审查部门取缔。
审查人员迅速介入调查,夏鸢书写的图书审读报告从档案室里被调出,原来她早已将整个段落标出,并向上级建议对此段文字进行删减,而李瑛的审稿意见中却没有出现相关的删改指令。所有矛头瞬间指向李瑛,她被停职审查,如果蓄意传播反动性政治言论的罪名成立,等待她的将是另一场风暴。
传言甚嚣尘上,整整两周的时间,公司上下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坐在爱丽丝身后的男同事悄悄告诉她,大家都认为此事是夏鸢故意为之。据说李瑛其实早已经下达口头指令,让夏鸢删减相关的段落,夏鸢也照办了,因此李瑛书写的审稿意见中没有再次提及这个问题。
然而李瑛没有料到的是,夏鸢在图书出版之前,将删掉的段落一字不落地加了回去,意图嫁祸。校对部门的主管引咎辞职,职位由手下的人临时顶替。爱丽丝听到同事的耳语,说校对部门的主管是李瑛的盟友,所以也被一并除掉。
甚至有人说,连那封匿名举报信也是夏鸢刻意安排的,因为她曾在私底下和同事提起俄罗斯文集中的比例尺错误,显然是在图书出版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夏鸢身上,两年前才毕业于名校的她清瘦柔弱,身体里却蕴藏着极强的爆发性能量,工作强度超过部门里任何一位男性。她衣着简朴,妆容素净,初见时给人纯真无邪的错觉,当人们逐渐意识到她强劲的社交手腕时,她已经是所谓的“林二夫人”了。
李瑛的丈夫林先生是市场营销部门的总监,掌控着整个公司的利润命脉,无论书籍的策划和装帧做得如何出色,如果后期的宣传不能跟进,就可能面临滑铁卢。夏鸢进入公司不久,就被其他同事撞见与林先生共同进出高档餐厅,两人都矢口否认,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为无论夏鸢接管什么书籍的策划,都能得到市场营销部门的全力配合,销量永远排在第一,她也因此被戏称为公司的“当家花旦”。
调查进展得很快,李瑛反复强调自己曾命令夏鸢删除相关段落,只是苦于没有书面证据,夏鸢则一口咬定从未得到指令,系统的存档和校对部门存放的稿件备案离奇消失,李瑛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面对同事斩钉截铁的指控,爱丽丝没有发表意见,只觉得整间办公室都乌烟瘴气、浑浊不堪。她从来不喜欢李瑛,这个曾经多次当着她拍桌子、发脾气的女人让人无论如何都难以亲近,听闻她遭殃的信息,爱丽丝甚至都没有替她感到难过,也不愿过多牵涉在纷扰之中。
即便如此,爱丽丝还是免不了暗暗思忖和疑惑,李瑛确实讨厌,有时甚至让人恨不得把咖啡泼在她脸上,但她不会愚蠢到在看到审稿意见之后无动于衷,任凭这样的反动文字出版。撇开性格和语言能力不说,她的眼光和判断力并不差。爱丽丝不敢再往下想,如果真的是刻意嫁祸,那嫁祸者的心肠该有多么恶毒?
两周之后,夏鸢获准返回工作岗位,她的工作流程符合规范,因此得以豁免,但出于连带责任,她被吊销编辑资格证,三年内不得再考,在此期间也只能以助理编辑的名义负责书稿。然而爱丽丝并未在她脸上读到沮丧和落寞,反而觉得她显得神采奕奕。
原先为了不触怒李瑛,夏鸢总是选择低调内敛的素色衬衫和牛仔裤,今日她却穿着碎花连衣短裙,露出洁白纤细的小腿,微微卷曲的长头发里飘散出清淡雅致的香水味。她迅速整理好桌面,微笑着向每位同事打招呼。
“让你们担心了。”她说,声音甜美。林先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几本夏鸢最新编辑出版的书,招呼她去办公室商讨营销计划。她轻声答应下来,面颊绯红地走出办公室,随他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目瞪口呆的其他同事。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从前的谣传似乎得到印证,夏鸢第三者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她不再避讳众人的眼光,开始明目张胆地与林先生暧昧,坐他的私人轿车通勤,和他共同赶赴异国出差,脖子上的新项链内侧刻着他名字的缩写,在社交网站上晒出昂贵的礼物,为了保护情人的隐私,亲昵地称他为L。
事发后的第二个月,在公司的例行会议上,夏鸢被提名为欧洲文学中心的代理主管,负责相关的全部事宜。从此以后,外文出版实际掌控权将转移到这个毕业才两年的新人手中。她釜底抽薪、一箭三雕的计谋完美实施。牺牲掉的执照可以再考,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林先生暂时无法给她名分也不要紧,她还年轻,她耗得起。
成为代理主管的当天,夏鸢请全部门的同事吃火锅,爱丽丝没有去,次日清晨看见办公桌上放着热咖啡,限量销售的草莓蛋糕,以及精致的手写卡片。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夏鸢走到她身边,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抱怨她昨晚没来聚餐。
“抱歉。”爱丽丝说,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尽量不去看她的紫色裙子。
“以后德语方面的问题还要多向姐姐请教。”她的声音温柔乖巧。爱丽丝低头喝着咖啡,没有回应。电话铃在此刻响起,夏鸢走过去接电话,答应了几声便转头走向林先生的办公室。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义愤填膺的同事们开始交头接耳,爱丽丝默默咽下纸杯里的咖啡,浓郁的深棕色**混合着夏鸢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水味涌入鼻腔和喉咙,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翻涌的胃液和食物伴随着反呕冲进口腔,她冲出办公室,对着盥洗室的水槽呕吐起来。
“很恶心吧?”她听到背后有人这样说。
转过头,她看见同部门的女同事站在身后。
爱丽丝没有搭腔,慢慢用清水洗掉沾在脸上的呕吐物,低头走回办公室。女同事快步跟上来,希望听见她对此事的评价。“你也很讨厌夏鸢吧?”她问。
“没有,”爱丽丝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人不适合穿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