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水连绵不息,她听见涨潮的声音,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年的夏天,记忆里的粉色贝壳若隐若现。闭上眼,她重新陷入了睡眠。
久未相逢的母亲走到她的梦里来,带着年轻时的盛气凌人。
她是县城里的数学老师,常年住在宿舍,偶尔周末回家时,自行车后座夹着一沓厚厚的学生作业簿。她坐在院子里成日批改,从午后到黄昏,手里的红色钢笔因用力过猛戳透纸张,暗红色墨水滴落纸面,让人想起割破了的手指。
女孩站在远处看她,觉得这个清瘦寡言的短发女子格外陌生,她不像外婆那样笑,镜片后面藏着的是沉默黑夜。从未领悟“母亲”一词的含义,她不知道如何与她相爱。
她没有偷穿过母亲的衣裳,从不渴望把脚伸进高跟鞋里。她的肌肤有着让人抗拒的灼热,她尚未老去的身体散发出冷冷的茉莉香,裹挟着汗水,混合出冷淡节制的气息。她的怀抱如此陌生,她有着顽固决绝的脾性。她那些老式的棕色皮鞋在衣橱底下站成整齐的一排,目中无人地等她回来。
不知年月的某个夏季,她在母亲的要求下练习书法和算术,墨水弄脏了白色衣袖,手里的算盘反复摔落在地上,渐渐露出裂痕。炎热的午后,她被罚靠墙站立,心中厌恶打过的每一颗珠子,写过的每一个笔画。外婆端着冰镇糖水来给她消暑,她不敢喝,生怕母亲的怒斥会尾随而来。
日渐虚弱的身体没能消解苦难。她的痛楚没有去处,统统堆积在心里。
瑞恩走之前清理掉了所有锐利器具,为的是防止她自残。她没有滥用酒精或者药物的习惯,烟瘾也因为瑞恩而变得很浅。他不喜欢她抽烟。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镇痛。梦境始终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许多时候睁眼便忘了。
座机铃声再次响起,她摸索着拿起听筒,听见明娜在电话那头重重舒了口气。“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爱丽丝很想感谢她的关心,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听明娜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可以听听我送你的那张碟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的吗?”明娜几乎是在哀求。
被闪电劈中天灵盖一般,爱丽丝忽然清醒过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兴奋。
去英国前,她在明娜处问了关于他的信息。
天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生。职业配音师兼配音导演。近年来受邀与新科技公司合作,为大量助眠电子仪器录音。之所以最初搜索不到,是因为他本就没有艺名,只是被同行称为“卧室里的普罗米修斯”,才玩笑般地在包装壳上署了假名。
由于声线温润澄澈,又能熟练掌握各种声线变换,他在配音圈的热度水涨船高,成了业界赫赫有名的常青树。他的社交账号的追随者突破百万,人气高涨。爱丽丝搜集到他往昔的作品集,竟然有数百部之多。他的工作邮箱赫然公布在网页的最顶端,如同紧锁的巨型城门,背后藏着通向异域世界的轨道。
关掉页面,爱丽丝陷入无尽落寞中。
他存在于不同维度的空间,是被贴上无数标签的成功人士。他登上各类杂志,他的声音被刻录成光盘,抚慰的是芸芸众生,她眼前的这一点紫色汇入人海,就如同坠入太平洋的眼泪,还未接触到水面就已四散解体,消失无踪了。
像是赌气一般,她把光碟扔进箱子,再也不曾听过。
然而此时此刻,肾上腺激素却支撑着她爬下床,重新翻出那张被冷落已久的光碟。这可比药物健康得多。她默默想着。瑞恩,你可不能责怪我什么。
一个玩笑,她从悲伤的湖泊里游上岸。
爱丽丝看着周围的花草,没有发现在这种情形下像是能吃喝的东西。她旁边长着一个大蘑菇,差不多和她一样高。她打量了蘑菇的下面、边沿,还有背面,突然想到应该看看上面有什么东西。
她踮起脚尖,沿蘑菇的边朝上看,立即看到一只蓝色的大毛毛虫,正环抱胳膊坐在那儿,安静地吸着一个很长的水烟管,根本没有注意到爱丽丝或其他任何事情。
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她仰面躺在公寓地板上,和煦的紫沸腾在空气里。她的心灵得到抚慰,仅仅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伤口便不那么疼了。
催眠疗法,音乐治疗。她以前从不信这些,如今却产生出强烈的依赖情绪。她原来如此迷恋这个声音,如同过量注射吗啡的人依赖药物。
永不褪色的紫盘旋在昏暗的房间里,被钻进窗户的细细光线点燃,滋滋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爆竹炸裂的声音。充沛的能量释放。须臾之间的幻觉,她甚至觉得,生命的深处闪耀着希望的火光。
九十年代的儒安美丽贫穷,家家户户都以捕鱼为生,偶尔去县城打零工补贴家用。
思和的父亲懂得船舶制造和维修,勉强算得上工程师,他在女儿降生后不久便去了远方的城市务工,每逢节庆便坐船回来,随身的行李箱里装满了给女儿的礼物,塑料盒装的彩色糖果、廉价汽水和膨化食品。
整整八年,他用辛苦劳作所得的积蓄搭建房屋,修理船舶,在故乡经营起小本生意,终于不必再远赴他乡了。他缺席了女儿最初八年的人生,总以为往后的岁月能有所弥补,直到多年后,思和与年过四十的离异男子相恋,彻底碾碎了他的美梦。
天光微亮的黎明,他在院子里砍柴,看见女孩悄悄翻出窗户,赤脚爬上邻家的枇杷树,硬生生拧下还未成熟的青涩果实。她自如地坐在树杈上,松弛垂落的双足沾满泥土,脚腕和膝盖上有玩耍时跌伤的瘀青。分明是顽皮活泼的孩子,见到他时眼里却只有陌生。
失望和彷徨,不可名状的愤怒油然而生。他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毫无自知,眼睁睁看着女孩灵巧地回到地面,满怀期待地把枇杷包起来,然后转身去摘花。
他知道,那是她每日清晨都要送给外婆的礼物。
支离破碎的梦境不知何时变得清晰,爱丽丝恢复了思维和意志,在熟悉的场景中反复游走,不断潜入遗忘的海洋。
年轻时候的父亲赤膊站在院子中央,身边堆放着劈得细细的柴火,皮肤被太阳炙烤得有些发红,鼻尖和脖颈处的汗珠浑圆硕大,闪闪发亮。爱丽丝在他的眼里读到伤心。
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神情中有不易察觉的酸楚。远处的女孩奔跑在花丛里,被蜜蜂吓得来回躲闪,却还是忍不住要钻进繁花深处。皎洁的山茶花在晨光里摇曳,她摘下一朵衔在嘴里玩,然后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把花枝插在黑亮的发辫里。
他知道自己没有被爱着。
漫长的叙事,梦境似乎没有尽头。爱丽丝在蜿蜒的记忆巷道里游走,并不急着醒来,对扑面而来的记忆也毫不抵触。
既然他的声音要带她来这里,那她便待在这里。
父母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
自父亲搬回来的那年起,思和几乎每日都能听见他们争吵不休。有时是短暂争执,两人负气走开,几日不说话;有时则是狂风暴雨,几乎要把摇摇欲坠的屋顶掀开。母亲的顽劣暴躁众所周知,那种被思和继承下来的反复无常具备惊人的毁灭性。
她怨恨,父亲寡言木讷,在他沉默相对时她越发愤怒。她用剪刀捅破过船身,用双手抓住父亲的衣领和头发,和他反复扭打,急火攻心的父亲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墙边,嘴里不住地咒骂。“你这泼妇。你为什么不掉进海里死掉?”
他们用恶毒的话语相互辱骂,外祖母将思和抱在怀里,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止不住地叹息流泪。年幼的女孩看见外祖母落泪,眼里便也噙着泪水,却不知自己在伤心什么。
被限制了行动的母亲疯狂挣扎,在父亲的手腕上咬出两排深深的齿印,父亲疼得松了手,一巴掌将她掀翻在地。她哭喊着蜷缩在地上,用头撞击坚硬的水泥地面,额头上的皮肤渗出血迹,父亲却像看惯了似的毫不理会,转身走出房子,消失在视线尽头。爱丽丝叹了口气,在梦中紧攥着双手,无言以对。
此消彼长的争吵声充斥了整个童年。有时思和会试着劝解,却都以失败告终。
日光晴好的午后,争吵过后的母亲穿着吊带,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里的怒火尚未熄灭。年幼的思和走过去,试图将折好的纸船塞进她手里,她却紧攥着拳头不肯松手。女孩不肯放弃,反复尝试着掰开她的手掌,不想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母亲痛得大叫一声,一把将她推开。
“滚开。”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惊慌失措的思和放声大哭,把本就气恼万分的母亲惹得越发生气。她大声呵斥,命令她停止哭泣,女孩却越哭越大声,她脑后的神经受到刺激,止不住地跳动。
外祖母抱起思和,躲闪着穿过房间,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用双手的拇指抹干她的眼泪,答允着说要折新纸船和风车给她。哭泣渐止,思和透过泪水端详外祖母的双眼,恍惚觉得看到了夏日湖水,湖面泛起阳光的色泽,内里却明净澄澈,毫无杂色。
母亲的愤怒再次被彻底忽视,而这使她越发怒不可遏。她站在逆光处的阴影里,手里捏着撕碎的纸船,身体被怒火点燃,颤抖着崩裂出星火。那一刻她被视为外族,入侵邻国的恶魔,女孩委屈的眼泪是她的罪证。痛苦和耻辱化为谩骂,她将茶几上的杯子砸在墙上,抄起笤帚威胁她那天真无邪的女儿。
杯子的碎片躺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巨响把思和吓得不敢出声。外祖母再次将她抱起,温柔的双眼里似有怒火闪现。她抱着思和跑进卧室,关起门,想把发狂的女人留在身后。
笤帚柄重重地落在门上,母亲撞开门,用嘶吼般的口吻要求外祖母不要干涉。外祖母把思和挡在身后,再次试图关门,却遭到了母亲的激烈抵抗。
母亲的愤怒如同原野上生生不息的烈火,烧遍整栋屋子。
疯狂的对峙终于停止,母亲松了手,房门被再次关闭的瞬间,思和站在墙角,看见外祖母满是皱纹的手扶在门框上,拇指被突然关紧的门狠狠夹住。微微泛黄的透明指甲裂开,仿佛地震时被震碎的干涸大地,深深的裂痕由中心向外部扩散,蛛网般遍布四周。
一声惨叫,她握着受伤的手蹲在地上,鲜血从裂缝深处喷涌而出,滴滴答答落在褪色的浅色木地板上。“外婆,外婆。”思和慌乱得手足无措,哭喊着扑上前去,抱住因疼痛而颤抖的外祖母,却被她用没有受伤的手搂住肩膀。一个温柔的吻,轻轻降落在思和的额头。潮湿。灼热。
无声的安抚让思和慢慢镇静下来,她踩着椅子拿出衣橱里的药箱,为外祖母止血。
思和的恨意始于当日,仿佛是黑暗的种子被扔进邪恶土壤,无须灌溉也可抽芽生长。地板上的血迹后来被母亲用刷子清洗干净,留在心里的污浊却再也不能抹除。在之后的岁月里,只要想起外祖母手上的伤,她便再也无法感知母亲的嘘寒问暖。
她在大汗淋漓中醒来,见天色渐暗,湿透了的衣服在地板上留下一片印记。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分,她怀着身孕,与瑞恩反复争吵,最后躺在地板上默默流泪。
夕阳西下的时刻,她看见母亲年轻的肉体蜷缩在水泥地上,哭声里透着不知所措的愤怒和绝望,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继承了母亲的暴躁,即便痛恨她的冷酷决绝,在时隔多年的今日,她终究还是躲不过轮回,活成了母亲的模样。
忽然有几分庆幸,没有生下腹中的孩子。她松了一口气,那段曾经让她反复自责的过往,如今尝起来却是解药的滋味。她再一次宽恕了自己,下意识地,毫无知觉地。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瑞恩的名字,感慨自己比母亲幸运。母亲终其一生也没能离开与之互相伤害的男人,而她却有勇气斩断病态、纠缠、走投无路的感情,这是她比母亲勇敢的地方。
抬起头,她看见缭绕在房间上空的紫色依旧缠绵旺盛。
这才是熟悉的感觉。伤痕累累的她虽不指望救赎,但从梦境里走出来的瞬间,到底还是松弛愉悦的。如果已决意放弃挣扎,那她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至少要坚持到葬礼之后,她对自己说。
月亮已在不经意间爬上天空,爱丽丝扶着床沿慢慢起身,喝尽了床头那杯冷茶。
外祖母的葬礼如期举行。
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漫长的轮渡。时隔近二十年,爱丽丝终于再次回到了儒安。
当年的事情早已尘封,如今她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心中再没有了惶恐与惊惧,只是回忆交错的瞬间,总还是裹挟着几分哀愁。她在这里出生和成长,习惯了孩童的身份和视角,总觉得故土辽阔,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它的狭窄与闭塞。
停靠在海边的渔船陈旧破损,船身带着修补的痕迹,被潮水打湿的沙滩呈现出污泥般灰暗的色泽。年过六十的老年妇女靠在墙边,穿着五颜六色的花哨衣裳,将嗑开的瓜子壳扔在脚边,看她的神情里带着好奇和排斥。
她挎着背包自路中央走过,听见她们交头接耳,说着以为她无法听懂的南方方言。
灵堂设在老宅,她是在这座岛屿出生的人,即便曾经随家人搬离故居,死后的魂魄终归要回到故土。暌违多年的屋子,如今再次走进去,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感慨。她抬起头,当年翻过的窗户已布满蛛网,邻家的枇杷树却依旧挺拔倔强。
植物终究比人长久。她想。
守灵。出殡。土葬。祭扫。
她默默操持着丧葬事宜,对多年未见的家人依旧冷淡。
没有接受任何人劝慰和拥抱,她不需要这些。她和外祖母的维系源自生命的最初时刻,绝非生死可以隔断。她知道自己要陪同外祖母走完这最后一程。
祭礼持续了一整日,礼毕之后的灵堂烛火明旺,她披着宽松的黑色孝服,在牌位前长跪三日,不进食,将往生的经文抄录了七七四十九份,而后起身离开。
海岛的夜色从未如此寒凉,比许多年前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更加荒芜。如果说她曾对儿时的故乡有过美好的记忆,那也大都是与外祖母有关的。埋葬了她,就是埋葬了过往。爱丽丝知道自己已做出决定,无意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