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时期的感官触觉来自外祖父母,那是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认知。他们的抚摩留存在黄昏和深夜的睡眠里,在生命的初始阶段,赋予她安全感。
在思和略微长大些以后,他们用混杂着南方方言的话语同她交流,唤她囡囡,那是南方女孩特有的闺阁小名。他们之间的维系强韧而隐秘,以至于成年后,她反复尝试亲近父母而不得,却始终不曾发现这个秘密。
成长初期的往事已蒙尘埃,如今已无迹可循,记忆碎片里的外祖父,用脚踏车载她穿街走巷,在雨雾迷蒙的天气里,去点着灯笼的酒家买刚出笼的鲜肉包,偶尔也配碗红枣桂圆汤。她模仿母鸡鸣叫,将红枣核吐在他的手上,看他旁若无人地大笑。
过于亲密的关系会损耗能量,是孤注一掷的情感投射。
外祖父离世的时候,思和还不满十岁。他们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告别。白色房间里的仪器显示,他的脑波已静如湖面,而心脏却依旧强劲地跳动,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意志,仿佛要从那瘦骨嶙峋的胸腔里挣脱出来。
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猛烈的挣扎。
最后他的心跳渐渐慢下来,如同宝石沉入湖底。缓慢、坚决、无声无息。他在生命的湖泊里沉了下去,连带着她与这世界的丝丝维系,永远地消失不见。
外祖父去世以后,外祖母的乌黑发辫开始夹杂灰白的颜色。
她在夜里哭泣,细小的啜泣声回**在房间上空,像一个个忧伤的音符。夏夜里的萤火虫飞进屋子,在思念的哀歌里飞舞,思和躺在**,用被子擦拭眼泪。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爱丽丝无数次梦到当年的景象。成群的萤火虫点燃黑夜,给人希望,也让人绝望。寂静长夜过后,黎明的微光里有令人心碎的明媚。
“我知道我会再见到他。”外祖母说,“我一直在等待重逢的时刻。”
“我不要。我不要。”年幼的她总是这样哭喊,希望能永远留外祖母在身边。
外祖母把她抱在怀里,深深叹息。
陌生的国度,爱丽丝躺在伦敦旅馆的小**辗转,无法入眠。
连续五日奔走于展厅,背包里装满最新版的新书宣传手册。重操旧业般地为合作方提供英德互译的服务。没时间吃午餐,在展厅门口的流动餐车上买坚硬的黑面包和三明治,混合着冷水咽下,潦草整理好仪容后迅速投入下一轮版权谈判。左脚脚跟被球鞋磨出水泡,她把袜子拉到脚踝,贴上透明胶。
见到安妮的时候,她正在中国展区的附近徘徊。四月的伦敦阴郁寒冷,她穿着单薄的格子夹克站在风里,肩上的黑色书包塞得鼓鼓囊囊。书展临近尾声,许多代理人已经提前回国,爱丽丝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打算找个安静的餐厅坐下来吃饭。
擦肩而过的间隙,安妮看见她胸前的工作牌,眼里瞬间露出欣喜的光芒。“你是出版圈的人吗?”她小跑着跟上爱丽丝,怯生生的声音里透出紧张和期待。爱丽丝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女孩,发现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有点黑,黑头发在身后编成长长的辫子。
“我是。”爱丽丝说。
女孩欢天喜地地从背后拿下书包,沉甸甸的背包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爱丽丝这才意识到她的背包有多鼓。拉开拉链的瞬间,一个尚未熟透的苹果滚落出来,女孩连忙捡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她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笔记本,纸张边缘夹着五颜六色的便笺条,她把本子塞到爱丽丝手中,示意她翻开。
“这是我正在创作的小说《七日》。我希望找到愿意出版它的公司。”
爱丽丝低头去看手里的笔记本,见她的字迹密密麻麻堆积在纸张上,像雷雨之前急着搬家的成群结队的蚂蚁。抬起头,女孩热切的眼光让她难以拒绝。爱丽丝邀请她一起吃午饭,想顺便听她讲述故事大纲。
“我吃过了……”女孩面露难色,“我下午一点整还要去打工。”
爱丽丝注意到,她身上的格子夹克非常老旧,袖子和领口都有裁剪的痕迹,脚上的男式球鞋也显得过于肥大。女孩注意到她打量自己的眼光,脸涨得更红了,手指紧紧捏着刚才捡起来的苹果,几乎要把它捏碎。有一瞬间,爱丽丝很想询问她的身世。
片刻的沉默之后,爱丽丝递出自己的名片,请女孩有空时发邮件联系她。
女孩接过名片,惊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天哪,天哪!”她禁不住喃喃自语,“你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给我名片的人。我没有名片给你,但我会写邮件给你的。”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安妮,我叫安妮。”
时差和疲惫交替来袭,每日夜里都要以药片入睡,直到实在厌烦了药物,宁可彻夜清醒。空气中满是陌生人的气息,薄薄的窗帘遮不住街灯,黄色光线渗透到屋内,把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印花图案映照得格外清晰。她起身喝水,反复按摩酸胀的肩颈,思绪烦乱。
安妮的邮件当晚就来了。她把故事的第一个章节制成电子版发送给爱丽丝,并在信里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父亲去世,母亲通过婚姻来到英国,数度离婚再改嫁,几年前又生育了一个男孩,现在正在医院做保洁工作。十九岁的安妮去年九月刚刚考入大学,依靠母亲的资助和打工的收入支付学费。
我写的是一个纯粹的故事,不是悬疑侦探、生化危机,也不是动辄山盟海誓的爱情或者可歌可泣的烽火岁月,我对那些事情没有兴趣。我要写的是一个少女与老年男子的爱情,她在潮湿多雨的热带海岛遇见他,短暂的七日相逢成为她生命的分水岭。
爱丽丝给予她坦诚的回复,告诫她这样的创作主题涉及禁忌,会对出版造成阻碍,也告诉她国内出版界的现状。有名的作者自然不在话下,无名之辈要出版这样剧情性弱、争议颇多、旨在探索内心世界的书籍非常困难,除非你愿意出一大笔钱。
安妮的回复中透露出失落的情绪。
我没有钱,可是这个故事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在创作中得到救赎。你相信吗?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自杀,是写作拯救了我。最艰难的时候我常常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肯定有其他人也在经历痛苦的煎熬,这个故事既然能拯救我,或许也能宽慰别人。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是处。
意料之外的回答带给爱丽丝震撼,这个黝黑瘦小的女孩在写作面前,忽然变得这样勇敢强大,甚至还有几分拯救他人的英雄主义情怀,这与她深藏心底的愿望不谋而合。数年前在出版公司面试时李瑛曾问她,为什么想在出版界工作,她说希望给懂得诉说的人一个机会,为需要倾听的人找到通道。李瑛不以为意,笑她天真。
她打开附在邮件里的电子文档,开始阅读《七日》的第一章。安妮的文字和她本人一样,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粹,笔法稚嫩,却又在表象之下埋藏着蠢蠢欲动的灼热欲望,仿佛清透的雨滴洒落在森林火焰之上,迸发出交缠撕扯的缠绵力量。
爱丽丝忽然对她萌生出信心,约她第二日午后在展馆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约好的下午茶没能如期而至,陷入睡眠的爱丽丝再次梦见过往。
童年时候的记忆反复涌现,无数萤火虫带着光亮飞行在半空中,栖息在树林和草丛间。雷电越过小镇上空,她灼热的唇感受到雨点的冲击,地上的水洼里月光抖动,被捣碎的银色水面倒映出山峦叠影,如同匍匐在漆黑雨夜里的魔障。
凌晨四点,她在并不深沉的睡眠里继续潜行,隐约见到盘旋在半空中的昆虫将她团团围住,轻轻落在她白色亚麻裙摆上,寂静圣洁得如同某种宗教仪式。片刻之后,它们离开房间,飞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爱丽丝收回目光,看见最后那只小小的萤火虫仍然停留在她的头顶上方。它飞得这样缓慢,这样恋恋不舍,仿佛在空中遗留的每道光晕都是剧演的终章。
漫长的告别,它飞出窗外,在沉寂的夜里消失不见。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海岛,闪电击中门前的柏树,将它劈成两半。
爱丽丝从梦中醒来,看到手机上显示着瑞恩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只觉得心被灌了铅,从胸腔里重重坠落下去。外祖母终于还是走了。
时光流转,她重新回到清冷的白色房间。
立方体式样的封闭空间,光滑无瑕的洁净墙体上没有窗户。
外祖母躺在房间中央,白色布料没能完全掩盖她身体的轮廓,从远处看,让人想起儒安的山峦掠影,常年被雨雾笼罩,晴空下微微泛起青蓝色光泽。
她没有看见她死去,她尚未退去余温的肉体有沉睡的痕迹。爱丽丝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感觉到那熟悉的电流刺破指尖,和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分别。
她从口袋里掏出唇膏,小心翼翼地擦干净表面,轻轻涂抹在外祖母苍白的嘴唇上。
她曾用这双唇亲吻她,讲故事时嘴巴开开合合,咀嚼食物时又紧紧抿住,扭转成模样滑稽的微笑。她用这双唇呼唤她的名字。“囡囡。”她说。那是爱丽丝见过最美的天蓝色。
记忆中的外祖母有强大的臂力,能用一条胳膊抱住她,然后用另一只手扫地、浇花,清理院落。她的发油散发出迷人的香,她高高盘起的发髻里藏着童年故事和一千根魔法发夹。如今她的肉身竟然缩得这样小,仿佛是反复清洗的羊绒衫,瑟缩得让人不忍触摸。
“外婆,”爱丽丝轻轻呼她,“你怎么变得这样瘦了?”
“你已经见到外公了吗?”她眼里的泪积蓄成海,却迟迟没有落下。
身后传来护士催促的声音,隔着重重回响和杂音,仿佛来自十万光年以外的宇宙。
她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外祖母的额头,失去平衡的泪水洒落在她沉睡的脸颊上,晶莹剔透的一颗,放大了她皮肤上褶皱的痕迹。
“再见。”她的声音里带着不能自制的哀戚。
她摘下自小佩戴的玉坠,塞进外祖母的掌心。“再见。”她说。
悲伤的风暴化作巨浪,她在床前跪下,失声痛哭。
从来没有哪一刻的悲伤如此剧烈,她几乎失去理智,任由泪水兀自坠落。生命的最后一线维系被斩断,从此以后,她要独自活在这荒芜冷寂的世界上。
护士上前来要将她遣走,她扬起胳膊反抗,扑到外祖母身上不肯离开,疯了似的哭喊着她的名字,声音是令人心碎的绝望。
“求你让我再抱抱她,”她艰难地哀求,“让我再亲亲她,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瑞恩制止了护士,他请求多给她些时间。
“瑞恩,”她哭泣着喊他的名字,“瑞恩,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了。”她的哭声撕心裂肺。
他用手指抹去眼泪,走上前搂住她的双肩,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
他知道自己无法安慰她。她的身体带着伤疤,她的心里住着的无边黑洞,不断吞噬掉生命的光明和热量。外祖母曾是黑暗海域中的灯塔,赋予她夜航的希望。
灯火湮灭,她注定要走失在夜里。
再次清醒,爱丽丝发现自己躺在公寓卧室的**。
环顾四周,她在墙角的立式衣架上看见了瑞恩的外套。
回忆陷入短暂的混乱,直到他开门走进来的那个瞬间,她的猜想才得到证实。
“你在医院晕倒,回来后又昏睡了一整夜。我给你煲了汤,还有米粥和酱瓜。”
他扶起她,在她的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谢谢。”她用疲惫低沉的嗓音说,然后顺从地拿起调羹,无意识地搅动汤水,缓缓盛起一勺放进嘴里。已有几分冷却的汤汁略显油腻,她来不及咽下,就觉得胃里翻腾,喉头一阵**,连忙捂住嘴,却将汤罐和米粥打翻在地。
瑞恩的声音温柔果决,他让她别在意这些。
她听话地靠在床头上,不去理会散落满地的餐具。沉默得久了,眼眶又变得湿润。
瑞恩将热茶放在床头,低头收拾着碗筷,听见她微弱急促的呼吸声从头顶传来,从那起起伏伏的气息波动里感知到她的隐忍和克制。
“我小时候贪玩,回家总是很晚。外婆睡得早,但又怕我夜里饿,总会提前备好消夜。麻油拌面,或是两只浇了酱油的荷包蛋装在盘子里,上面倒扣着一只碗。我写完功课就到厨房里,站在灶台边,慢慢吃完她准备的食物,然后把碗扣回去,钻进她的被窝里睡觉。”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眼角的泪已然悄悄滑落。
他从未见她这样持续地流泪。从前她的哭泣总如急风骤雨,不会盘旋很久,如今却如漫长雨季,久不停歇,让人想起生长在盐碱沼泽里的米草,昼夜不歇地排出体内的盐分,以此换取生存的机会。
“外婆梳头的香油特别好闻,它顺着她四散的头发流淌,像春雨里夹杂的花香,潮湿清冽、温柔恬淡。我躺在她身边时,总会把头挪到她的枕头上,贴着她的脸颊入睡。她的呼吸迎面而来,带着老人特有的滞重,混合了皮肤上浅浅的油脂气味,成了我童年时期痴迷的味道。”
她片刻不停地说着话,不去理会那逐渐冷掉的茶水,也不用手擦拭眼泪。她这样静静倚靠着床头,身体蜷缩成昆虫的模样,眼神里闪耀着透明的哀伤。
“看见外婆遗体的那一刻,我希望她可以带我离开。”
“让我来照顾你。”他说。
她的嘴角微动,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她伸出手,用仅有的力气轻抚他的脸颊。
“你答应过会离开我,不要忘记了。”
瑞恩走后的世界重归寂静。
皮肤被痛苦灼伤,大片的焦黑蔓延全身,她闻到肉体烧焦的味道,比太平间里的腐臭更浓烈刺鼻。连续几日水米不进,饥饿感变得陌生,她在昏暗的房间里醒醒睡睡,在流泪的间隙看见窗外天光明灭。
眼窝深处的刺痛不断加剧,她耗尽了眼泪,睁眼躺着,潮湿的枕巾与久未清洗的长发纠缠,散发出一股酸臭。梦境和现实不断交叠,体能的过度损耗让她的身体处于轻微缺氧的状态。睡眠持久强悍,她反复坠入梦境,仿佛是高原地带的疲惫旅者。
她曾有美丽茂盛的长发,海藻般蓬松散乱,披散开时还留着皮筋勒过的痕迹。发梢微微卷曲,类似上个世纪欧洲电影里少女常有的发式。她把头发披散在身后,跳下台阶的瞬间有种在湖面漂浮的愉悦错觉。
清洗发辫的代价是下水道频繁堵塞,父亲每隔数月便要清理。情绪暴躁的日子里,他眼见着神情冷淡的少女坐在镜子前,小小的一片梳子里夹杂着蓬乱的碎发,浴室的热气盘旋上升,把那些零落在桌椅和地板上的毛发打湿,如同多雨季节里的泥泞土壤。
他走上前,对她怒吼。母亲应声从厨房拿来剪刀,剪掉这肆无忌惮的头发。她疯狂挣扎,神情无助而哀伤,头发被剪断的瞬间,清脆的碎裂声从耳边传来,仿佛琉璃碗盏摔碎在地上。爱丽丝在远处,看见刀锋划伤她的面颊,留下细长明艳的伤口,像撕开透明的浅红色玻璃糖纸,制造者会从中获取控制和毁灭的快感。
如此久远的梦境已无从追溯,难以辨认,梦境重现的刹那,爱丽丝一度怀疑它的真实性。这画面如此熟悉,就好像取自她埋藏已久的回忆。也或者,它只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影像,折射在心灵的暗处。
唤醒她的是冬日暖阳,只不过她已经失去了辨别梦境的能力。
刚才的梦不似从前那般清晰完整,始终断断续续,如同信号缺失的卫星电视。爱丽丝在残缺不全的回忆中游走,试图记起梦中的一切,却只能依稀想起几个模糊的画面。“不要剪掉我的头发。”她意识模糊地喃喃自语。
手指触碰脸颊的时候,她原以为会摸到一条长长的伤口,结果却什么也没找到。反复摩挲,皮肤上除了泪痕和油渍外,别无他物。
“这里明明有伤口,”她说,“我记得这里有条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