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儿在这个江南小站下车的时候,天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玫儿便趟着那条积满雨水的石板小路走进这个江南小镇,走进古镇的这条老街。老街确实很苍老了。被风雨侵蚀得满是皱纹的廊柱和排门板,被雨水滴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像祖母的老脸那样真实而亲切。玫儿心情一放松,突然感到有些昏晕。她扶着廊柱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便摇晃着身躯走进老街西侧的那家叫仁德堂的小药店里去买药。
玫儿买药的时候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在买药。这个年轻女子显得文静而典雅,人家都叫她阿雯。阿雯在买药的时候目光却总是在玫儿身上游弋,觉得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特别新鲜,尤其是她身上那一袭时装特别具有冲击力,似乎把女人的魅力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了。
玫儿买了药又向店家讨杯开水服药,店家只是以鄙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摇头。
阿雯说:“我那儿有开水。”
玫儿本来已经对这女子的气质很欣赏,听了这话心里又增加了几分感激。
阿雯就在这老街里开着一家小小的缝纫店,她把玫儿带进自己经营的小店里。小店的墙壁上挂着好多件阿雯缝制的服装,有给人家来料加工的,也有自己做着卖的。玫儿看着觉得新鲜。这一袭袭充满现代气息的时装,被这个女裁缝演绎出古镇所特有的那种诗意。
雨依然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与阿雯的缝纫机声交织成一种幽远而缠绵的乐曲。玫儿心里说,这简直是诗,我已经走进诗里面去了!她走到廊檐外面,孩子似地仰起头伸出舌头,让雨水滴到她的舌尖上,然后擎起双手去接那成串的雨珠儿……埋头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的阿雯抬起头来说:“看你浑身都淋得湿透了,这样会感冒的,快把湿衣服脱掉,干衣服我这里有。”
玫儿这才醒过神来,说:“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做的衣服,我就买一套吧!”阿雯说:“不用买了,把你脱下来的湿衣服留下,就算我跟你调换的。如果你不愿跟我调换,待明天我把湿衣服洗净晾干了,你再来换回去。”
第二天阿雯一直在自己的小店里等着玫儿,甚至连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总是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老街里过往的行人。天早已晴了,玫儿留下的湿衣服也早已洗净晾干。阿雯便用报纸把这衣服的式样拓了下来。
直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玫儿才来找阿雯。这时候阿雯的缝纫店早已打烊,阿雯洗好澡正在试衣镜前试穿着玫儿留下的那套时装,穿上时装的她便在镜子前扭动着身子欣赏自己。她觉得自己似乎年轻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有些风姿绰约,那高耸的**,沉陷的乳沟,欲掩还露。这款式的设计师简直把活儿做绝了,一下子就激活了阿雯的自信心,她相信自己在男人面前还是有魅力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阿雯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听到敲门声了,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觉。赶紧卸下身上的时装,换上“营业装”去开门。
玫儿进来的时候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而且似乎比两天前瘦了。阿雯说:“我都已经等你两天了,现在不等你了你倒反而来了,你想把衣服换回去吗?”
“那套破衣服我不要了,你的衣服我也不还了。”玫儿说,“我想和你做姐妹啊,阿雯,你不会厌弃我吧?”阿雯连忙说,“哪里会呢,和你做姐妹我求之不得呢!”
玫儿说:“我是心里闷得慌,才找你聊天的,你就做我的姐姐吧!可是,我的事情说出来,你也许会看不起我,会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和他约好在镇上的同心客栈见面,他说正在这一带为公司招聘服装裁剪师傅,我特地赶来的,等了他三天了,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阿雯问:“他是谁?是你老公吗?”
玫儿摇摇头,“他只是我在一家时装店里偶尔遇到的一个帅男人。那天我在巴黎的时装店里买下了那套时装,回头时遇见了他。因为都是中国人,又是同行,他是一家服装公司的外贸业务经理,便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于是我们很快走到了一起。说真的,我心里真的很喜欢他,他有妻子,有儿子,我不在乎。他把性病传染给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后来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我告诉了他,约他到这古镇上来见面,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可他连个影儿都没有。”
“再等等吧,也许过了几天他会来。”阿雯劝她。玫儿说:“其实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反正打胎是肯定的。”
“你不把孩子生下来吗?你不要,我要。”阿雯说。
“我有性病,我不愿看到一个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性病的孩子!”玫儿的态度是斩钉截铁的。
“也许不会的……”阿雯喃喃着。
玫儿说:“你这么喜欢孩子,还没生孩子?”
阿雯只是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终于才抬起头来,双眸布满了忧郁,“结婚都快10年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叫他一起去医院查查,他不肯,他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甚至连他的父母都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他们都是教书匠,我则是工人,他们对我客气得如同客人,心里却隔得远远的。后来我下了岗,我就和同事们合伙在镇上开了家风味小吃店,我们一年干下来就亏了好几万。再后来我就一个人开了这家小小的缝纫店……”
这个夜晚,两个女孩都向对方讲述着自己的往事,她们整整谈了一夜。阿雯甚至告诉玫儿,我有时真想找个男人试试,我到底会不会生孩子。可是我没有勾引男人的本领。
玫儿说:“男人是不需要勾引的,你去勾引也没用,只有他们才有权勾引你,这种事我是看透了。我觉得你们这个地方真好,真清静。我想在你这儿留下来了,做你的徒弟,你愿意收我这个徒弟吗?”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阿雯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来自大都市的时髦女郎,哪能耐得住这个小镇的寂寞呢?
“我已经被繁华的大都市搅得疲惫不堪了啊!”玫儿说,“我觉得这古朴的小镇真好,我被它迷住了!”
后来,玫儿真的在阿雯的缝纫店里留了下来,帮她一起量体裁衣、来料加工。阿雯店里的服装也因玫儿的加入而溶入了一种新的气息。缝纫店生意从此越来越兴隆,四近乡村的姑娘媳妇们都喜欢到阿雯的店里来加工或购买衣服,能花较少的钱享受时尚,她们何乐而不为呢?
玫儿在店里干得很卖力。关于打胎的事,在阿雯的劝慰下,已经一拖再拖。阿雯觉得,尽管玫儿在嘴上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其实心里还是在等他的。一晃几个月过去,玫儿发现肚子已明显地向外凸出来。直到有一天玫儿在缝纫衣服时偶尔抬起头,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匆匆远去,她才决定立即去进行流产。
玫儿在医院里流产的时候,阿雯一直陪在她床边。阿雯说,“玫儿,你说我也会生孩子吗?”
“会的,肯定会的。”玫儿说,“生孩子又不是难事。”
几天以后,阿雯又问玫儿,“玫儿,玫儿,你说我真的会生孩子吗?”
“会的,怎么不会呢?”玫儿说,“生孩子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可是,过了几天阿雯又问玫儿同样的问题,玫儿还是说会的,会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阿雯干活的时候开始有些心不在焉,而且经常出去,白天出去,晚上也出去,有时候甚至整夜不归。小店的生意却越来越好,玫儿一个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有一天,阿雯突然把全部钥匙都交到玫儿手上,说,“玫儿,我的好妹妹,你难道真想在这个小镇上呆下去吗?如果你真的想呆下去,这小小的缝纫店就送给你了。我想离开这个小镇,走得远远的,也许永远不回来。”
春去夏来,如今一眨眼已是秋天了。玫儿屈指一算,在这古老的小镇上已度过了半年时间。潇潇的秋雨重新把小镇滋润得湿涔涔的。在缠绵的细雨里,玫儿依然思念着阿雯,她是一个纯洁而善良的好人。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这样的好人总是很平凡的。
终于有一天,玫儿在秋雨中的老街里看见了阿雯,她撑着伞,她旁边的男人搂着她的腰。使玫儿感到吃惊的是,那个男人竟是他。
有一股酸楚的东西从玫儿的心里往上涌。她想喊,阿雯,阿雯,你不要跟他走,他是一个有性病的男人!
玫儿的呼喊却在喉咙里卡住了,不能发出声音来。阿雯和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以至在老街的尽头消失……(二〇〇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