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承认艺术是精神食粮的话,那么它也和物质食粮一样,是任何人都不能少的。农村有艺术活动,也正如有吃饭活动一样,本来是很正常的事;至于说农村的艺术活动低级一点,那也是事实,买不来肉自然也只好吃小米。
在历史上,不但世代书香的老地主们,于茶余酒后要玩弄琴棋书画,一里之王的土老财要挂起满屋子玻璃屏条向被压倒的人们摆摆阔气,就是被压倒的人们,物质食粮虽然还填不满胃口,而有机会也还要偷个空子跑到庙院里去看一看夜戏,这足以说明农村人们艺术要求之普遍是自古而然的。广大的群众翻身以后,大家都有了土地,这土地不但能长庄稼,而且还能长艺术。因为大家有了土地后,物质食粮方面再不用去向人求借,而精神食粮的要求也就提高了一步,因而他们的艺术活动也就增多起来。
农村艺术活动,都有它的旧传统。翻身群众,一方面在这传统上接收了一些东西,一方面又加上自己的创造,才构成现阶段的新的艺术活动。
据我所见到的,成绩最大的是戏剧和秧歌。凡是大一点的村子,差不多都有剧团,而秧歌在一定的季节,更是大小村庄差不多都闹的。按传统来讲,这两种玩意儿,在过去地主看不起,穷人们玩不起,往往是富农层来主持,中农层来参加,所表演的东西,无论在内容上形式上,都彻头彻尾是旧的,只是供他们乐一乐就算。群众翻身以后,自然也不免想乐一乐,可是在农村中,容人最多的集体娱乐,还要算这两种玩意儿,因此就挤到这二种集团里来。可是新翻身的群众,对这两种玩意儿感到有点不得劲———第一他们要求歌颂自己,对古人古事兴趣不高;第二那些旧场旧调看起来虽是老一套,学起来却还颇费工夫,被那些成规一束缚,玩着有点不痛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便对这两种东西加以大胆的改造———打破了旧戏旧秧歌的规律,用自由的语言动作来表演现实内容。这种做法出来的东西,不但是懂艺术的看了不过瘾,就是村子里学过这一道的人,虽然一面也参加在里边,一面却也连连摇头,大有“今不如古”之叹。不管这些人怎样不满,而这种新戏新秧歌却照常办公,并且发展得很快。从他们每一个作品的整体看来,虽然大多数难免不成所以,但差不多都有它的独到之处,而这些独到之处又差不多都是我们想像不到的。
农村的音乐,其传统与戏剧秧歌同,只是现阶段成绩比较坏。
在农村中,自乐性的“吹吹打打”集团,名义虽有“八音会”、“十样锦”等之不同,但其为“吹吹打打”则一,在历史上也是地主看不起,穷人玩不起,只有富农领着中农干的。群众翻身后虽然也把它接收过来,但没有耐性去学细吹细打,只能打一打大锣大鼓。
与音乐相近的则有歌曲:这方面在历史上虽有小调存在,且也有人利用过,但却不能说就是小调的发展。农村的小调倒是农村无产阶级的东西,不过大都是些哼哼唧唧的情歌,不但是唱的人自以为摆不到天地坛上,就是勉强摆上去也不成个气派,因此在过去就不能在公开的场合去唱。可是一般人都有“唱”的冲动,而历史上没有唱的东西,在实在憋得吃不住的时候,就唱几句地方旧戏来出出气。抗战以来,做音乐工作的同志编了一些抗战歌曲,填补了这个历史上的空子,于是就开了农村唱歌之风。群众翻身以后,此风更发展了一步,几乎是男女老少无人不唱,无时无地不唱,碰上个下乡工作的同志便要求教他们些新歌,可惜这方面的供给量太少,以至于有些把打蝗的歌拿到结婚的会上去唱的。此外,在小调方面也有很大的发展,特别是运用在戏剧上。
在图画方面,群众也有要求:翻了身的群众,有了桌子,桌子上也有了插瓶镜子之类,墙上却也有了字画。他们对那些旧的中堂字画感不到满足(也可以说是没有那些雅兴),并且为了不忘共产党,也都爱在中间挂几张毛主席、朱总司令等领袖像。他们买不到时,好写写画画的人就自己画。这些画往往还画得像个人形,可是你要硬说像谁就很难确定,原来画的是毛主席,下边写上朱总司令,别人也看不出来。把这些画像贴到中间,在旁边还挂上一些不知何时何人结婚的龙凤喜联。
在诗歌方面,空白很大:文化界立过案的新旧各体诗,在现在的农村中根本算是死的。而新旧小调、歌谣、快板之类,虽然也有浓厚的诗味,但究非好的诗作。目前《王贵与李香香》、《圈套》这一类作品确可以填补这一空白,但产量还少;仍须大家多写。
最后谈到小说:五四以来的新小说和新诗一样,在农村中根本没有培活了;旧小说(包括鼓词在内)在历史上虽然统治农民思想有年,造成了不小的恶果,但在十年战争中,已被炮火把它的影响冲淡了,现在说来,在这方面也是个了不起的空白。
这一切(此外或者还有,但不必尽举了),除了空白以外,其余活动起来的东西,不论它怎么不像话,也得承认是属于艺术范围内的。就那么多的成绩,就那么多的缺点,就那么多的空白,我们在艺术岗位的工作者,对这应取什么态度呢?按这活动的现象说,实在难令人满意,可是我们老向他们表示不满,自己就在不便之处,因为我们既在这岗位上,人家就会把这笔“不满”的账过到我们名下来。
为大家服务的任务是肯定了的,我们的工作岗位是暂时确定了的,那么我们的主要业务就是“满足大众的艺术要求”,因此就要求我们各种艺术部门的工作同志们(在前方直接为兵服务者除外)分别到农村对各种艺术活动加以调查研究,尽可能分时期按地区作出局部的总结,再根据所得之成绩及自己之素养,大量制成作品,来弥补农村艺术活动的缺陷和空白。
农村所需要的艺术品种类之多,数量之大,有时都出乎我们想像之外。办一份杂志,出一份画报,成立一个剧团,作一篇小说,很容易叫文化工作者圈子里边的人普遍知道,可是一拿到农村,往往如沧海一粟,试想就晋冀鲁豫边区这一块地方,每一户翻身群众要买你五张年画,你得准备多少纸张?每一县一个农村剧团的指导人,就需要出多少戏剧干部?在这人力不敷分配的时候,后方艺术界的同志们,即使全体总动员投入农村,也只能是做一点算一点,做一滴算一滴,哪里还敢再事踟蹰呢?
为文化程度较高的人制作一些更高级的作品,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在更伟大的任务之前,这只能算是一种副业,和花布店里捎带卖几条绸手绢一样,贩得多了是会占去更必要的资本的。至于说投身农村中工作会不会逐渐降低了自己的艺术水平,我以为只要态度严肃一点是不会的。假如在观念上认为给群众做东西是不值得拿出自己的全副本领来,那自然不妥当,即使为了给群众写翻身运动,又何曾不需要接受世界名著之长呢?织绸缎的工人把全副精力用来织布,一定会织出更好的新布,最后织到最好处,也不一定会引诱得巴黎小姐来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