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挨打
打屁股,在家庭里,是比较严重的责罚;在朝廷中,皇上震怒,当场打臣下的屁股,叫做廷杖,也是一种严厉的惩处。无论被打者犯错或并未犯错,也无论被打者服,还是不服,或口服心不服,乖乖地趴在那儿挨打,这个打人屁股者,必定拥有绝对威权。所以,在旧社会,小时候,被家长打,上了学,被老师打,做了官,还要被皇帝打。
鲁迅先生说过,“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砍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中国人的屁股,之最可怜,之最遭殃,除了皮肉之痛,最难受的还是那人格上的羞辱。
一家之长也好,一国之长也好,凡施虐成瘾者,绝对是精神不健全,头脑有毛病,思想很阴暗,行为挺龌龊的报复狂。
——在明代,朱姓皇帝特别热衷于将大臣当朝按倒,剥了裤子打屁股,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丑剧。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不肖”,有多种释义,这里说的“不肖”,系指子不似其父的“不肖”。
老实说,贾宝玉要是真能不肖其父贾政,说不定就会带着林妹妹私奔。他没有勇气走出那一步,但又不能不走,于是,只好当和尚去。在贾政的棍棒教育下,不得不肖,不能不肖,他那追求自由,崇尚直率,相信美好,热爱生活的天性,既不敢反抗,也不肯服从,只有这一种选择,出家。
这一回,描述了贾宝玉因“在外流**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辱母婢”等原因,挨他父亲贾政痛打屁股的全过程。在文明社会里,对孩子进行体罚,被视做不文明的行为。在美国,打孩子是违法行为。但在中国,我小的时候,被我父亲体罚过,等我成了父亲以后,也曾体罚过我的儿子。一直到今天,体罚在中国,还是那些做老子的人,对付他认为犯了错误的儿子,最普遍使用的一种惩戒手段。
凡是做老子的人,到了必须诉诸体罚手段,来教育他的儿子,只能说明他的无能;而动不动用拳头与儿子对话的家长,我敢肯定,大概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才借打孩子来撒气的。作为老子的贾政,固然有充足的理由打贾宝玉,但根本上来看他的这一次滥施**威,导火线是一回事,发泄他久已有之的积怨,存心对保护贾宝玉的力量进行挑战,是另一回事。前者提供了寻衅行凶的口实,后者才是他真正泄愤的动机。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因为贾政在荣国府,也包括宁国府,名义上他是家长,可党政财文大权,没他的份儿。他只是虚有其名,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领导干部。他在众人眼里,有名无实,有威无权,治学无能,为官失职,是个既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的独行者。而他的儿子,实际上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相比之下,他的孤独感、失败感,使他老人家有万箭穿心、痛不欲生的想法,也不为过。他跟他的儿子贾宝玉,简直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一见面就是怒目相向,就是大声呵斥,因此,在犯了在他看来是欺君灭国之罪的情况下,他一过激,自己先精神崩溃,遂弄得不可收拾。
其实,事态并未严重到必须动手弹压的程度,因为还有可以使用的整顿收拾、令其改正的办法,如说服教育,警告防范,隔离疏堵,没收禁绝,晓以利害。贾政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动肝火,第一,说明做父亲的这个人,水平太低,已经无计可施;第二,他存心要把事情闹大,一下子搞得天翻地覆,有一种重振雄风的因素在内。所以,旧恨新仇,积愤难消,无名火起,也就不怕破釜沉舟地往死里打了。
曹雪芹不愧为语言大师,这段打屁股笔墨,是中国文学作品中不多见的精彩篇章。舍此之外,中国文学史上,还能找出一篇屁股吃板子的文章吗?
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绝对的,也有这样的反常情况: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凯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脸面全无,但未必就等于失败到底。《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虽然贾宝玉被打了屁股,政老爷发了五分钟的威风,结果,老太太一来,形势逆转,不但赢者没有赢了,输者没有输成,相反,老祖宗震怒之下,做爹的落了一个大大的不是,做儿的倒成了一个香饽饽。
贾宝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扁,罪状实际有二,一是将同性恋的男伴勾引出来,并加以隐藏,二是具有性挑逗意味地对待他母亲的婢女,以致她自杀。就这位年轻公子而言,在成长期间,这种性意识萌动的表现,比之贾赦、贾珍、贾琏之流的滥**,比之茗烟按住小丫头干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么。贾母,是位绝对明白的老封君,早参悟出来,哪个男人不偷鸡摸狗?贾政者,“假正”也,却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一上来就将此事的性质,定作敌我矛盾处理,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意。
这使我们想起过去,一到搞运动的时候,有些人马上来了精神,马上亢奋不已。贾政也是充满了敌情观点,意志坚定无比,嗓门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随从小厮:“给我狠狠地打!”
“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来了以后,“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着,要用绳索勒死这个孽障,说着也真的动起手来。也许政老爷很少有表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好容易捞到这一回,所以,一下子就过火、过分了。
贾政情不自禁地亲自掌板,打他儿子,就会想到明朝朱皇帝在金銮殿上亲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来,这两位都属于长期处于弱势状态之下,精神压抑的结果。所以,一遇机会,逆反心理,加上报复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发出来。如果研究一下贾政在这个大家庭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便知道他的这股无名毒火,从何而来。地位尊崇,不过牌位,名义当家,实际傀儡,做官一任,差点革职,为文一生,狗屁不成,这样一种尴尬状态,他内心能够安宁吗?
年轻人办诗社,宁肯邀大字不识几个的王熙凤当监社御史,也不让他来指导,连空衔顾问也不给他;大观园题匾额,按说是他一次露脸的机会,可才思匮乏的他,一无佳联,二怕出丑,不得不任由着他儿子着实狂了一回,享足风光,能不让政老爷受刺激嘛。因此,他恨处处事事抢了他风头的贾宝玉,一见他就像西班牙斗牛看到红布似的暴跳如雷。
而且,他儿子活得痛快,过得舒坦,想躺想卧,悉听自便。他呢,却要一天到晚,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做灶王爷状。他儿子的周围,尽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倚红偎翠,履舄交错,好不滋润。他呢,却只有一个歪瓜裂枣的赵姨娘,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满府里,从老太太起,到丫鬟小厮,谁不把贾宝玉当成宠儿,看做明星。这小子不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连北静王也成为热烈的追星族。他只有枯坐在书房里,饱受凄冷,这种被摒弃在主流以外的失落感,怎么能不让他严重失衡呢?
这回好了,女婢投井,王府讨人,环三告密,血口喷人,得到这样一个有把的烧饼,能不抓起板子将宝玉往死里打吗?我们知道,所有借机泄愤者,都会找到冠冕堂皇的说辞。贾政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也说明他有见不得人的心虚,否则就不会威胁下人,谁传消息出去,就跟谁算账。所以,贾政说,不能等酿到将来有一天杀父弑君才管,这不过是幌子,一心报复,才是他的真实思想。
老子出了气,儿子受了罪,“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件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臀看至腿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贾宝玉挑逗金钏,私藏琪官,为这些发自性萌动的行为,付出了苦楚的代价。
这顿肉刑,贾政的宣泄,只是痛快了片刻,从此,却败在他儿子面前,再也管不了他。而贾宝玉,痛苦一时,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这一打,成了千呵万护的大众情人,整个贾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围着贾宝玉转。慰问团一拨一拨,志愿者一批一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点着名让姐姐妹妹过来陪他,真是好不得意。而贾政,惨透了,先跪下来忏悔,后向老太太求饶,终于被逐出现场,栽了很大的面子以后,只好灰溜溜地躲在书房里,连头也不敢伸出来。
老太太怕他反攻倒算,甚至下了道死命令,“以后老爷要叫宝玉,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政老爷发动的这次重建权威的内战,本以为能挽回自己的精神颓势,大树特树自己的英雄形象,结果,他倒像被打了屁股似的,灰头土脸,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以彻底失败告终,那位臀部留有棒疮疤痕的公子哥儿,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自由、大自在。
在这个温馨甜蜜、迷恋陶醉的温柔乡里,贾宝玉“不觉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他忍不住思索,倘非这顿屁股,能获得这种“大畅”的感觉么?“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倘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戚呢!既有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看来,这一次贾宝玉的打屁股,倒应了毛主席的“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的话。听贾宝玉这番内心独白,他不但不觉被打之羞,被打之痛,甚至也不觉人格被侮,尊严受辱,整个心灵受到戕害。适得其反,而是深深感到了这顿屁股打得好,打得太好,因为给他带来“大畅”的感觉。
像这样打出来一身贱骨头“求大畅”者,还不止贾宝玉呢!
打屁股,在家庭中,是比较严重的责罚;在朝廷中,也是不罪之罪的惩处。一种,被打者知道自己犯了错,只好乖乖地趴在那儿挨打。一种,也许并不服,或口服心不服,但是,能打人屁股者,总是拥有绝对权威,而被打屁股者,必是毫无反抗能力,才不得不就范的。所以,在旧社会,小时候,被家长打,上了学,被老师打,做了官,被皇帝打。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鲁迅先生说过,“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砍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中国人的屁股,之最可怜,之最遭殃,不完全因为那里膘肥肉厚,而是剥掉你的裤子,露出白花花或黑黢黢的臀部来,一板子一板子打下去,除了皮肉之痛,最难受的还是那人格上的羞辱。
在中国,明代皇帝是最能打臣下屁股的,从朱元璋起,到朱由检止,都有过“廷杖”的记录。场面最壮观的两次廷杖,一为正德十四年(1519年)的“谏南游”,两次共打了一百六十八人的屁股,打死十五人;二为嘉靖四年(1525年)的“争大礼”,一次就打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屁股,打死十七人。到了万历年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不守父丧,御史们多次上书,万历受到张居正的影响,也大张旗鼓地对御史“廷杖”过的。
但是,正如贾政打他儿子贾宝玉一样,打人者吃瘪,被打者反而成为大众宠儿。同样,受“廷杖”者,屁股挨了板子,皮开肉绽,脸上却得到空前的无上荣光。当时,吴中行、赵用贤等五人一起受杖,时称“五贤”,而领袖人物吴、赵两人,竟成为举世景仰的“一时之直”,成了当时再红不过的“大众宠儿”。
贾宝玉挨打,与明代大臣的“廷杖”,屁股受到痛苦是相同的,但宝玉是被动挨打,而那些御史们,却是主动找打,前者是不想疼而真疼,后者是为了疼而疼,便多少有点贱骨头了。为什么那时有这些被廷杖的士人呢?除去帝王的昏庸暴虐,权臣的刚愎自用,各种政治势力的较量等等因素外,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名垂青史的虚荣感——甘愿冒天威以坚持道德名教、纲常伦理自任,受刑惩而得大名节,也是使廷杖滥施的原因。
万历是个性格顽劣的青年,你们想以此邀名,好,我就给你一个厉害瞧。
看来,以挨打“求大畅”者,还不止贾宝玉呢!据说,反张居正不守丧上书挨打的领袖人物吴、赵二人,“虽见辱殿廷,而朝绅视之,有若登仙”,受“廷杖”,得令誉,屁股的支离破碎,赢得了身前身后之名,比之贾宝玉的“大畅”,又高上几个层次。
正是他们杖后抬出长安门外,一路上被人顶礼膜拜,那通身笼罩在光环之中的圣徒形象,使得有些士人,也就是那些想投机取巧的文人士大夫,不禁眼红,摸摸自己的屁股,说一声对不起,为了美名,为了光荣,要你受委屈了。于是,群起仿效,不惜生命,抵死上奏,触犯天颜,以求得一杖,想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个打屁股成风的年代里,心灵的扭曲程度,已很难以正常人视之了。
而尤为反常的,是那位受杖的领袖人物赵用贤,更把这种靠屁股挨打来邀名节的游戏,推向极致。此公“体素肥”,想来是个胖子,膘肥肉厚,脂肪丰富,那重量级的臀部,自然要比骨瘦如柴者经打些。他与吴中行,同样被“杖六十”,刑毕,吴中行当时就“气绝”了,他虽“肉溃落如掌”,但还有口气,就在这奄奄一息之际,还让他的妻子将屁股上那坨打烂尚未掉的肉,割下来,“腊而藏之”。
将自己屁股上的肉,悬挂在屋梁上,令其风干,当成大名节的纪念,这种以展览耻辱而自鸣得意的病态心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块史称之为“人腊”的臀肉,从此自然是镇宅的圣器,传之后世的吉祥物了。每当拿出来炫示、展现、玩味、品鉴时,我想赵用贤御史的脸上,便涌上幸福的光芒,忍不住额手称庆,感谢这顿廷杖,才有这块“人腊”。他捧着这块说不定有点臭烘烘气味的肉干,看到的是一份名声,一份荣光,一份资本,更是一份他向往的不朽碑石。
好啊,这屁股打得好啊!他会这样给自己喝一声彩的。
但是,后人读《明史》至此,对他这块风干人肉,恐怕就不免觉得恶心。中国文人的丑陋,就在于撅了屁股挨打以后,还如数家珍地加以炫耀,恐怕是最没起子的事情了。
贾宝玉到底年轻,没有把那条被打得沾血连肉的亵衣,让袭人妥善保存起来,谁知将来会不会有一天能派上什么用场呢,真替他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