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猝逝扬州未瞑目
24.猝逝扬州未瞑目
郑板桥可不是好见的。金兆燕和程晋芳打听了一阵子,听说郑大怪人到四方云游去了,他俩只好先凑上几十两银子,权当吴敬梓回家的盘缠和眼下度日的救命钱,也表示两位忘年小友会把他的重大心事放在心上。
儿子完婚后等待书稿刊刻这段难挨日子,吴敬梓和书画家樊圣谟等人终日泡在一起,几个月之后,吴敬梓写出了《金陵景物图诗》,共二十三首,由樊圣谟用正、草、隶、篆各体抄出,刊印或裱成条幅。凭着樊圣谟在书法上的名气,加上吴敬梓“博学鸿词”科被举荐在士子当中产生的名望,每日倒也卖几个钱,减轻一时的囊中羞涩,但于《儒林外史》的刊刻,却丝毫作用也没有。
半年后,金兆燕又来找吴敬梓说,前日有人送信,长芦盐运使卢雅雨调任两淮盐运使,邀请他去扬州幸会,到时看看,也许能对刻书之事有一线希望。
乾隆十八年(1753)夏,扬州的卢府里,四方名流云集。吴敬梓得知金兆燕所在的诗局就依归卢府所管,甚感欣喜,所以他在扬州无心游山玩水,一心只想着《儒林外史》刊刻的事。聚会了几次之后,卢雅雨连《儒林外史》的写作都只字未提,刊刻的事就更不要有何指望了。他又去探问金兆燕说,晋芳先前提过见见郑板桥的,他这扬州大怪与袁枚那种太恋钱的人不同!
郑板桥应该是吴敬梓眼中的一棵儒林大树,他们骨子里的狂怪反叛性格是相通的。郑板桥年长吴敬梓八岁,号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因此他比吴敬梓幸运得多,做过官,尽管辞官回家,“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唯携黄狗一条,兰花一盆,但他有官府给的退休金,便没经历过吴敬梓那样的饥寒交迫。没做官之前的郑板桥,也曾有过辛酸生活,但当了官又被免官后,再回扬州卖字画为生,身价与前大不同了,求之者甚多。他却厌恶那些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就像扬州一些脑满肠肥的盐商之类,纵出高价,他也不加理会。高兴时马上动笔,不高兴时,不允还要骂人。有回为朋友作画时,他特地题字以做坦率自白: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写字画画,斤斤计较酬金,郑板桥毫不隐讳,而且明定出可笑的怪润例:大幅六两、中幅四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陕,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心中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恐赖赈。年老神疲,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吴敬梓也听过郑板桥定润格,规定凡求其书画者,应先付订金,并作润例,颇为风趣。当时,许多豪门巨绅,厅堂点缀,常以得到板桥书画为荣。但郑板桥不畏权势,生平最不喜为那些官宦劣绅们作书画,这与袁枚多给官绅们作序写墓志恰恰相反,所以吴敬梓对郑板桥要比对袁枚高看。但毕竟他俩都是举业成名为官后再为文的,身份、地位和心理都会有较大差距。以吴敬梓那狷狂性格,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主动求见的。他知道,郑板桥被贬官后,三头毛驴一车书,两袖清风而去,卸任后作的画有题云: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囊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竹渔竿。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画幅上三两枝瘦劲的竹子,从石缝中挺然而立,坚忍不拔,遇风不倒,郑板桥借竹抒发了自己洒脱、豁达的胸臆,表达了勇敢面对现实,绝不屈服于挫折的人品。
郑板桥笔下之竹,正是他自己人格的象征,这让吴敬梓生出无尽感佩而自愧弗如,愧的是不能像他那样帮有冤仇灾难的百姓做点儿实事。犹豫再三他便想,如此性格相投的郑大怪人,竟不是我吴敬梓的朋友,这是说不过去的。该见不该见的,我吴敬梓都见了,却唯这板桥先生未能谋面,这缘分差在哪儿呢?
不多日,吴敬梓在扬州又和几个文友聚在一起,大家谈起皇上南巡之事,说注定会在扬州停驻的。人们还从地方官那里得知,皇上江南之行还有会见名流雅士、招纳贤才之举。文友们议论,听说郑板桥先生已得到当地官府邀请,估计吴先生也会受邀的吧?吴敬梓却说,皇上见不见不打紧,打紧的是想见见郑板桥先生!
席间大家又讲郑板桥捉弄污吏和奸商出高价买他的竹,而把所得银钱助人为乐的故事,让吴敬梓很开心。程晋芳不失时机又问吴敬梓到底想不想见郑板桥。
这话竟问到吴敬梓的痛处,因已喝多了酒,忽然失控对大家道,我吴敏轩愚钝啊,要是有这扬州大怪一半的智慧,《儒林外史》也不致压于库房不得见天日!
他又大口饮了酒说,可惜我吴粒民既穷极又愚钝,定是郑大先生不想见我,那我吴敬梓也就不想见他啦!
自从吴敬梓用马车把书稿送到扬州诗局,扬州便有了一个他最难成真的梦想。至今,书稿已在那里压了一年有余,而刊刻之事仍音信杳无。他已实在无颜再追问金兆燕和程晋芳了。倘若当初能拿得出银子,当年刊刻,差不多两千两银子便可完成。而到眼下,已涨成没两千五百两银子是刊刻不成的。他甚至不无懊悔地想,当年自己以掌门长子身份管探花府家业时,手稍稍紧一点儿,怎么也不至于攒不出两千两银子啊!
见吴敬梓如此说,谁都不敢跟他提见郑板桥及刻书的事了。
可吴敬梓脑子里,只有扬州诗局、程晋芳、金兆燕、《儒林外史》整天旋作一团。这令他眩晕的旋团里,扬州是天,《儒林外史》是月,程晋芳、金兆燕和他自己都是忽明忽暗的星。而他这一颗,则属于王冕观天象时看见的那颗被贯索犯着的文昌星,正在厄运中挣扎求索。
吴敬梓独自在扬州小客栈里住着,夜里从醉梦中醒来,浑身奔涌的血流渐渐凝固,身子拙笨,大脑一片茫然,几乎忘记自己是来做啥了。最后只有与他交情最深的程晋芳还敢来看他。程晋芳的可贵之处在于,从前尽管家里很富有,但他一心放在读书和做学问上,把大部分的资财都用在买书和接济读书人上了。他曾买过五万多册书,不是自己占有,而是供那些想读书的人来读。有很多贫穷的读书人到他这里来读书,还提供食宿,还能与他交流学问。程晋芳最好交友,“遇文学人,喋然意下,敬若严师。虽出己下者,亦必推毂延誉,使其满意”。他的文友虽很多,但最看重的是袁枚和吴敬梓等。
据有关专家的考证资料介绍,《儒林外史》中不少人物与程晋芳有一定关系。例如,书中重要正面人物庄徵君,就是以程晋芳的族祖程廷祚为原型创作的。庄徵君这个人物在《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至第四十九回屡屡出现,说他“是朝廷征召过的”,礼部侍郎徐某曾推荐过他,太子太保某欲纳为门墙,但庄徵君却不愿意走这个门路,“闭门著书,不肯妄交一人”,是吴敬梓赞佩的人物之一。再如《儒林外史》中庄徵君有个族侄叫庄濯江,有的研究专家认为,此人就是按照程晋芳的形象来塑造的,而更多的专家认为是以程梦星为原型来写的。程梦星是程晋芳的伯父,梦星虽为伯父,才名也很高,然晋芳却有些不同看法。袁枚《随园诗话》之十二云:“鱼门虽呼午桥为伯父,意颇轻之。”《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中出现的庄濯江,虽是一个才士,又能诗画,但却隐去翰林身份,更像一个商人;而且一双眼睛老是在青年才女沈琼枝身上转溜。这恐怕是吴敬梓受了程晋芳“微言”影响的结果。沈琼枝这个大胆、泼辣、多慧而且一身正气的年轻女子形象,更与淮安盐商关系密切。按《儒林外史》所叙,沈为常州贡生沈大年之女,小时丧母,生活艰苦。其父将她嫁与扬州盐商宋某,宋却以妾纳之。沈女知后,将其室金银器物捆载,易装逃至南京,以卖自制绣品、诗扇为生。后被江宁知县协查拿获。因沈系才女,并能当庭作诗,得知县赏识,差人善解扬州,并嘱妥善解决。事实上,沈女的原型为松江女子张宛玉,她误嫁淮安盐商程某,而非扬州盐商。沈不耐其俗,因而私逃去南京的。后得江宁知县袁枚妥善解决。当时淮安经营盐业程姓商人,有十三家之多,均为程晋芳的族人。此事发生时,正是吴敬梓二次来淮之际,他可能亲见亲闻此事,因而将此事改头换面写入《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中。
因为程晋芳对吴敬梓有着如此莫逆的关系,吴敬梓不能不把绝望中忽然又想见郑板桥的打算说给程晋芳。这回程晋芳却明确摇头说,以我之见,大先生的书只能由私人刻坊刊刻了!哪儿刻都得有人掏腰包才行,此人必是有钱而不恋惜的人物,就如你我当年家财万贯且乐于助人那样的主儿。我看郑先生不会对此事热心。他交往的多是书画怪士,文人都不曾交。他在山东当过县令,写《聊斋》那位蒲松龄,他就从没见上一面。他与没有官身的稗史文人,定是有隔膜的!
程晋芳这番话,对吴敬梓说来相当沉重,他也不是没这样想过。但无望的人总得寻找希望,但凡有一丝希望,便会当救命稻草去抓的。听程晋芳说出官身二字,吴敬梓便像一只皮球被刀子刺穿,一下泄了气,不得不把郑板桥这根想象中的稻草彻底放弃。
程晋芳也无法再就刊刻的话题说下去,只是劝他从长计议,先安心养息身体,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
刊刻的事没一点儿希望,程晋芳只好劝吴敬梓回南京家里好生养病。吴敬梓来时走的旱路,回时想走水路,顺路看看邗江,再过一回镇江和真州,从燕子矶进南京城。
吴敬梓离开扬州那天,没等程晋芳送行就在黎明时候,到了玉漕河码头。黎明的扬州,像瘦西湖里浴过的美女,妩媚而安详地睡着,玉漕河码头一片宁静。埠口周边的商铺一家也没开门。吴敬梓站在码头望着晨曦中的观音山和铁佛寺,不觉眼里折出泪光。
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了,玉漕河码头仍没有船只过往。码头上人也极稀少。吴敬梓问过路人才得知,玉漕河码头已经好几天没有船来了,人们都去茱萸湾头乘船。于是心中空落落的吴敬梓便来到城护城河东邗江畔的茱萸湾头,这里是京杭大运河经由扬州的最大码头。可是这里却依然是莫名其妙的冷清。一打听,邗江上的所有船只,上停在黄珏埠头,下停扬子江边的三江营。吴敬梓再一打听,才知道,去南京只有去施家桥乘车马,打真州那面走陆路。
直到这时,吴敬梓仍不知为什么邗江和扬子江的水路都不通船了。他只好按指点,去往施家桥,找到了去南京的车马。
马车在鞭声中跑起来那一刻,吴敬梓回望扬州,那扬州已像是在梦里了。孤独的回乡路上,吴敬梓默默无语。车夫耐不住寂寞,与他搭讪说,好多人都在紧赶慢赶来扬州,你为甚忙着离开?
吴敬梓反问车夫,为什么好多人要赶来扬州?车夫笑他简直是读书读愚啦,竟没听说乾隆爷要来江南巡视。这些天邗江上的船都不许行走,那是给乾隆爷让道哪!
吴敬梓将信将疑,车夫说,你没看邗江两岸多了那些彩牌坊,不年不节,不是皇帝来,谁会花费这么大的气力。邗江边水田里,没有稻苗的,都用麻秧染上绿色了,这不是给皇帝看还能给谁看?
此时的吴敬梓更加不再流连扬州,便对车夫说,即便皇上想在扬州见我,我也断无心想见皇上!
车夫很是奇怪,你这个先生真是怪,连皇帝都不想见!
吴敬梓无言以对,也不再跟车夫说话,聋哑人一般。
乾隆帝下江南的消息,扬州府上一年就知道的。在这之前,扬州府派出官员勘察路线,修桥铺路,盖建行宫。还请来了一大堆文人名士研讨迎驾方式。为了一博龙颜大悦,扬州府要求,乾隆爷可能经过的御道一定宽阔平直,不宽不直的,就拆房子,平祖坟,还借整肃盗匪的名义把无辜的平民投进监牢。
乾隆爷来了,扬州城龙光四射。乾隆乘的御舟被称为安福舻、翔凤艇,共有五艘,制作工艺极其精美。皇帝出巡的排场更是奢华得惊人。随行的王公大臣、侍卫官员有两千多人,水路上动用大小船只总共一千多艘次,陆路上征用乘马六千匹、马车四百辆、骆驼八百头,征调纤夫三千六百人、服役的民夫上万人。从北京到杭州,兴建了行宫三十所,没有行宫的地方,就搭起黄布城和蒙古包毡房。凡是御驾经过的道路要洒水除尘,沿途三十里以内,地方官员一律穿上官服迎驾,所有的绅士、读书人、老年百姓都要到现场排队跪拜,以显“盛世”气象。
地方官员和富商为了讨好皇上,挖空了心思。他们在河道里安排龙舟灯舫,在岸上搭建彩棚,扬州府把皇家队伍要路过的地方,全在城外用红绿绸缎装饰成一枚巨大的桃子,十多里外就能望见,乾隆帝的御舟一到,突然烟火大发,巨桃开裂,桃子里出现一个剧场,有许多真人在演戏。
扬州迎驾的队伍也十分庞大,一些文人名士也排列在州府官绅之后,只是远远地望见从船上走下一群人,谁也没有见到皇帝的龙颜。据说,乾隆帝在扬州大虹园停留时,夸赞说,这里风景不错,很像北京南海的“琼岛春荫”,就只少一座喇嘛塔。
扬州官员听见了,暗地买通太监取得图样,立即兴工,很快就添造出一座喇嘛白塔。这些操办的官员、富商,都得到了乾隆帝的褒奖。
江淮以及江南地区读书人很多,乾隆帝就宣布增加所到地方的官学生员名额,还破格赏赐六百多人进士及第的资格。对于沿途居住的退休老臣,乾隆帝给予特别的优待和礼遇,每次来迎驾,都要升一级官爵。乾隆帝用这些办法,笼络汉族读书做官的人,以及民心。
乾隆帝的南巡在扬州驻停不过五天,他的庞大船队便一路向南行驶,一些达官显贵便想着法儿尾随而去。
与皇上背道而行的吴敬梓,博学鸿词科的京试都曾被巡抚举荐过的,这种邀文士迎銮而有好处可得的活动,若他也感兴趣的话是有可能受邀的,但他早已没了兴趣,只身一人远远躲开了扬州。
乾隆十九年(1754),吴敬梓再次奔赴扬州,为的仍是书稿刊刻的事。而这时《儒林外史》手稿已由金兆燕安排,搬出了扬州诗局,转入金兆燕朋友的私人刻坊保存。吴敬梓此次来扬州,是想看看,转入私家刻坊的书稿运气如何,见仍无希望,便觉逗留扬州已无意思,决定早早回南京家中去卒岁。
渡江南归之前,吴敬梓倾囊中所有备了酒食,邀集友人前来聚会了一次。痛饮数杯之后,他便有了醉意,吟诵起张祜的《纵游淮南》诗来,而且吟诵了好几遍: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诗中的“人生只合扬州死”一句,他反复吟诵数遍,在座的友朋无不诧异,但不解何故。隔了几日,即农历十月二十八日,吴敬梓爱子吴烺的朋友、诗人王又曾刚好从京南返,路过扬州,听说吴敬梓也在扬州,便按打听到的地址前往拜访,竟见到了。
王又曾字受铭,又字毅原。浙江秀水(今嘉兴)人。他曾数度客游秦淮,闻知吴敬梓文名,但始终未能谋面。乾隆十六年(1751),弘历南巡那次到了江宁,召试士子,他和吴烺同时参加考试,“均蒙异数”而被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又同时北上京华供职。两人“共风雨,数晨夕,至专且久”,交谊极为深笃。王又曾此次南返,终于拜会到吴敬梓,听王又曾说吴烺情况尚好,吴敬梓心情也好了一些,又从儿子身上生出一线刻书的希望。
临回南京前,吴敬梓又去王又曾的船上回拜。大运河的水声与桨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漕运船头的灯火明明灭灭,与天上的星星连接在了一起。吴敬梓十分亢奋,挥手遥指远处,对王又曾说,待明年我的烺儿回家转,也许我的《儒林外史》便有望付刻了。
王又曾也深信不疑,纵观大清国,年年都有人刊刻出书,大先生的文采极好,一本好书的刊刻该不会太难。
王又曾与吴敬梓两人虽系初次晤面,但分外投机,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离船上岸之后,吴敬梓一再邀约王又曾来日与烺儿同到南京家里相会,直到王又曾应允,方依依分手。
当晚,吴敏轩回到寓所时夜色正浓。他因心情好转,又独自小饮数杯,虽然有些醉意,但神志还清楚,自行脱衣解带上床休息。此时已是下半夜了。这一天从晨至暮,吴敬梓都在会客,精神极为兴奋,但身体却十分疲惫。上床安枕不到一顿饭工夫,由糖尿病并发的高血压症突然恶化,痰涌不绝,连药物也来不及服用就辞世了。店家于惊惧之中,抚尸呼唤,客官客官,你快点儿醒来,千万别在我这里归西,坏了我的生意啊!
吴敬梓眼睛睁着,但再也没能发出一丝回答店家的声息。
慌作一团的店家,一时弄不清过世于店里的吴敬梓身份,不住地责怪,这先生一住就是十几日,也不知他是谁人。店家无奈之下急惶惶报到官府,说从没见这死者正儿八经吃过饭食,就当是饿殍吧?!
衙役大怒说,扬州城是皇上圣临不久之地,岂会有饿殍?立即亲往店中调查,似觉在卢大人家的文人聚会时见过,便找程晋芳询问,方知是吴敬梓。
程晋芳见床榻上已僵硬的吴敬梓,遗相极其狼狈,不觉泪雨滂沱,立即向扬州文友发出讣告,众位文友纷纷前来料理。店家原以为寻找逝者家人要耗费许多周折,不想却是这么容易。
王又曾于二十九日凌晨在舟中收到讣闻,不禁惊叹:又曾愿见之心,积之数岁,得一见矣,而先生遽一夕而殒。人生怪愕之事,无逾于此!
即刻,王又曾也赶赴吴敬梓寓所,协助料理丧事。大家在检点遗物时发现,除了典当衣服的钱还剩一点儿之外,已囊空如洗了。王又曾见此窘况,立即去两淮盐运使署,向卢见曾诉说详情。卢见曾尽管并未特别青睐吴敬梓,也不胜伤感,慨允承担一切丧葬费用。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金兆燕亲自扶柩,将吴敬梓的遗柩从扬州用船运回南京,直到吴烺从京城匆匆赶回,人们才把吴敬梓安葬在南京城西北的清凉山下。
吴敬梓最为莫逆的忘年之交程晋芳,专门写下一篇《文木先生传》。全文如下:
文木先生传
先生姓吴氏,讳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全椒人。世望族,科第仕宦多显者,先生生而颖异,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稍长,补学官弟子员[1]。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2],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3],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4],而家益以贫。乃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5],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窘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谟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6],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余族伯祖丽山先生与有姻连[7],时周之[8]。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9]。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10],未尝为来日计。
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辛酉、壬戌间[11],延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12],其尤工者,则尤嫉之。余恒以为过,然莫之能禁。缘此,所遇益穷。与余族祖绵庄为至契[13]。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岁甲戌[14],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15]:“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恨恨[16],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先数日,裒囊中余钱[17],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18],而竟如所言,异哉!
先是,先生子娘已官内阁中书舍人[19],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20],告转运使卢公[21],殓而归其殡于江宁[22]。盖享年五十有四。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子三人,长即烺也,今官宁武府同知[23]。
论曰:余平生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24],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25]。窒其躬[26],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可以告慰一代文豪的是,他的爱子吴烺,后来得官中书舍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俸满引见,升山西宁武府同知,后署理知府。任内多善政,这算是可让吴敬梓瞑目的事吧。但一直替吴敬梓保护着《儒林外史》手稿的金兆燕明白,《儒林外史》何时能刊刻出来,才是真正能让吴大先生瞑目的事。可这事,何日才能办成啊?!
这一年江淮的冬天奇冷无比,淮河、大运河都出现过冰冻。金兆燕犯愁《儒林外史》刊刻之余,也在挂念,大先生在另一个世界,会有人陪他暖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