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越过山丘:打破人生与事业的迷障

后记 不逾矩,北在北

  

  先前多年,我终在名关内寻寻觅觅,不得门而出。

  家里藏着一方石头,上书“利关不破,得失惊之;名关不破,毁誉动之”十六个大字。一日,我偶然拂拭,暗念,这方字石竟已安住我家十八载了,真是光阴荏苒,物是人非。然,“关破否”?

  关破否?且来答。

  第一题喟名关

  先前多年,我终在名关内寻寻觅觅,不得门而出,修习教练以来,先医情绪,再修术、道,对于这个隐在他人身后的职业角色,先是安于,后是乐于。终于我能在寂寂无闻的角色中既安且乐了。

  其间,我偶然入世三年。在其位时,我基本做到了尽心尽力、守本分而不争名分,凡出头露面的场合,能退一步则要争取退两步,至于撑场面当花瓶的事情,更是避犹不及,成功避开了大部分不想出的风头。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早已不具“花瓶”的风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来帮忙的。有这个底线,即使有张扬的性格,也不至越界了。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的事业是什么,心有所属,事业有所归,眼前虚衔均不过几度春秋,遇上麻烦也只当淋一场雨、踩两脚泥而已,便都不在话下,不会迷眼乱心了。

  早年曾将这几句奉为个人的职场格言:不与上级争名,不与平级争功,不与下级争利。如今,我已忘了“格言”之出处,现在咂摸着挺有几分曾文正公的味道(未考证)。此次入世,已可平常地做到。今后更没有问题了,因为,已不再有上级、平级、下级啦。

  交回去权责,拍拍手,很轻松,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只是临时掌管一阵罢了。有这个明白垫底,人未走,茶已凉,也就甘之如饴。记起一个小段子,我自己都忘了,倒是后来被几个学生提起过,就记住了。

  “入世”帮忙到了第三年的末尾,我的身份又回到顾问,自然就取消了专车的待遇,秘书也只是兼职的了。小秘书已换了工作,很忙,但仍特别尽心地照顾,上下班都帮我叫网约车。这一日,网约车没到,急着要去讲课,我便叫了酒店门前的出租车,这位司机师傅动作有点儿猛,一脚猛地踩刹车,没几下子,我已经心慌欲呕。心里一股邪火蹿上来:如果我的司机还在,咋会受这罪!

  电光石火之间(也就是两次刹车之间那么点儿工夫),省道:原来你还在乎这个啊?已经自由自在了,还放不开那一点儿“专车”的待遇吗?

  自己笑了,是笑自己呢。带着笑,我和司机师傅说:“师傅,劳驾轻点儿踩刹车,我心脏不大好,刹车猛了有点儿难受。谢谢啊。”

  司机师傅应答连声,余下的车程,如丝一般顺滑。

  我给那群翱翔学生讲了最后一堂课,主要是复习将近两年的培训课程中的要点。大约是在结尾时,我给他们提了期望,大概是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负责,要了解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等等。讲到情绪能力的重要时,顺手提到了这个例子,事虽小,贵在新鲜(当天早晨刚刚出炉的)。他们记住了,我才也记住了,写到书里。

  离开后又如何呢?就离开了呗,不牵寸缕情绪与云彩。任何人的背后议论随风入耳,都能无动于衷、无动于情。好笑便一笑了之,不好笑就转个话题。

  “存而不论,不论他人”,是处事为人的道理。以前那些年,包括《逆风飞飏》中,以及书之外的那种种激动,甚至激愤的论理,很多都是因为尚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干净离去,复归自由。唯有心自由了,才能真正享有自由。

  第二题喟利关

  首先,挣钱还是很需要的,毕竟是要重新从零开始挣生活。但我不再为此焦灼。细想来,原来的焦灼,是因为附加了太多的其他欲求,又要挣钱,又要“符合身份”,又执迷于“曾经的辉煌”……如此名利欲望嵌套的死结,难怪会自缚茧中而难以自拔。真是愚痴得可以。现在看得清楚些,不禁哑然。

  曾经,我疯狂地买名牌衣服,像是给自己置备铠甲;疯狂地买名牌鞋,补偿早年没钱买鞋,穿着小一号的鞋,双脚磨起泡、磨起茧,将近两年脚痛的缺憾。几年过后,我也逐渐就收住了。其实,我倒并不算是物欲太过分的,名牌之类的多了也就失去了快感。再说,也没有地方放了呀。

  翦除杂念缠结,减掉多余欲望,再看“利”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的,用两个巴掌就可以把用钱的那点儿事算得清楚,再考虑到年龄、健康、体力、亲友,再兼顾生活的丰富性、自由度,如读书、琴鼓、狗娃,偶尔饮宴以及日常药品烟酒咖啡,等等。靠着“教练”的手艺,以及延伸出来的讲师、顾问等本事,只要身体允许,就继续工作,而且是只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大约也可以做到余生无生计之忧。哦,爹妈都长寿,我也很可能比较长寿呢!好的,那就再多挣些钱以备老病之时,也就是了。夫复何忧,何必多求?

  天下之人,碌碌来往,无非为了“名利”二字,而“名利”二字,皆脱不出“生存”的大限大界,只要不执着于妄念贪念,名、利本都是正当的事。

  “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如今很难听到雁声啦。人过留名,则是躲不开的。自几万年前智人祖宗们为了生存之需而开始群居时,就已知名声重要:抢吃骗喝不贡献,名声不好,族群会把你赶出去,而在荒野丛林中的独来独往,则意味着随时可能遭遇生命危殆。

  名声于个人,小到可以“正直、好人”而安身立命于家庭、坊间、公司里,大到能助力成就改善世界之大事业。

  名声于企业,就是品牌、产品,再加上企业家个人的名声。

  做人,做事业,都离不开个“名”字。守着根本,不急功近利,不掺杂太多私利,自可有好名逐渐长成。至于既要好名声,又自私自利,我认为,是不大可能的。名声,还真不是能买来的,好名声是要持一生之恒攒出来的,若要败坏名声则特别容易,只需说一套做一套,有那么一两次,就败坏成功啦。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的事,传说中是有的,如果活久,没准能见识一两个。

  能守住根本就属不易。那些能做到最基本底线的“欠债还钱”之人,就很值得尊敬。

  “利”——本来就是个中性词。不管是靠摆地摊儿一个煎饼一个串儿搏几分蝇头小利的,还是住群租房挤公交车西装领带坐办公室挣升斗工资的,抑或是日夜随钟表嘀嗒而进斗金的企业帝国的“君王”,都绕不过这个“利”字。只要正当、正直,就尽管大方地为利而往吧。只要不黑心,就伤不着别人;只要不妄念,就伤不着自己。

  名、利之外,这些年,对于“人与外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生出不同感悟。

  住在现在这个家里,也有十七八年了,它是我第一个真正喜爱的家。此前,无论是租的,还是买的,都只是歇脚打尖而已,与客栈无异,甚至有时觉得还不如旅馆方便,忙工作,没时间体会家的感觉。

  这个家准备开工打地基时,《逆风飞飏》出版的事刚忙完,我跟着邻居放了串鞭炮就直奔机场到南方赴任去了。之后两年多,回北京都是过家门而不入,工地乱糟糟的也没什么好看的,没时间,也看不懂,反正有真懂行的好邻居充当“总工”,又有亲兄弟充当“监理”,我乐得放手。直至内装修阶段,赶上我病了,有了些时间,就投入了很多心思、直接插手指挥内装修。为了心中的“完美”,返工重来毫无吝惜。吧台上面弧度“不对”,拆了三次,费的工料无数。大厅吊顶的“设计图纸”,是我一面仰头看屋顶一面用脚在满地灰尘中画出来的,工头忙把地上的“图纸”保护起来,说“大家都看着,咱就照这个做……”,话里还有层意思特别明显:大家都做个证,这可是她要的……

  只要我回来一趟,必有几处惨遭返工,帮我“监理”装修工程的亲兄弟被折腾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心里想要的家具,我就自己动手画图,甚至用硬纸板做出1∶1的实物(师傅看不懂我的平面设计图)。我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买到家里来,还没入住,家里已经太多东西了。

  终于搬进来了,我就兴冲冲地呼朋引类暖新居,席面被嘲笑了:酒是好酒,菜都是外卖打包来的,溜到厨房把打包的菜都装到自家的餐具里,也没瞒过客人的火眼金睛和嗅觉味蕾。被讽刺了,我赌着气赶紧认真学做菜,不留神又碰上了小小的“天赋”(在二楼能闻见楼下厨房烧着的菜“咸了”,能算得上特异功能吗?),成就了多年茹素者盲烧(盲烧:意思是不能尝味道,全凭感觉调味下料)大蹄髈的小宅门传奇。做菜是为了招待亲友,看着朋友享受酒菜,我则享受赞美,虽然朋友们的赞美有点儿夸张,我也乐得全收。

  还没等充分享受家的感觉,我又醉心公益了,从最贫困县田野调查回来,这个家令我万分羞惭:“有人住在那样原始简陋如洞穴般的‘房子’里,有人甘守清贫多年默默致力于公益,你怎么好意思……”我和狗儿并排坐在屋外台阶上,久久不好意思进屋,很分裂的感觉。

  我抑郁时,家,又成为我的逃避之地和死囚牢笼。

  物,本无是非,是非皆由心生。清白挣来的,不必惭愧,觉得太多了,就散掉些呗。

  这两年,我悍然发动了断舍离运动,好衣服送出去约十几箱子(28英寸以上的旅行箱,必须托运那种),当初买的多是名牌经典款,经典款还真是不过时呢。簇新完好的高跟鞋送出去几十双,绝大部分还带着标签,铠甲装备送职场佳人,物得其所。

  2019年5月,第四次断舍离之后,我发现送出那么多,没显出啥效果,东西还是太多了。我发了个誓,请阿姨荣丽见证:从现在起到年底,绝不买一件衣服!我真做到了,一件没买。为啥只发誓到年底呢?我是留个心眼儿,别一下子说绝了,等春天换季时检看一下,一次性做好一年必要的添换,然后就再发个誓呗。没料到的一个状况是,小狗娃笑笑6月来到家里,专爱咬我的裙子,小尖牙叼住裙子边就转圈跑,就快要把自己的小身子**起来了。夏天在家的丝绸裙袍都轻薄宽松,每天都听见哧啦哧啦的声音,快要被笑笑改造成夏威夷草裙了,我就是不买,硬是坚持到了秋天,终于换穿长裤,笑笑也不方便**秋千啦。

  慢慢来。坚持常搞搞断舍离,少增、多减,家里会更加清爽,人也会更清爽。

  住了十几年,我才刚刚发现小院子的美好,竹的墙,绿的草,足够狗儿们奔跑嬉戏。夏日观雨,冬天赏雪。这些年北京的雪特别少,风依然不小,外面北风呼号时,室内温暖如春,特别能体会到家的好。春有芍药,秋有桂花,三季有玫瑰,夏天从书房望出去,能看到满湖荷花,冬天也有人凿冰垂钓。每月十五的月亮就挂在自家的房檐上,雾霾深重的日子里PM值都低于城里。多年相伴而居的好邻居在左右护持,清晨即闻听湖边有人拍打跺脚地锻炼,还要呼喝连声,一点儿都不烦,倒添了几分街坊生机……美一直在身边,眼耳随心,相由心生。只要用一点儿时间、有一点儿心情,就可四季收获:“清风明月不用钱。”我好像终于闻到了类似“幸福”的味道。

  后来,听到东岳先生说幸福的三要素:寡欲、悠闲、亲近自然。怪不得哦。

  悠闲,亲近自然,已经差不多能做到了。

  悠闲,其实也是可以自己规划的,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自己选择的心情和态度。我倒是从2003年退休回家就一直逛**了十来年呢,有的是“闲”,就是从未有过那种“悠”然。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工作,为生存挣钱,还要赶着学习提升,但是仍有自主规划的余地:一半工作,一半悠闲。想明白了,规划好了,也就不会无谓地焦虑,无论有多大的压力,也要一步步走嘛。排除了无用情绪的干扰,就能找到并享受既悠且闲的时刻与心情。

  至于自然,天道恒常,四季更替,一视同仁——应说“无视万物”才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所谓“仁”之类的,都是人类后来进化出来的大脑的那点儿“皮层”无中生有、自大自恋地想象出来的。各色景致,在所有人与万物的身边自然铺陈,全凭你是否看得见、是否有心去看。对景生情,生的啥情,全在一念,或悲秋哀叹人生无常,或赏春跃然升起勃勃生机,或夏日幽居而抑郁,或冬寒凛冽却昂扬出“春还远吗”。皆由心生。

  相随眼,眼随心。自然就在那里,视而不见,或时时亲近,都随你。你若心思清明,就能收到天地自然的滋养;你若自作自闹自矫情,那就啥都救不了、帮不了你啦——就像我当初闹抑郁。心情好了,花儿草儿都长得鲜活水灵,真的。去年夏天,一个小朋友送了我一盆蝴蝶兰,盆养的兰花一般也就花开一季,两个月花即谢尽。见枝条尚绿,就没有丢弃,一个冬天,只是偶尔给点儿水,竟又蓬蓬勃勃地生发出茂盛的骨朵,自己又盛开了。真是欢喜。

  其实呢,眼见皆为虚。四大皆空不是我能企及的境界,但总可以修个好心情,这点儿事,自己能做主,也只能靠自己。

  我离开职场后,不再忙,却心乱,直至抑郁……住了十几年,才刚刚“发现”了自家小院内外草木风景的种种好处。我喜欢水,门前就有湖,当时选在此处建自己的家,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湖。难道还非得去瓦尔登湖才能亲近自然吗?即便是“行到水穷处”,仍可“坐看云起时”呢。大自然就在那里,可以容纳芸芸众生万物,何况一个小小的我?

  第三题喟欲望

  东岳先生讲的幸福三要素中,“寡欲”最难。眼耳鼻舌身意,各司其职,随时生出十万八千个欲望,可如何“寡”得?而万般苦恼,皆由个“欲”起。欲望在,身闲,心也会乱,美景在前也会视而不见。

  我终于悟出了一点儿道理:若寡欲,必有矩,就是孔夫子“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矩”。

  以前很多年里,我并没有自己的“矩”,先是一路都找别人当标尺,超过去一个就再找一个更前面的,一路赶着超着,超越了一些职位和名声的界标,一直用百米速度跑马拉松,没有啥时间停下来沉淀、思考。后来,我从跑道上下来了,仍把自己“曾经的辉煌”竖在那里当作下一个标杆,非较劲要超越不可,直至把自己逼到绝境。“他人即地狱”,大约就是这样活在他人的评价体系里(这未必是人家萨特的原意),而我的“他人的评价体系”,还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哪怕“他人”都忘了,我可不能忘,因为除了“曾经的辉煌”,我就没有别的什么剩下了。

  那我自己的“矩”到底是什么呢?说来惭愧,活到了“不逾矩”的年纪,才第一次为自己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曾想到过很多想要的具体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实现了,但得到的快感却越来越少。比如,在当初得到IBM那份打杂的工作时,我卑微而宏大的愿望是:我要摆脱贫困,再也不要因为买不起而只得穿着挤脚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很痛的!记得我拿到FESCO(北京外企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发给的二百元外派置装费后,去买了双合脚的猪皮鞋,拿着新鞋子,快乐到要落泪。我现在还记得新皮鞋的味道,很好闻的。之后,我拥有越来越多的鞋子,以及能摆下那么多鞋子和更多衣服的柜子和房子,连儿时做过的“作家”梦,也算圆过一次了。但快乐却越来越短暂而稀薄。

  我还真没认真想过“想要的生活状态”。我发现,周围的人群里,为自己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人,很少,极少。于是,我默默地把它列入我的“好问题”清单里了,开始想象我想要的那种“状态”。

  以往多年的习惯,定个啥目标都必须是符合**ART原则的(Specific,具体;Mearurable,可衡量;Attainable,可实现;Realistic,现实;Timebound,有时限。**ART亦有聪明之意,又一个英文谐音梗),做到就是做到,做不到就是KPI未实现,都会立竿见影地体现在薪酬奖金评级提职上,绝不能用形容词(更不能用 “状态”啥的)含糊过去。

  头一次放开来想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好久都找不到感觉,“状态”太虚,指标才实……但知道重要,还是要接着找,过程中,好像不时翻看着几十年的旧相册,也会不时被夹页中的陈尘旧蠹呛到喷嚏鼻酸,思绪万千……等找到那“状态”时,自然就知道了。感觉舒服,自然,似闻到花蕊儿的香气,“心香一瓣,馥郁舒展”,真像心里开了朵花儿,就知道,对了。

  我想要的生活状态是:纯粹,自然,悦己,利他。

  纯粹,自然,就是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再“演”任何不喜欢的角色。

  悦己,利他,是一对儿,分不开的。想要利人,自己要先有从内到外的好状态,而悦己的大部分“悦”,都来自与他人的互动,对他人的助益。

  终于,我找到了自己的矩,是想要的、持续的“状态”,是方向,是目标,而不是指标。

  写到此处,我才发现: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的“生活状态”,居然已在实现了。“心想事成”,也许不虚,但是,要“事成”,得先“心想”才成。

  这可已经远远偏离了我的“初心”。

  当初我在小医院一边上夜班,一边玩儿命准备自考时,“初心”就是想换个挣钱多一点儿的工作,能不再穿挤脚的鞋。

  后来的“初心”就逐渐演变成逆风飞扬了,是“实之华之,兹乃兼求,顺风兮,逆风兮,无阻我飞扬”,是气吞山河的狂妄。

  那时的我够贪心,够轻狂,我真相信,只要更努力,就能更高、更快、更强地重复我自己的成功。为此,我罔顾与“成功”无关的几乎一切,能随手把钻石当作鞋里的沙子,倒掉,继续狂奔。直到发现,“成功”已经离我远去,韶华已逝,终于衰老。

  海明威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这话挺消极的——本来人家海先生说的就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嘛——但真有道理。所谓“初心”,大多数都是在青春轻狂时冒出来的吧?而对青春的感受,往往要等到不再青春、无可挥霍时,才能充分感受得到。

  “初心”这事,细思,若执拗而不化,则不大靠谱。人生一世,起码应顺应“四季”而调整“初心”:春种,夏忙,秋收,冬藏。这正是“人道是天道的赓续”之理。

  像我当初那样,一味守住某个“当下”而立下的“初心”,外表是“理想”,内核是“欲望”,若再加上时过境迁也决不反省,就是愚痴了,当引以为戒。

  我学习正念时,见那里对“初心”的定义是另样的:“初心:看待万事万物都如初见。”讲的是不带成见、不带观点,这与教练又有相通之处。与普遍理解和泛滥应用的“坚守理想”之类的“初心”,则大相径庭。正念大师卡巴金提出的七个“态度性因素”,包括非评判、耐心、初心、信任、无争、接纳、放下。有人说从西方传入的“正念”,就是始于东方佛学、中国禅宗的出口转内销,这个我不甚了解,但就这七个“态度性因素”,我看到了与教练哲学的对位,也看到了与佛学、禅宗的交相辉映。

  嗯,现在这八个字,应该就是余生季节的“初心”了。

  纯粹——不带功利、不猜度别人会怎么看,只自问:此事是好事吧?真的很想做吗?

  自然——愿意做的事便好好做,不愿做的事绝不勉强自己。说“不”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对自己真实,对别人诚实,其实也不会伤人的。自己没那么重要,别人也没那么玻璃心。

  悦己——如果自己不快乐,做啥也做不好的。本没有那么多值得不快乐的事。不快乐,多半是源于欲望,属庸人自扰。

  利他——对亲友,用心友爱;对客户,尽力以专业助之;对需要帮助的人,量力而尽公益之心。

  四个词,八个字,四平八稳,颇有“矩”象,看着便生欢喜。虽不具“生命之轮”的圆润,但很管用。遇到选择之困、欲望之乱时,能帮到我。

  举个小例子:做教练逐渐有了心得,我结识的同行也多了些,就经常收到一些好友邀约,基本上都是请我出山,开设并主持教练公司。我以教练为余生的事业,我深信教练的价值,也知道以我名声的残值,是会有助于推动一些教练事业的影响甚至规模的,但我不会动心,因为,那意味着我需要做很多不喜欢做的教练专业以外的事,失了纯粹,也会影响身体健康以及生活的自由度。

  于是,我就自然而诚恳地谢绝了,完全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编个啥理由。

  再来检验一下“教练”这个事业,甚是契合:能与有质量的人相处,而且我也有完全的自主选择。经历过红尘人海、舞台上的高光生涯,再经历了独自离群索居,更看清楚——我需要与有质量的人相处。既能激励我学习,也给我生命的营养,这是最与我相契的新陈代谢的生存之道。但首先,我要与自己有质量地相处,要成为有质量的人,做个好教练,欲助人,先需助己。

  此番再找到“事业”,实属不易,格外珍重。把这两个字咀嚼出层层滋味:

  事业是持久的,不同于“事情”,找点儿“事情”做,最主要的功效是打发时间。

  事业也不同于“职业”,职业是被规定好的路线。画好的跑道,都规矩甚多,都拥挤,而且都有终点。而事业是出于强烈的主动选择,可以有相当大的自主掌握。

  事业,当然更不是生意、交易、机会之类,那些大约都是一把一干净,最重要的是交易额与利润的衡量,与其他所涉不多。

  我如今又是有事业的人了,而且教练这个事业,能进入多维的精彩世界,总有惊喜和领悟,没有止境。

  关于“关破否”,答题至此,已清晰:仍是“关”内红尘中人啊。但我还挺满意,看在进步幅度比较大的分儿上,给自己打了八十分的高分。还能有二十来年生命吗?每年还能加一分吗?有矩,不逾,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听哲学课时,记下了尼采的这句话:“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摘自《偶像的黄昏》)因对书名有感,我又忍不住狗尾续貂抒发己见了:“一个人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就可以享受几乎每一天的生存。”

  有了教练这一事业,我对现在活出来的状态很满意;我对余生很期待。我终于放弃了与岁月为敌,与自己和解了。我期待着每个新的一天。

  四季更迭,天时不违。这一生走过的旅程,曾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精彩,其实也脱不开季节分明:

  春天——从自卑的种子,终于孵出自尊的芽,用去了生命的前三十年。

  夏天——从自尊的芽到盛开出自信、自负的灿烂耀眼的花,又用去了将近二十年。

  秋天——韶华已逝,缤纷花落,如最后一片叶子伶仃枝头,何以为继?何以为生?如马尔克斯所说:“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陷入了抑郁,死,似是唯一解脱之道。

  冬天——遇到教练,找回生机。然而,毕竟冬天已至。今后呢?确定会来的,有病、老、死;而不确定的,还有许多可能性,谁又能说得准呢?我接纳各种可能性,并会努力争取。即使归于“寂”,仍要争取几分不“寞”的生机。

  走过四季,我终于领悟到一些很基本的生存道理,借此再无序地抒发一下。

  谦而不卑。知宇宙之无垠,知山高海深,而谦虚自生。守一朴抱一拙,皆有可为,而不必自卑。

  自信,但不自负、不自恋、不狂妄,乃至自知、知足、知矩。

  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这个太深了,凡人说着就显得有点儿矫情。我信他老人家的另一句:“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过。”

  几千年前的德尔菲神庙,劝诫人们就一句话:“人啊,认识你自己。”就这么一句大白话,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万幸,我终于开始有了这个意识。

  我最喜爱的作家老舍说过:“人若是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小看别人。”我还要斗胆加一句,人若想看透自己,得有个参照——宇宙就在那儿,有这个参照,就没可能自负了。

  我还希望,无论多老,都能是优美的,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美丽。我曾和那班很亲很近的学生说过:“谁又没年轻过呢?你们老过吗?能老得这么美吗?嘁!”相当傲娇。赢得了满堂喝彩、掌声和呼哨。当然啦,那一群翱翔学员,基本属于无条件、无原则的铁粉,仅供自己偷着乐一下而已。

  此生至此,我曾自以为很丑过。自以为丑,令我无比自卑,自卑令我更丑。也美过,顶花带刺肆意绽放,自以为美,又令我自负、自恋,而失去自知,放弃生活的其他可能……

  现在,我想要的是,无论独处时,还是终点时,都能保有当下那个时刻的优美。这应该不属贪欲,应该是可以做到的。有不少榜样在前,需要的是内心的修炼和安定。

  有了世界观,找到了人生之矩,遇到了余生的事业。我很幸运。没有狂喜,但心很安稳。

  要读的书很多。爱读书,有书读,有很多好书读,真是此生之大福气。

  只读书,却未必等同于“学习”,这也是这几年才有的感悟,终于在东岳先生学习坊中得到整顿,整顿到只剩最简单的基本。

  学习,先要学会“学”,学习的方法和态度端正,才能听到、学到东西;否则,入得宝山也落个空手而归。

  又想起,我在离开IBM前不久,大概是因为忝列高潜,得到了一次学习机会,是远赴美国纽约,在IBM总部位于阿蒙克市的培训学院,住的学院园区的小旅馆。以往的培训基本上都是两人合住一间,这一次升格到一栋小栋,单间待遇,房间不大,但很舒适惬意。我第一次看见真的壁炉,篓中装着木炭,特想烧起来感受一下,炭黑抹在脸上身上手上哪都是,就是没点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第二天,听史蒂芬·柯维亲自讲授“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对我的震动非常强烈——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听非技能实操类的课,也的确由此引发了一些更深层的思考,以至晚上回到酒店竟忘了再试图点燃壁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能把七个习惯背得溜熟,有时也会引用一下。主要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一旦回到工作中,很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习惯模式。

  去年,又读了《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才读出这根本就是人生的道理,也许叫“高效能人生的七个习惯”才更贴切。而当初,本来就因英语程度有限而听得半生不熟,我还自己当时下意识地设了个限,给当成“经理人的七个习惯”去听了。二十年前就“学”过的,真学到了十分中的一分吗?未必。

  所以,只有触动、感动,甚至震动,都是不够的,必须“思”而“习”之,“学而时习之”,才有可能真的学到。

  2016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奖,深圳的南漂音乐吉卜赛的小朋友们可开心了,他们站在音乐和音乐人的角度,天然纯粹地高兴,也不管迪伦得的其实是“文学奖”。就像中国的一个摇滚乐队在德国的啥音乐节得奖了,即便他们根本不认识得奖的乐队,也都特别高兴地庆祝。我被感染,也找出迪伦的老歌来听,可真……难听啊!有很多同时代的歌手都比他好听得多。我觉得,列侬和迪伦的作品,都是歌词比音乐重要。列侬有点儿像中国的儒家,将很多社会理想附体于音乐;而迪伦,更近道家,用音乐和文字寄托他独立于世的生活态度。

  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碰到迪伦的一首歌曲,歌名叫作 My Back Pages (可译为《我逝去的岁月》),具体创作时间没有考证出来,应该是他获诺奖前后写的,写歌时得有七十几岁了,是他与几位老哥们儿一起唱的,好几位老音乐人各自个性鲜明的沧桑音色合在一起,就好听多了,副歌重复很多遍,突然有一遍,我听见了副歌的歌词:

  "Ah,but I was so much older then.I am younger than that now."

  “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我正风华正茂。”(翻译得真好啊!)

  我热泪奔涌,心花怒放。凭这两句,迪伦,就当得起诺贝尔文学奖或任何奖项的桂冠诗人。从此,粉定他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话,我曾念叨很久:“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瞧瞧这几个关键词:担心、苦难、配不上……特别适合我沉浸在自怜自艾中,而长久地限制了对自由的想象。典型的因自己的心境而断章取义呢。

  当拭去心的蒙尘,放进光亮时,就会看到另外一些语句,仍脱不开断章取义,但我更喜欢那样的景象。尼采虽然一生不顺,终于失智,但我却从他这句话中品到积极的味道:“抓紧生活,就像期限已到。”即使到了时时可死的年纪,也无碍步步向生。

  郝思嘉在失去一切后,说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一直很喜欢郝思嘉,就因为她一直活在“新的一天”。当初,先写完书,临出版时才起书名,我张口就说出“逆风飞飏”,就是它了。及至翻译英文书名时,一下子说出“Gone Against the Wind”,这个就是明着致敬Gone with the Wind(《飘》)了,因为喜欢郝思嘉,而喜欢了这个英文书名。

  此前大半生,我都在追求所谓意义,追求“实现更好的自己”,感觉自己就是在大踏步迈向“超越自我”呢!而现在,我不追、不求,只想“好好地实现自己”了。马斯洛关于人的需求层次的经典论述,我这算是在哪一层了?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倒也不要紧的。纯粹,自然,悦己,利人,就挺美好。

  距离上本书,历经二十余年。这本书,共写了四遍,已刚好两年。第一遍,太自我,像是《逆风飞飏》的下半部,不对!我想写、值得写的不是我,而是教练。“教练”这事,比“我”大得多。第二遍,太“专业”,像教材、教辅,不会有多少人耐心读完的。好,再来!憋了九个多月,就想一件事——如何能写得“好看”一些?九个多月,憋出了第三人称架构,刚交卷,就遭到阅卷老师们的一致批评。已三鼓而竭了,再用了几个月,吊起一口气,再来这第四稿!

  最后(终于到了最后啦),说个我自己的“三法”。

  关于活法喟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宙无垠,我心自由,“如今我正风华正茂”,既然没有观众,正好随心起舞。我仍**充溢,但不会再泛滥成灾,不知所往。

  关于做法喟

  公元前三四百年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至今仍被奉为“现代西医之父”,从医者仍奉其誓言为守则、为准绳,誓词中有:“愿意尽一己之力与判断,去治疗患者;有时能疗愈,常常有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斗胆盗用一下:“教练,愿意尽专业能力并坚守信念,去帮助客户最大限度地实现潜能;有时能顿悟,常常有激发,总是去帮助。”

  这并非教练教材中之经典说法,但确是我的信条。

  关于死法喟

  忘记曾在哪儿听到的,好像是波兰谚语:“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或燃烧。”[1]嗯,我喜欢燃烧,燃烧后会有少部分成灰,仍能随风飞舞一阵,其余,归于尘土,回归洪荒之初的原始。甚妥。

  [1] 此句来自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散文《时钟》,王育伦译。——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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