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啥？”温柔一问，甚至貌似离题万里，却常能迸发惊心动魄的棒喝力量。

　　2019年年末，降温了，太阳高挂，气温仍坠在零摄氏度以下。

　　渊峙人如其名，胖大魁梧，一头浓发根根站立，他家娃养了只刺猬，估计奓起刺来也就仿佛如此吧。他带进来一大团冷风白雾，未落座，就点了一挂响鞭似的笑：“我可是荣享了老师今年的收官辅导！哇！哈哈哈……”这次辅导压在了岁末，他就顺手给自己找了仪式感。天性使然，他随时能捡到高兴，笑点很低，感染力极强，引发我一阵咳，重感冒时不宜大笑，赶紧喝水镇压咳嗽、收拾涕泪，一通忙乱毕，落座。

　　与渊峙之间的教练关系已两年多了，信任已深，无须铺垫，下一秒，他直接进入主题：“老师，我又迷茫了。”他有点儿踌躇，担心讲不清楚。

　　我未言语，微笑着递过眼神，发出无条件邀请，渊峙便放心讲开来，直讲了将近三十分钟，他擦擦额上的汗：“我这讲得也忒乱了。”

　　我理解渊峙的懊恼，他可是做了十几年的市场营销品牌策划，挺优秀的，有才华，居然说不清楚自己这点儿事。

　　我微笑道：“我先来确认一下是否听到了所有要点。我听到两条脉络：一条是放不下自己创业十几年的营销顾问公司；另一条是自己内心对深度营造一个内涵品牌的热望。继续做自己的公司，就基本只能按甲方给定的项目做些策划与执行，难以把握营造品牌所需的深度；而如果要去追求深度营造品牌，看来必须转换为甲方身份，为品牌企业提供服务，那就意味着要放手自己的公司。一个放不下，另一个越来越清晰地渴望，就拧巴了，对吗？我有没有错过其他要点？”

　　渊峙满脸叹服，先猛烈地点头，又猛烈地摇头，嘟囔着：“没错，就是这点儿事啊，我咋就说不清楚？”

　　“你说清楚了啊，不然我怎能听到啊？”两人都笑。

　　“那么，关于这个话题，通过今天的辅导，你想实现什么目标呢？”这也是一个百搭的教练问题，只要问对了地方，能自然而然地指向更深层的意义探询。

　　“我想请老师帮我选择，该走哪条路。”他很直接，“我自己想了很久，越想越迷茫了……”

　　“不忙。咱们先来理一理。”教练要帮助伙伴深度思考，当然不会越俎代庖，替人做选择，但也不必在对话过程中随时决然清晰地宣示原则；何况，渊峙的“请帮我选择”，其实大约就是“请帮我想清楚”的意思。

　　渊峙正值壮年，大学刚毕业就尝试了数种职业，挺快就确认了自己所擅长并喜爱的就是市场营销，于是自己创业，也有十几年了；而出于对品牌塑造的热爱，他前两年加入一家企业，做全职的品牌总监，其间，全心全力“007”式地投入，我就是在他作为职业经理人期间认识他的；待他又回归自己的企业时，才发现，他自己的公司已基本被抛荒了。此时，他已回归自家企业奋力重整几个月了。

　　于是，对话继续。

　　我问：“放不下自己公司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渊峙愣了一会儿，手指微动地点算着，十个手指头都用上了，又频频摇头否定：“……您容我再好好想想。”

　　我说：“好的。那么，你当初创业的初心是什么呢？”

　　渊峙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我就觉着我肯定能做成一个挺牛的公司。”他突然愧然一笑，“现在离‘牛’还差挺远的。”

　　我说：“站在创业十几年后的今天，你希望自己的公司五年后、十年后，成为什么样子？”

　　渊峙沉默良久，慢慢垂下头：“这……我也没仔细想过。”

　　看得出，他有些被自己惊着了，我倒并不觉意外。几年来，对教练之道的训练与研习，已基本形成不预判、不猜测，保持直觉好奇而全然开放接纳的习惯，也已见过很多很优秀的人，却因忙着实现很多现实的追求和履行各种责任而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没时间为自己做一些很基本的重要思考。我自己，过去二十几年，在朝向成功的路上全力奔跑，又何尝仔细想过“何为成功”呢？

　　教练不会帮任何人做选择，因为教练不能越俎代庖决定别人的人生，就连神佛也没这个权力。但教练会帮助教练伙伴获得不同的思考维度，或者说是不同维度的思维方法。

　　对话继续。

　　他问：“我为什么连这些都没有好好想过呢？”

　　他这是在问自己，我便静静听。

　　“……这些年，我一直忙，忙着做项目，尽心尽力把所有项目做到最好，要对得起客户，才能对得起自己。好像忙着就是意义本身，从来没仔细想过……”

　　他说的，我能听出，都是真的。渊峙的粗豪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极善良、极敏感的心，他特别在乎别人的感觉，为了朋友、同事、客户们满意，他绝不惜力，哪怕是要耗费很多时间的很小的事，他也会立即乐呵呵跑去办好，而不会算计是否“值得”。他谦让不争，但非常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尤其是关于人品与操守。

　　他陷入沉思，或是继续无声地与自己对话。我静静陪伴。

　　“老师，我确实需要先把这几个问题想清楚！我回去好好想！”他脸上罕见地一派严肃。

　　“再追加一个问题好吗？”我笑着问。

　　“当然当然，您请说您请说。”蒲扇大的脸庞又漾满笑纹。

　　“你想要啥？”笑纹凝固了。

　　“你自己，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解释。

　　通过近三年来的深度接触，我对渊峙的了解也挺深了，渊峙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想着满足其他人的需要，这是他天性使然，又因后天虔诚的宗教信仰而愈加深固，至于他自己最想要什么、活出什么样的状态才会对自己满意，恐怕是被忽略已久的问题。直觉告诉我（或说是深度聆听到），他陷入迷茫的另一股深层的纠结，可能就在于此。

　　良久，他缓缓地说：“这个，真刺中我了。”他表情痛楚，“我要先好好想这个问题。”

　　“渊峙，关照自己的内心，是极为正当的事情，也是人之为人的本分呢。” 也许，他的信仰，会令他潜意识里回避“为自己想”，我跟着直觉加上了这一句。

　　教练的角色像是伴舞，要引导流程，把握节奏；而教练伙伴才是引导内容的，他走到哪儿或卡到哪儿了，教练就要在那里陪伴他，跟随着他的节奏，直至走出来，舞起来。

　　我陪伴渊峙经历了对他而言比较严峻的职业转折。先是从十几年小老板的身份转入职场，那是相当大的考验：不习惯复杂流程，难耐无穷议论而不决，说好的资源随时被砍以及公司政治……这些，都是他转型期间的首要问题，自然也就是初期辅导时的主要内容，都比较表层而紧急，在那个阶段，我基本就是被当作职场大全来翻查的。只有当进入对品牌的深度理解与内涵提炼的讨论时，他的眼中才会时时放光。品牌塑造，是他的真爱，尤其当遇到具有人文关怀内涵的品牌时，他更加全情投入，不计其他，也真能做出直抵人心的好作品。

　　因为对他个人特质的印象与欣赏，与他所在企业的教练合同结束后，我仍与他保持着联系；当听说他遭逢职场意外事故时，就主动伸手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继续给你辅导，义务的。”

　　我几乎从不主动提出给别人做辅导。其一，因为我相信，当客户内心有改变现状的足够动力并主动提出时，才是开始教练关系的更合适的时机。老北京有个说法，“上赶着不是买卖”，说的也是这个理儿，话糙理不糙。其二，我也不需要去发展很多客户。至于遇到有朋友说“听说你做教练了，给我试一次呗”，若非真有需要，也就一笑转了话头罢了。这次破例，是因为我知道渊峙很需要帮助，而他是打死也不会主动提出的，他怕给我添麻烦，他怕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这随手一“捡”，对于渊峙还是挺重要的。人，总会经历一些当时感觉过不去的坎儿。尽管大多数坎儿都能自己走出来，但如果在最难过的关头能得到一些善意而有力的帮助，就更好了。

　　几个月没见，渊峙又胖了一大圈，也许就是“过劳肥”吧？但人显得憔悴了许多。我静静地听他倾诉，满满的委屈、愤怒、沮丧……聆听多时，我并没有安慰或开解，而是有点儿简单粗暴地问他：“你是想继续反刍那些不愉快，还是打算对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再做些什么？”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直把两腮都抖动起来。对嘛！他沉湎于过去的各种负面情绪里已经够久了，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和生命能量了。

　　“那好，咱们谈谈未来吧。”才刚三十几岁，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宝贵的经验教训，本来是难得的人生财富，但如果反复去舔舐，伤口是难以痊愈的。后来，渊峙多次提到这次老师给的“棒喝”，实在太重要了。教练的“万用问题”之一，就是当客户对某些状况表达不满时，问他：“那么，你理想的状态是什么？”就多半可以将当下关切的焦点从过去转移至未来了。过去已逝，当下才是最重要的。调整好当下，才可能期冀更好的未来。

　　渊峙当时的情绪纠结还是挺严重的，为此，我祭起情绪能力的“法器”，给渊峙解析“情绪的真相”，还有消解无用情绪能量的方法。他仔细读了几遍《精通情绪》，书里的方法没太学会，但有了觉察：“老师老师，我现在真能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了，只要觉察到，就盯着‘它’ （此处的‘它’指情绪），它似乎就能融化、消失了，真神奇！而且，我发现，我这胖，真可能是太多年的情绪堆积出来的，我从来没留意过情绪，但知道自己最经常和自己说的就是‘忍！忍住！’，再加上一有不痛快就想吃东西，好几十年了，情绪都憋成脂肪了。”

　　这个觉察，挺妙的。我充满好奇地听他比画着描述，心想，这觉察要是能减肥，那可就更妙了。结果，人家在几个月内居然减了三十多斤！而且，基本上是正常饮食不自虐，只是晚餐吃得极少，或者不吃，他还引经据典：

　　“东岳先生[1]讲过的，咱们狩猎的祖先根本就不可能一日三餐的；进入农耕后，人们才养成一日三餐、多餐的习惯，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么多肥胖、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

　　问他，饿不？他说：“刚开始还没到晚饭就开始饿，只要一想晚饭不能吃，就已经饿了。饿得慌时，我就和自己说，你不需要吃，真的不需要！然后，就盯着‘它’（这儿的‘它’指的是‘饿’），也就过去了。”

　　他已尽扫憔悴不振之气，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健康灵活的胖子了，“不用弯腰就能看到脚啦！”我看着也觉喜兴。渊峙仍兴致勃勃地继续着减肥大业，他的小目标是“明年再减十八公斤”。不过，这情绪能力加轻断食加“盯着饿”的减肥方法，是否有推广价值，可就超出我的认知了。

　　因为他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所以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直面未来，也才会触发教练更多向内而“深刻”的问题。

　　渊峙兴奋而沉重地带着几个问题走了。我好奇地期待着下次辅导时聆听他的思考，也期待着陪伴他走出迷茫，清晰地做出自己的选择。至于他会如何选择，教练才不费力去猜，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潜力。教练要做的，是帮他思考清楚一些更底层的问题，而做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只要是在想清楚的基础上做出的，就好。对渊峙而言，他首先要找到的，是“自我”，一旦找到“我”内心真正想要的，很多困惑也许就消弭了。其实，选择也未必只有表面上貌似对立的非此即彼，陷在局中往往看不清楚，得从更高的高度、从上面俯视，或拉开时间、拉远距离，才可能看得清全貌。教练的好问题，有很多都是帮着客户将视角从眼前深陷的方寸之地拉出来，拉远、拉高。

　　2019年底愉快地收工封箱，贴窗花，办年货，准备过年喽！

　　这次感冒拖了大约一个月，不发烧不头痛，也没有鼻塞流涕，就是咳个没完，尤其是就寝躺平后，能咳得整个身子在**弹跳，像刚上岸的鱼似的，很辛苦。到除夕前总算好了，等到了初二才知道：万幸是好了，不然，那惊天动地的狂咳，可能就被举报了，那时新冠乌云已经笼罩大地，一声可疑的咳嗽，方圆几十米的人都会受到惊吓！

　　哦，随手“捡”来的渊峙，还成了“实在亲戚”了。

　　渊峙帮我千挑万选找到一条小柴犬，满月就抱回家了，取名笑笑。看过电影《忠犬八公》的，大概都会对黄色的柴犬印象深刻。的确，黄毛的柴犬比较多，但笑笑是黑白花的，小时候圆乎乎的像个小熊崽，越长大越标致，长成了纯种黑柴的标准照，身上的花纹对称到令人惊叹，就连嘴边颊上的硬须都根根对称，我认真数过好多次的。疫情期间，除了到小区门口自取快递，大人都不出门，狗娃基本在自家小院里活动，没见过几个生人，因此形成了格外谨慎矜持的性格，只认四五个人，其中就有渊峙。只要在它面前提“舅舅要来啦”，它就会原地一纵跳上窗台，盯着大门，等！它算是牢牢认准这个带它回家的庞然大物了，一见渊峙出现，就扑上去玩耍，亲热至极，还记住了这个总会发出哗然大叫（大笑）的家伙的名字——jiu jiu。

　　笑笑居然与我同月同日的生日，这缘分！

　　教练说

　　帮助教练伙伴倾听内心，找到“我想要啥”，很重要。太多人都生活在忙碌就是意义的状态下，而忽略了自己的内心。还有，坏经历、坏情绪，特别容易使人沉溺其中，这种沉溺有百害而无一利。这时可用到一个教练“好问题”：“你想要啥？” 或者“你想要啥？”，温柔一问，甚至貌似离题万里，却常能迸发惊心动魄的棒喝力量。

　　[1] 即王东岳，独立哲学学者，自成一套递弱代偿的万物演化理论体系，是“正宗”专家们眼中的“民哲”（民间哲学家），非主流。后文有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