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罗马帝国的衰亡——衰亡与启示
刚才说到戴克里先用三招治乱,以乱治乱、以躲治乱、以威治乱,结果一点效果都没有,人亡政息,他这儿前脚一退休、一死,仍然是打成一团,天下糜烂。那怎么办呀?这就说到罗马帝国后期另一位重要的皇帝君士坦丁。今天的土耳其的首都叫伊斯坦布尔,原名叫君士坦丁堡,用的就是此公的名字,君士坦丁大帝。当然“大帝”这个词是后来基督教徒封给他的,原来就是君士坦丁皇帝。
他公元306年上台一看,我的个老天啊,什么招都使完了,没有用啊,用刀、用剑,只能维持短暂的一个安定局面,那怎么才能重归古罗马帝国的辉煌呢?他老人家和历朝历代所有统治者一样,就奔着一条道去了,文化统一,思想控制,只有这一招才是釜底抽薪。于是君士坦丁就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这就叫基督教。
其实君士坦丁看中基督教,也是历史的一个偶然。因为当时基督教并不像后来那么壮大,它只是在帝国东部,还不是主流文化区的一个小教派而已。而且当时它的地位也非常尴尬,对于犹太教来说,这是分裂出去的小教派,异端,拼命打击;然后罗马皇帝也拼命打击。就是处于那样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而且内部还分裂,人数也不是很多。
而且你想,它的几个创始人在当时看来,并不算精英阶层,耶稣自己是个木匠,混得比较好的是那个马太,就是后来马太效应那个人,马太是个税吏,就算是当官了,底层公务员。剩下什么彼得、雅各、约翰,这几个人都是渔夫,文化水平比较高一点的,就是那个会记账,还会算算术的人,叫犹大,后来还叛变了。就这么一个队伍,耶稣和他的十二使徒。
当时为什么君士坦丁看中了基督教,要扶持他们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基督教特别抱团,他用耶稣的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召,形成了一个特别有精神凝聚力的集体,君士坦丁看中的就是这个。
给大家举两个例子,你比如说尼禄,就是迫害基督教徒,看不惯,迫害,罗马一场大火之后,他就说肯定是基督教徒干的,后来基督教徒说就是你干的,双方就干起来了。那你跟皇帝干哪有好下场呢?尼禄说,全部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你看,彼得,还有保罗,都是被尼禄钉死在十字架上。
彼得是什么人呢?彼得其实后来是基督教会承认的第一任教皇,也就是基督教组织的第一任首领。彼得说钉死可以,但是我不能按照耶稣那个姿势钉死,我不够那个资格。这样吧,你把我翻过来,我倒着被钉死。他在死的时候那种信仰都是如此伟大和决绝。
而且当时基督教会有一个规定,说凡是被罗马皇帝迫害致死的教徒,咱们都封圣,你们死后灵魂上天堂,封圣人。所以导致很多基督教徒前赴后继,原来被迫害死就可以封圣人,那就主动去找迫害吧,就相当于自杀,飞蛾扑火。所以逼得后来基督教会不得不取消了这个规定,说以后不作就不会死,以后再主动这么自杀的,咱们不封圣人。所以你看,这是一个非常有战斗力,有组织向心性的组织。
君士坦丁就看中了基督教,于是就通过几招,先是米兰饬令,说宗教宽容,基督教徒也是人,人家信仰自由,咱们应该允许嘛。后来又搞了一个尼西亚会议,帮助基督教派,他们因为内部也有分裂,帮助一派打压另一派,然后资助这一派,让他的势力壮大。
君士坦丁后来还干了一个事,他建了君士坦丁堡,也就是现在的伊斯坦布尔,那号称是基督教之城,所有不是基督教徒的根本就不让你进,他几乎是用国家公权力的所有力量来扶持基督教。
这招有用没用?当然有用,可是君士坦丁万万没有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还听过好像阿拉伯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看骆驼在外面,怕它冷,说你进来点吧,进来点,把屁股挪进帐篷来点。最后结果就是骆驼把主人踢出了帐篷。整个罗马帝国的后期史基本上我们都可以按照这个寓言来理解,是君士坦丁请神容易,把基督教请进了罗马帝国的权力体系。但是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罗马皇帝的威权被基督教一点一点地挤出了这个权力体系。
因为确实不需要你这个皇帝了,尤其是后来蛮族人入侵的时候,有一次蛮族人把罗马城已经打下来了,围攻,马上就要屠城了。皇帝一点儿用都没有,甚至都阵亡了,跑掉了。罗马教皇出来了,罗马教皇跟野蛮人说,这么着吧,你看你们也挺可怜的,灵魂也不能得救,你们皈依基督教吧。然后呢,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们罗马人给你们点儿银子,咱们这趟就这么解决,你看好不好?
这个活应该谁干?当然应该皇帝干,你是皇帝,你应该给帝国带来安全啊,你应该解人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啊。但是皇帝失职,最后是由教皇以精神的力量,以上帝的感召来说服这帮野蛮人。那你说,你皇帝的存在还有什么合法性呢?而且皇帝因为请出了这尊神,渐渐地,所有人都把崇拜的目光投向了这尊神,那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没人搭理皇帝了。
公元392年,当时罗马帝国的皇帝叫狄奥多西,狄奥多西住在米兰,其实后来罗马帝国的皇帝多数都住在米兰,不去罗马,罗马有元老院,太讨厌了,而且那个时候皇帝自己威权化、神秘化,他也不会跟老百姓一起在澡堂子里洗澡,所以就住在米兰。这个狄奥多西跟米兰的基督教的大主教安布罗西关系非常好,封他为国师,替他树立神权。
那他最后什么结果呢?举个例子,392年在米兰发生了一件事,有个赛车手,就相当于当时的著名运动员,有很多粉丝。这个赛车手因为出了个事,官府就把他抓起来了,粉丝就不干了,说抓我们的偶像,那不行,就闹事。然后官府派人去弹压,这帮粉丝就把这个官员给打死了。这狄奥多西一看那还了得,造反啊?弄死他,然后就派兵上去镇压,结果杀了好多人。
大国师一看这不行啊,我们基督教是讲究仁爱为本啊,你怎么能乱杀人呢?你得道歉。狄奥多西说不能道歉,这是皇权,杀了就杀了嘛,又不是对方没有错。主教说你得道歉。不道歉!好,不道歉,那咱们就这么办,开除你的教籍,你永远不许进教堂,永远不许接近神坛。
双方就这样对峙了八个月,结果是皇帝投降,这位狄奥多西皇帝脱下自己的皇袍,穿上一袭白衫,跑到教堂门口向大主教道歉。道歉了半天,大主教出来递给他一片面包,相当于叫圣体,就是一个象征物,表示我原谅你了。
虽然狄奥多西皇帝又可以重新进教堂了,但世俗的皇权从此再没有任何权威,已经颜面扫地,跟新树立起来的神权比已经不值一提。但是这一幕在后来的欧洲历史上一再地重演,比如说1077年,当时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看德国比较乱,说以后你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你们也别管了,以后这权力都归我了,我以后也可以废除你们这皇帝。
当时那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叫亨利四世,说那怎么行,就跟教皇来劲。教皇说来劲是吧?这样吧,绝罚。什么叫绝罚?就是教皇能够用的最狠的惩罚,绝罚意思就是死后灵魂不得上天堂。结果双方又是对峙,对峙了很长时间之后,这位亨利四世不得不翻越阿尔卑斯山,在大雪天光着两脚,在教皇的门口站了几天几夜,直到教皇说,行了吧,起来吧,跪安吧。然后亨利四世还说,哎呀,臣妾真的做不到呀。然后才被原谅。
这一幕在欧洲历史上一再地重演,皇权在神权面前已经不值一提。就像前面讲的那个比方,骆驼进了帐篷,而原来的主人已经滚出了帐外。
于是,古罗马帝国就像被一阵风吹开的一片灰一样,就这样散失在古罗马大陆上。罗马帝国是这么衰亡掉的。
我们不妨来复一下盘,看看古罗马帝国是怎么衰亡的。他们不是不想像中华帝国那样,塑造一个大一统帝国,而且历朝历代的皇帝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只不过最后都失败了。我们不是说大一统一定好,它有千般坏处,但毕竟有一样好处,就是给老百姓塑造一个相对长期的安定的生活局面。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话吗?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是古罗马帝国的皇帝没有做到这一点,为什么?
今天我们分析大概是有两点原因。第一,上下阶层之间的流动性丧失了,在这么大的帝国之内,丧失流动性很可怕。第二,过于强烈的文化控制,丧失了多样性。你看,原来罗马帝国之内,是多神教,而由君士坦丁引进的基督教是一神教。这两个宗教虽然都是宗教,本质可不一样。多神教的神是一种什么角色呢?是当人做出各自的努力的时候,神给你提供帮助。
所以古罗马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神,叫夫妻调解神,大概是这个意思。夫妻双方吵架,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到夫妻调解神的神庙里去拜一拜,去告解。但是这个神庙有一个规矩,就是你们俩只能一个一个地说。所以丈夫先到那儿说,我这个老婆怎么不像话,挨千刀的,怎么怎么着。说完之后,老婆才能说,然后我这个丈夫怎么怎么不像话,挨千刀的,怎么怎么着。
你看,这就塑造了一个机制,原来夫妻在家吵架的时候是你一句我一句,越吵火气越大。但是到神庙,按规矩你不能那么干,只能一个一个说,所以夫妻双方就有机会静下心来听对方对自己的意见。老婆听着丈夫的告解,好像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他在外面赚钱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丈夫也是这个心态,这样夫妻关系就容易和解。所以多神教的神是这个作用。
可是基督教就不一样,上帝是超越于一切的超然存在。你想崇拜他吗?对不起,把你所有的身心、所有的生命全部匍匐在他面前,全部交出去,没有任何多样性可言。所以到中世纪时期,那种基督教徒,你不能说他在精神上不圣洁、不伟大,但是他丧失了多样性这个东西,就很可怕。就是你只要不按我这套想,弄死你,你就是女巫,烧死你,火刑柱伺候。是这套玩法,那多样性就完蛋了。
所以在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为什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就是因为虽然有圣洁的信仰,但是因为丧失了多样性,导致愚昧遍地都是。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可能都没离开过自己家十公里之外,大多数即使是诸侯,都大字不识一个,甚至没有一张周边地区的地图可以走,是那样的一个愚昧的局面。所以为什么说中世纪是沉沉的黑暗,和这种过于强烈的精神控制是有关的。
你不能说中国的皇权没有,也有的。但他要求的是你对我这个皇帝、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政权的认同就可以了。你只要交粮,皇粮国税你交了,正常的当差,然后不造反,然后接受我们儒家这一套说法,可以,剩下的你爱干吗干吗,你愿意信佛教,吃斋念佛随你;你愿意当道士,烧香炼丹也随你;你愿意信个基督教也可以,中国历史上很多那种小教派的传播,所以思想相对自由。
今天我们在数千年后,再来回观古罗马史,尤其他衰亡的这一段,我们能得出什么样的启示呢?也就是一个国家想要维持这种安定团结的大一统局面,有两件事情非做不可。第一件事情,保持流动性,让下层的人看得到盼头,让上层的人感觉到荣誉,这是一条;第二条,在文化和思想上做适当的引导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