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第二天上午,进入毡房时,钱德拉看见艾尔克跪在墙边的一块垫子上。虽然他不打算冥想,但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昨晚睡得很差。他曾希望大海的涛声具有催眠作用,结果却睡不着。等离开房间,看见海水只有咫尺之遥,那么浩瀚,那么稳定,那么漠然,他感到震惊。他深深地意识到,他在一个崭新的地方、一个崭新的环境。到目前为止,他对这种环境的效果还不甚了了。
“现在缓缓睁开眼睛。”鲁迪敳卡茨说。这让钱德拉感到好奇,想知道猛地睁开眼睛会是怎样。“呼吸。”鲁迪敳卡茨说。这似乎也无必要,因为即使他不发这样的指令,他们也几乎不会在椅子上窒息。
“昨晚只是热身。”卡茨说,他仍然穿着昨天穿的奶油色衣服,“今天我们要动真格的。下面的练习我做好多年了。相信我。它比较深入,因此如果你们觉得受不了,可以随时出去,到海边散散步,或喝杯水,准备好了再回来。
“我将把你们分成四组。你们要围坐在一起,最好坐在地板上聊天。就这样,就是聊天。但是,你们一定要绝对诚实,十分诚实。不要逃避。我们今天希望取得突破,怎么想就怎么说,是什么感受就说什么感受。
“我们要重复昨天做的事情,互相说说自己的批评声音。你们要互相作答。说话要发自肺腑。这里没有语言限制。我们唯一不会容忍的是任何形式的肉体虐待。那绝对不行。”
卡茨的眉毛抬得很高,看着就像发夹。
“如果谁还没准备好做这个,现在就说出来。不用担心。有些人还没准备好,我们这儿尊重自主权。”卡茨似乎在看钱德拉,钱德拉用手指玩弄着他裤兜里的车钥匙,“但如果你们确定不了,那就试试吧。即使发生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有人会说你们不爱听的话,不过你们有机会观察自己的反应,这正是让人感兴趣的地方。等你们发现这一切是多么让人自在,你们也许会大吃一惊。
“我会四处走走,时不时地干预一下,也就是指导,仅此而已,但如果你们需要我评论评论,或想把我叫过去,我随时候着。我不会离开这个房间。”
印度女孩帕姆坐在钱德拉前面,举起手,就那么举着,问起了问题。
“那我们可以互相羞辱吗?”
“你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帕姆。至于别人作何反应,那是他们的事情。”
“你能把它写在白板上吗?”
“我觉得这已经非常清楚了。”
帕姆脸上露出委屈之色。她放下了手。
“如果我们想离开房间,需要通知你吗?”萨莉问道。
“不需要,”卡茨说,“直接离开就行。你们自己决定。好了。我们开始吧。我将帮着你们分组。”
钱德拉知道这种把戏。卡茨说“好了”,几乎肯定是为了防止有人继续提问。很显然,他们全都心神不宁:问题被掩盖了,或者倒不如说,打击被推迟了。
艾尔克离得太远,没有被分到钱德拉那组。但是,他发现自己和印度女孩帕姆分在一组。和他一组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叫布莱恩,三十多岁,金色的发卷垂在眉毛上方。女的叫黛西,可能比钱德拉小十到十五岁。她面孔瘦削,但五官匀称,长长的灰头发一直垂到尾椎骨。她穿一件飘逸的白裙子,让他想起一个慈悲为怀但魔力强大的巫婆。
他们坐在后面的垫子上,紧紧地围成一圈。钱德拉挨着黛西,靠着墙。他更愿意坐椅子,但他不想让任何人认为他自命不凡。
布莱恩盘着腿坐着,微笑着,依次和每个人交流了一下眼神。黛西正相反,死死盯着对面的帕姆。帕姆正在咬她指甲上的指甲油。钱德拉强忍着,才没开口让她打住。
“我不想第一个说话,”黛西说,“可谁都不说,因此我觉得还是我先来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上过鲁迪的研讨班。我想那就是原因。”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说说我们的线,是吧?”布莱恩说。
“哦,说得对。你先来吧。”黛西说。她低下头,捋着她那长达一米、拢成圆柱状的灰头发。
“我的第一根线,”布莱恩说,“和很多人一样,就是我有点儿自私。虽然事出有因,但我陪我儿子的时间不够。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努力工作,是因为我感到内疚。这意味着我还是没有给别人留多少时间。我本来应该快乐,但这让我不快乐。”
他一直都在微笑。现在,他搓着他的手。
“有人想回应吗?”布莱恩问道,“要不我们就继续?”
“我接着说吧,”黛西说,“我的第一根线是,我觉得我不善交际。那不仅是我的问题,但多数人觉得是我的问题,好像我是个反社会的老巫婆,几乎没活力了。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人们可怜我,说‘她肯定非常悲惨’。无论他们说什么吧,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昨天没说,我结过婚。我有个生病的儿子。我爱他,但我并没有时刻惦记着他。我没有绝望到扯掉我的头发。我就那么接受了。我不思念我的丈夫,甚至也不太思念我的儿子。我喜欢孤独。就说这么多吧。谢谢你们。”
“嗨,我想你们还记得我。”帕姆说。她解开她的罩衫的第二颗扣子,然后又把它系上,显得很有派头,但又真的显得有些神经质。“我是个律师。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会当律师。我和我父母生活在弗里蒙特,但我很快就要搬到圣弗朗西斯科了。那代价不菲,可我需要有个我自己的地方。我的问题是,我真的不以为我的钱够用,或像我希望的那么多。我整天盼着我有更多的钱,觉得我的生活无聊、乏味。不得到更多的钱,不得到大把钱,我就没法快乐了。我很快就能挣不少钱,但我知道那不够,至少在下个二十年里不够。我厌恶我非得等那么长的时间。我觉得那让我显得肤浅,可……”
帕姆先是咧开嘴微微一笑,接着又咯咯地笑,最后安静下来。轮到钱德拉了。他猛地一仰脖子,给人一种毅然决然的感觉。
“我叫钱德拉,”钱德拉说,“我功成名就。我有三个孩子,但我现在离婚了,我几乎见不着他们。我觉得我这辈子一事无成。事实上,我也许没几年可活了。谁知道呢?我过去非常自信,以为我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可现在我认为,也许错的人是我,尤其是现在,没了我,我妻子过得那么快乐。如果这算中年危机,那它来得也太迟了。我六十九岁了。可我在这儿,并且我从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个地方。”
说过之后,钱德拉顿感舒畅。对他来说,实话实说变得容易多了。当帕姆转向了黛西,而不是他,他几乎有些失望。
“那你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吗,黛西?”帕姆问道,“没有情感?完全没有?”
“我有感觉,”黛西说,“我只是不像别人那样需要人们。我喜欢独来独往。”
“可你说你儿子病了。”钱德拉说。
“是呀,”帕姆说,“你对你的儿子没有感情吗?”
“我可没那么说。”黛西说。
“说说你的感受。”鲁迪说。他在布莱恩后面徘徊着。
“我觉得你也许没有你说的那样冷酷。”布莱恩说。他像加利福尼亚人那样,咧着嘴,笑着。
“不,”鲁迪说,“你觉得怎样?不要说你认为她的感受是什么。”
“好吧,我觉得我有点儿同情她。”布莱恩说。
黛西抬起了眉毛。她显然是在模仿鲁迪敳卡茨,不过还好。
“你为什么同情她?”钱德拉问道。
“她也许想和人接触,但她害怕。一个人挺难受的。那成了一种习惯。我也曾那样过。”
“我喜欢一个人。”黛西说。她的目光现在显得有些严厉。
“你不同情黛西吗,帕姆?”鲁迪问道。
“有点儿。可我也非常拿不准。就……有些古怪。她好像不在乎其他人。好像我们都有可能死掉,而她不在乎。”
“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独来独往成了想让你们都去死了?”黛西问道。
“我没说你想让我们都死掉。”帕姆说。
“那我也没说过我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你说过你真的不喜欢人们,”帕姆说,“这让我有点儿受伤。”
“好。”鲁迪说。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里到处是人,而你一直说你不喜欢我们。”
“我从没那么说过。”黛西说。
“既然你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干吗要喜欢你?我的意思是,你到头来咎由自取,不是吗?”帕姆说。
钱德拉点了点头。他也发现黛西冷酷,不过他没太觉得不安。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年龄问题,上了年纪的人是不是真的比较宽容。
“你太不友好了,帕姆。”黛西说。
“我也不想这样的。”帕姆说。她的眼睛稍稍有些潮湿。
“可你就是。你一肚子的气。”
“还有吗?”鲁迪问道。
“我不喜欢那样。那让我觉得不舒服。你马上就开始评判我,因为你生气了。你甚至都没听我说的话。我不过是说,我不善交际,我喜欢一个人。你说的都是你想出来的。”
“你儿子怎么了?”钱德拉问道。
“他十一年前得了精神病,精神分裂。他在家里待了很长时间,但现在他需要永久护理。”
“你对这个是怎么看的,钱德拉?”鲁迪问道,“你对黛西是什么感觉?”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钱德拉说,“我感到难过。孩子的遭遇让我们无可奈何。我自己的孩子也让我非常难过。”
“听了你们俩的情况,我感到悲伤,”帕姆说,“悲伤,郁闷。我不想变老。”
“挺好的,”鲁迪说,“你们懂了。如果你们需要,就喊我。”
卡茨走开了。钱德拉转过身,面对着帕姆。她有点儿偏胖,穿一件浅粉色的罩衫和一件白色衬衫,妆化得很浓,但在浓妆之下,他还是能看见一个女孩,一个孩子。
“你是南印度人,帕姆?”钱德拉问道。
“我是我。我是帕姆。”
“可帕姆不是个印度名字吗?”
“帕姆是我的名字。”帕姆说。
“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从哪儿来。”
“我告诉过你们了。我住在弗里蒙特。我来自湾区。”
“可你父母来自南印度吧?”钱德拉问道。他知道,他应该打住。
“你为什么不问布莱恩的父母?”帕姆说,“为什么不问黛西的父母?”
“我现在有些怕,”布莱恩说,“觉得情况不妙。”
“我不过是问了问她的名字。”钱德拉说。
“你一直试图弄清楚她来自哪里,”黛西说,“没什么大不了,那要不了她的命,会吗?”
“我想让你们都打住,”帕姆说,“我觉得受到了攻击。”
“没人攻击你。”黛西说。
“那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我。我是帕姆。我告诉过你了。”
“你为什么有戒心?”黛西问道。
“我没戒心。”
“你有。很明显嘛。”
“没什么呀,”布莱恩说,“你不过是在保护你的隐私。”
“我不喜欢被盘问,”帕姆说,“我不是在受审。”
“我就是问了个问题,”钱德拉说,“我没想通过它达到什么目的。”
“那是胡扯,”帕姆说,“对不起,但它就是胡扯。”
“你感觉怎样,钱德拉?”布莱恩问道。
“好像在和我女儿说话。”钱德拉说。
“嗨,我不是你女儿,”帕姆说,“我是我。我是帕姆。”
“主呀,我们知道了。”黛西说。
“你什么意思?”帕姆问道。
“我真的从没听一个人说过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帕米姆[1],”帕姆说,“没错,它是个印度名字。我有一半的孟加拉血统。我名字的意思是‘可爱’。”
“另一半是什么?”钱德拉问道。
“旁遮普[2]!”帕姆说,“上帝呀!”
“你觉得你现在对她更加了解了吗,钱德拉?”布莱恩问道。
“我不知道,”钱德拉说,“我就是感到好奇。我没想惹她生气。”
“可你也知道,你惹她生气了。”黛西说。
“是呀,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个问题。我的女儿也一样。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都生气。”
“你反过来也生气了?”黛西问道。
“我感到纳闷儿。我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每时每刻都怒气冲冲。”
“你为什么非得知道那些东西?”帕姆说,“你就不能以平等的态度和我说话吗?”
“我一直在以平等的态度和你说话呀。我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印度人。我是印度人。你看上去像个印度人。我感到好奇。那有什么错吗?我不懂。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勃然大怒。”
“你不觉得他在把你当成他女儿吗,帕姆?”布莱恩问道。
“老实说,确实像是在和我爸爸说话。我受够了和我爸爸说话。”
“你为是个印度人而感到羞耻吗?”黛西说。
“你为有个得了精神病的儿子而感到内疚吗?”
“是的。”黛西说。
“哇。”布莱恩说。
“哇什么,布莱恩?”帕姆说,“你真的以为是个人都会相信,你是个非常惬意、逍遥自在的冲浪高手,每时每刻都爱着所有人?”
“我从没说过那种话,”布莱恩说,“我说我工作太勤奋,对我儿子亏欠很多。尽管我和我的男友生活在一起,但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陪他。我不知道他会忍多久,但我就是停不下来,因为如果我停下来,我就会不得不面对自我。因此,没错,我有问题,我一直都不快乐。”
“嗯,你有人性,我们懂了,”帕姆说,“其他人是精神错乱、功能失常的疯子,但你刚刚变正常了。那意味着当我们都大喊大叫、互相不留情面时,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笑话。”
“不。”布莱恩说,他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是那样想的。”
“可看起来是那样。”帕姆说。
“你看见了?”黛西说,“敌意。”
“还有别的吗?”帕姆问道,“那就是你的真心话吧?”
“你是个被宠坏的、心怀恶意的小**。”黛西说。帕姆看上去想揍她。钱德拉想,她的身体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假如帕姆真的揍了她,她也许会像几案上的花瓶那样碎掉。
“我现在感觉不妙,”布莱恩说,“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打哪儿来的。”
“从我开始的,”钱德拉说,“我起了个头儿。”
“那你感到内疚吗?”布莱恩问道。
“是呀。”钱德拉说,他想坐到一把椅子上,但是不敢,“我感到内疚。”
“进行得怎样了?”鲁迪问道。他出现在了他们右边。
“这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布莱恩说。
鲁迪坐在黛西旁边,背对着墙。这样一来,除了钱德拉,他能看见每个人。钱德拉坐在黛西的另一侧。
“你感觉怎样,布莱恩?”鲁迪问道。
“和我看别人吵架时的感觉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似乎想待在别处。”
“你见过你父母吵架吗?”鲁迪问道。
“见过。”
“那让你产生了怎样的感觉?”
“我似乎想要消失。好像那是我的错。好像他们随时都会攻击我。”
“你呢,钱德拉?”鲁迪问道,他俯身向前,想与钱德拉交流目光,“进行得怎样了?”
“我惹恼了帕姆。”钱德拉说。
“他感到内疚。”黛西说。
“我不在意,”帕姆说,“没什么。那不重要。”
“那就是你的感受,帕姆?”鲁迪说,“你的感受不重要?”
“我激动了!”帕姆说,“我变得激动了。我有时候会夸大其词。”
“在这儿,我们不必为我们的情绪道歉,”鲁迪说,“我们就是情绪本身。如果我们说我们的情绪不重要,那我们就是在说我们不重要。如果我们说我们的情绪什么都不是,那我们就是在说我们什么都不是。”
“你小时候就是那样的感受吗,帕姆?”布莱恩问道,“就好像你什么都不是?”
“我猜是这样。”
“当钱德拉和你说话时,你就是那种感受?”鲁迪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许我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的感受。”
“我感觉他好像瞧不起我,”帕姆说,“就好像他以为他比我重要。就好像他真的可以告诉我我是谁,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应该闭嘴,只管听,因为我蠢、笨,我永远也不会有他那么好。”
“我根本没说过那样的话,”钱德拉说,“我不过是问她是不是个印度人,看在上帝的份上。”
“它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鲁迪问道,“她的种族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只有她是印度人,还有……”
“什么?”鲁迪问道。他靠得更近了一些。
“我觉得那意味着我们存在某种联系。”
“当她以那种方式回应时,你有怎样的感受?”
“就好像她在拒绝那种联系,就好像她……不喜欢我,也许正是因为那种联系。”
“你向她伸出了手,她却把你推开,于是你觉得受到了伤害。”
“是的。”
“你对这一切有怎样的感受,黛西?”鲁迪问道。
“我觉得我们被边缘化了,布莱恩和我。就好像这两个人发起了这一切父亲-女儿、印度人-非印度人的废话,我们只能闭上嘴,看着他们演戏,就好像这只和他们有关。”
“哦,我很抱歉,”帕姆说,“对不起,这些少数族裔的废话挡了你占据中心舞台的路。我们都应该闭上嘴,让你来,是吗?”
“我没那么说。”黛西说。
“你不一定要说出来。”帕姆说。
“请你们说说感受。”鲁迪说。
“我感到恼火,”黛西说,“这里的敏迪敳卡灵认为全世界都绕着她转。”
“我觉得你是个种族主义贱人,”帕姆说,“你知道我有多少次被人称作敏迪敳卡灵吗?你知道吗?因为我是棕色皮肤,我不是零号身材,我喜欢去商店!敏迪敳卡灵甚至不傻,她不过是装傻。”
“那你是真傻了?”黛西问道。
“我不这么认为,”布莱恩说,“我觉得你也是装傻,这是一种防御策略。”
帕姆现在揉着眼睛,发出抽泣之声。钱德拉看不见任何眼泪。他怀疑她也许在装。
“我觉得这都怨我。”钱德拉说。
“因为一切都和你有关。”帕姆说。
“什么?”
“我为什么要和我该死的父亲在这里?”帕姆说,“从我看见你的时候起……”
“那就是因果报应,”鲁迪说,“你得到了你需要的东西,没有得到你缺乏的东西。”
“我很抱歉,”黛西说,“我不应该提敏迪敳卡灵这种东西。我之所以那么说,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它有趣,也许会缓解紧张气氛,但很显然,我错了。”
“敏迪敳卡灵是谁?”钱德拉问道。
“没关系。”帕姆说。
“她是个喜剧演员。”黛西说。
“她是个印度人。”帕姆说。
“啊。”钱德拉说。
“你们知道吗?”布莱恩说,“我们好像都忘了每个人的线。我们都只是稍微提了一下那个东西。也许那就够了,但我想把它指出来。”
“我是个冷酷的贱人。她肤浅。他讨厌他自己,你是个逃避的人,”黛西说,“你没有对我们说过你的任何情况,布莱恩。我们都等着你说呢。”
“你感觉怎样,布莱恩?”鲁迪说。他站起身来,然后又伸手去够他的脚趾。
“我感到害怕。”布莱恩说。他把指尖合在一起。在一张封面摄影中,一个加利福尼亚瑜伽士摆的就是这种姿势。“我害怕遭到评判。”
“好的,”鲁迪说,“好的。”
鲁迪敳卡茨缓步走开了。自打他们开始以来,钱德拉的膝盖就不舒服。他取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等着有人(说不定是帕姆)告诉他,他坐在“宝座”上的样子多么高人一等,但没人这么做。
“你为什么害怕,布莱恩?”他问道。
“我知道这种练习的要点,”布莱恩说,“我以前做过这样的东西。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互相攻击。还有就是,我不知道,我曾觉得话语杀不死人,但我现在担心它们能。我害怕将来有人说的话会要了我的命。”
“我搞不懂的是,”钱德拉说,“他怎么能那么肯定事出有因?他怎么知道?”
“他不知道,”黛西说,“那是信仰。”
钱德拉摇了摇头:“我觉得我没信仰。”
“你肯定有信仰,”布莱恩说,“没有信仰,你根本活不下去。如果我们没有信仰,那我们就会自杀。”
“我不知道,”钱德拉说,“我只相信我知道的东西。”
“那不可能,”布莱恩说,“我们的眼睛好像只能看到百分之四十的东西。剩下的是靠我们的脑子想象出来的。那就是信仰。”
“好吧,”钱德拉说,“也许你是对的。”
帕姆转了转眼睛,说:“上帝呀。”
“你为什么那么生我的气?”钱德拉问道。
“我没有生你的气。”
“你生气了。我还没说话,你就生我的气了。”
“我给你说过了。那与你无关。那和我的父亲有关。”她看着黛西,“我也许傻,但我知道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生你父亲的气呢?”钱德拉问道。
“关你什么事?”
“他把你养大。他给你穿衣服。如果不是因为他,你甚至不存在。你怎么能厌恶那个给了你生命的人呢?厌恶他有什么意义?你们那一代人为什么人人都非得厌恶自己的父母?那会让你们更聪明吗?”
帕姆盯着他。
“我从没厌恶过我的父母,”钱德拉接着说,“我连厌恶我父母的念头都没动过。他们给了我一切。他们是不完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给了我我有过的一切,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无论什么也报答不了那种恩情。”
“你求他们把你生出来了?”帕姆问道。
“我觉得你不知道感恩,”钱德拉说,“我觉得你们那一代人都不知道感恩,就好像你们认为你们发明了世界,别人都应该为此感激你们,就好像是你们创造了你们的父母。你所知道的不过是最近二十年的事情,可你觉得你知道这些就够了,好像在你出生之前,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是太阳,而我们其他人都围着你转。你不坏,你不傻,你也不是这个叫敏迪的女人,但你自私,不知道感恩,而这就是你不快乐的原因。如果我说话像你的父亲,那我道歉,但你也许真应该听听你父亲的话。”
帕姆站起来,离开了房间。钱德拉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但又多少感到解脱,就算只有一刻。
“哇,”黛西说,“我可做不到。”
“没关系,”布莱恩说,“她没事。”
“不,”钱德拉说,“我不应该那么说。我错了。”
“没关系。”黛西说。
“不,”钱德拉说,“我这就去找她。”
“听着。”黛西把一只手放在腰间,“帕姆很明显一直在刺激我们,试图激怒我们。我过去就是这个样子。你说的正是她需要听听的。她懂。她出去不过是去想想你说的话。那对她有好处。在我们所有人中,只有你能帮她,你的确帮了她。因此你不用自责。”
“听听。”布莱恩说。
“鲁迪什么都看见了,”黛西说,“他在笑呢。如果奥比万敳肯诺比说没事,那就没事。”
“奥比-万敳肯诺比是谁?”钱德拉问道。
布莱恩拍了拍他的腿。
“你真有个性啊,钱德拉。我还从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是呀,”黛西说,“来到这儿才能碰到的幸事呀。那需要胆量。”
钱德拉恼怒了,仿佛他们在对他说,他不该来这儿,他在自欺欺人,他应该待在家里。他不想成为小丑,或成为傻瓜。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布莱恩,”他问道,“如果你不想谈你自己?”
吃午饭时,钱德拉一直希望能瞥见帕姆。他担心她离开了,她的普拉达手提包里塞着一把小型枪支。
“我女儿就是那样,”他对布莱恩说,“我不懂她们。甚至不懂我的妻子——我的前妻,实际上。我过去懂她,但现在我认为我只是认识她。她离开我,找了别人。他叫史蒂夫。我认为他懂她。我认为我没懂过她。”
“那有点儿老一套,不是吗?”布莱恩说,他好像一直咧着嘴笑,到现在笑了有三个小时,“男人上了年纪,他们的妻子会丢下他们不管。现在的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
“于是我现在就成了孤家寡人,成了老一套?”
“我觉得那和懂不懂女人无关。你不过是碰到了一个普遍的难题。你看呀,我有一个伴侣,对吧?我喜欢他,我爱他,但我不懂他。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我不认识他。那不是因为他是个无神论者,是个拉美裔,或只是个孩子。那是因为他是另外一个人。人与人是无法理解彼此的。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问题所在。但如果你开始说你不懂女人,那你就是自找麻烦。算了吧。你不过是个普通人,和任何人一样。这才是实情。我们恋爱了,然后有一天,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娘的另外一个人是谁。有时候这会令人崩溃,有时候这会让我们更坚强。你崩溃了。她甩了你,找了肖恩。”
“史蒂夫。”钱德拉说,望着大海。
“好吧。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一点。史蒂夫也不懂她。他可能假装懂她,他能提供她需要的一切心理学呓语,但他不懂她。他并不比你强。他不过是在步你的后尘。那不是你的错,老兄。谁都没有错。”
“我的上帝呀,”钱德拉说,“你们这些人讲起意识形态,就像经济学家,不是吗?事情之所以发生,皆有原因。追随你的天赐之福。谁都没有错。”
“是呀。”布莱恩说,哈哈大笑,“那就是加利福尼亚。我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直到我去了湾区,然后……和你碰到的情况差不多。你去求一种东西,结果获得了另一种东西,你做了几次回春治疗,身心都投入了进去,再往后你有了一批新朋友。不知不觉地……你就成了一个加利福尼亚人。不过,嘿,你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钱德拉。你否认不了。你在这儿,不是吗?你让自己参加了研讨班,老兄。你隐瞒不了。你做的事情棒极了。”
钱德拉把他的盘子推到一边。午餐真不错:产自菜园的有机甜菜和甘蓝,防风草和香菜汤,一大份水果色拉加酸奶,海风。他觉得自己已经健康了一些。
“问题是,”钱德拉说,“在我看见帕姆时,我就知道会有事情发生。我知道我们最后会碰到某种……状况。我真的知道。”
“她说她也知道。”布莱恩说。
“可我不觉得这种状况是她和我造成的。我们好像不由自主。”
“是世界造成的。”布莱恩说,他身体前倾,咧开嘴笑了,“那是因为宗教而受过精神创伤的人用来指称上帝的词。”
“我没有因为宗教受过精神创伤,但我认为,看见帕姆和我彼此大喊大叫,上帝开心死了。”
“好吧,那我们就不把它叫作宗教,”布莱恩说,“但那是某种灵性的东西,整个研讨班都是。”
“我可不觉得那是灵性,”钱德拉说,“那不过是……吵架。”
“那是团体治疗,”布莱恩说,“但它们存在一些联系。那就像杰克敳康菲尔德对西方人的评论:如果你四周飘浮着太多未清理的狗屎,那么就算你深度冥想也没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西方人,”钱德拉说,“不过我认为,混乱不安的童年和人际交往问题是普遍现象。无论如何,印度的宗教氛围都没过去浓了。我们经济学家过去常说,印度受到了印度增长率的拖累,你知道吗?”
布莱恩摇了摇头。
“可现在再也不这么说了。去年它的增长率是百分之七点一。”
“你真有个性啊,钱德拉。”
钱德拉微微一笑。他不知道布莱恩为什么一直这么说。
等到他们回去上下午的课时,帕姆已经到了,并且在冥想。她佩戴着一条湛蓝色的钴项链。钱德拉觉得那可能是个护身符,也许是为了辟邪(这个“邪”就是他)。她睁开眼,屏住呼吸片刻,似乎要用目光把他杀死,然后又冥想起来。
“嗨。”他们刚一坐下,鲁迪就说,“我们上午过得真不错,是吧?”
人们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几声“阿门”。
“你们看见当我们诚实讲述自己的感受时发生的情况了吧?”卡茨说,他暂停了一下,做了几个面部练习,“看着不雅,对吧?”
人们又笑了起来,不过多少有些紧张。
“今天下午,”卡茨接着说,“我想让你们用自己的笔记本,写下今天上午评判别人的话语,记得多少就写多少,同时忘掉别人说的话。去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如果愿意待在这儿也可以。等你们写好了,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想想:‘那是谁说的话?我是从哪里听到这句话的?’等你们做了这个,就写下他们评判你们的话,记得多少就写多少。我们将在三点四十五分回到这里。有问题吗?”
钱德拉知道他想去哪儿:那张距离他的房间几米远的长椅。他拿了个垫子。由于担心有人会抢他的座,他差不多跑着走下了朝向大海的台阶。多数人好像仍留在毡房里。
他打开他的笔记本,望着大海。那么,他说过什么评判性的话呢?帕姆,当然了。他对她说,她不知感恩,自私,她那一代人都是那样,她父亲是对的。
他还评判过别人吗?评判过布莱恩吗?没错,他们现在是亲密无间,但刚开始呢?
不,他没评判过布莱恩。其他人评判过布莱恩。他想不起他说过黛西什么。他挺怕她的。只有帕姆。他问她是不是印度人,那是一切的开始。她把这当作评判。但是,他没法写:评判了帕姆,因为认为她可能是印度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还是评判吗?评判一个人肯定意味着说他蠢、自私、不知感恩,而非说他是印度人。那怎么可能是一种评判呢?除非你认为身为印度人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是那样吗?帕姆就是因为这个而作出了反应?因为她私下以为,所有印度人都是不老实、鬼鬼祟祟、臭烘烘、油腻腻、色迷迷、让人恶心的畜生,只会骗人、乞讨,在伊莎兰这个黑洞里说不怀好意的话?
拉达过去说他是种族主义者,说他全盘接受了殖民世界观,说他是全球社团主义的棕色代表。他现在想到这一点,第一个跳进他脑海的是苏尼,他觉得苏尼才真的是全球社团主义的棕色代表。区别在于,苏尼密谋、规划这样的东西,钱德拉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如果拉达因此而评判他,那就让她见鬼去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论如何,很多印度人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拉达是“校园害虫”(钱德拉对他们的称呼)、无政府主义者、第三世界网络废柴、生态女性主义者。他无法通过沃尔玛里的意识形态少年读物掌握她经历的所有曲折。
拉达的问题是:她的选择太多。她说她不相信责任或义务,但按照定义,责任不是你可以相信的东西,而是你非做不可的事情。信仰与此无关。然而,当你的父亲在剑桥拥有了一席之地,你上了私立学校,由于法国南部“太老套”而去阿曼度假,生活变得像一种盛大的酒店自助餐,然后有人暗示说,你应该“把你被宠坏的屁股坐下,吃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于是你大呼虐待儿童。你找治疗专家咨询。治疗专家让你写信告诉你的父母,你原谅他们,虽然他们把他们可能的美好年华都浪费在了照顾你上面,你却不知道,就像你甚至都不知道酒店自助餐上的一对服务生根本挣不了几个钱。
但是,拉达没有这样干过。这样干过的是贾斯敏。拉达曾经转过身来说,她不想要他几乎拼了命给她的所有优势。拉达曾断定,除非全世界的人都到阿曼度假,否则她不会快乐。那时,她会责怪他关爱她,没有关爱“他们”。他想问她,她帮助过谁,她让谁的生活更美好了,她教过多少哭着喊着说想念父母、说缺钱、说学不会第一学年的微积分的学生。多少?得了吧。印度对数学作出的贡献。零。唵[3]。无,拉达。
钱德拉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
你从没帮助过别人。除了厌恶和愤怒,你没给社会做过任何贡献。你是个职业发牢骚的,仍受益于你声称不想和它有任何牵连的经济。坦率地说,亲爱的拉达,去死吧。
他又把“去死吧”划掉了。
他抬起头来,希望看见鲸鱼在他前面喷泡沫,但海面依然如故,依然自以为无所不知地咧着嘴大笑。他试图回忆他对帕姆说了什么,但现在只记得“不知感恩”和“印度人”。她就是“不知感恩”,她就是“印度人”。
他决定朗读一下他写的那段文字。在读到最后三个字时,他低声地把它们送入了微风之中,就是想看看感觉如何。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感觉不错,真的不错。他放下笔和写字板,做了个深呼吸,凝视着大海,喊道:“去死吧,拉达,你这个被宠坏的小东西。我希望你从未出生过!”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他又回过头,冲毡房看了一眼。艾尔克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他想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他说的话。也许吧。但是,她谁都不会在乎。
[1]帕姆的正式名。
[2]印度西北部邦,西邻巴基斯坦。
[3]梵语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