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钱德拉回到他下榻的宾馆,想睡觉,但他的身体充满了肾上腺素。他站在镜子前,试图重现那一击:爆破大师钱德拉教授对阵史蒂夫敳贝诺维茨。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在他六十九岁的拳头的推动下,史蒂夫向后倒去。他看着这一切,感到一种他人生中从没有过的畅快。
到了上午十一点左右,钱德拉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下午三点,他醒了过来,点了客房送餐服务。他吃完饭,正在喝第二杯咖啡时,珍妮打来了电话。
“查尔斯,”她说,“你吃过了吗?”
“还不能算吃过了。”他说,看着他吃剩下的蟹肉饼。
“好吧。贾斯起来了。”
“那她不去参加毕业典礼?”
“不去。我们倒是可以早点儿吃晚餐。”
一个小时后,钱德拉到了。史蒂夫这次穿了一件黑色的高翻领上衣,看上去更像个国际毒枭,而非吠檀多派专家。他的鼻子伤痕依旧,只是没那么古怪了。他的兴头似乎很高。另一方面,贾斯敏闷闷不乐,泪都要出来了。
晚餐过后,钱德拉挨着贾斯敏坐在沙发上,肩碰着肩,观看《阿甘正传》。他想问她是否依然很嗨,是否要给她叫个医生(尽管珍妮坚持说,没这个必要),但电影还没结束,她就睡着了。钱德拉给她盖了一条毯子。珍妮洗澡去了。史蒂夫坐在他对面的褥榻上,递给他一杯普洛赛克酒。
“这个,这个,这个。”史蒂夫说,仿佛马戏团在敲鼓。
“你今天感觉如何?”钱德拉问道。
“很好。”史蒂夫说。
“我这就放心了。”
钱德拉把手伸向史蒂夫的脸,中指几乎要碰到史蒂夫的鼻子。他压低声音说:“这儿没问题吧?”
“你知道吗?钱德拉塞卡,”史蒂夫说,声音大得像个马戏团领班,“我代你给伊莎兰打了个电话。鲁迪的研讨班好像满了,但他们同意为我多加一个人,其实是为了你。”
“哦,你真是大度呀。”
“我们必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不过,我必须核查一下我的日程安排。”
“这学期不是结束了吗?”史蒂夫问道。
“是呀,”钱德拉说,“是的。结束了。”
“那你就没什么事了。”
钱德拉摇了摇头。
“太好了。”
史蒂夫好像已经把那个学会的号码存到手机里了。
“喂,喂!”他说,“我是贝诺维茨。你过得怎么样,莱娅?过得很开心吧?正合我意!听着,我昨天打了电话。想和那个人亲自谈谈吗?太好了……”
钱德拉接过电话,仿佛递给他的东西是一块虽然小但货真价实的钚。电话那头的女人给钱德拉解释说,钱德拉只需要在星期五晚饭前报到即可。他的研讨班费用已全部付清,不过如果他想要一个更好的房间,他可以另外申请。她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简短地回答说“没有”,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史蒂夫。他看见珍妮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我不能接受这个,史蒂夫,”钱德拉说,“我承受不起。”
“没什么,我的朋友。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钱德拉想说“就像我把我的妻子、孩子当礼物送给你一样”,但他实际上说的却是“谢谢你,史蒂夫”。
贾斯敏醒来后,钱德拉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他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上社区大学暂时也不错,但无论如何,她以后都不能求助于什么食用真菌了,有问题就给他打电话。贾斯敏面色苍白、虚弱,显得很年轻。她听完了他的唠叨,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就很不错了。
第二天上午,他飞回了奥兰治县。他在机场给伊莎兰学会打了电话,换了一个豪华间,让他们把差额从他的信用卡里扣除。回到家后,他给苏尼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他意识到这么做是自讨苦吃,但不知道还能和谁联系:
我给自己预订了这么一个东西。我只想知道,那里的每个人是不是都会彻底疯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究竟会怎么看我?我猜你也在那里待过,对吧?
苏尼不到一个小时就作了回复,正如钱德拉所预料的那样(红尾巴的鹰察觉到弱点,猛扑下来,欲大开杀戒)。
发给:prchandra101@cam.ac.uk
发自:sunnysideofthestreet@imb.co.hk
主题:伊莎兰?
哇,老爸:
伊莎兰!不可思议呀。谁的主意?我为你感到骄傲,教授。这些年来,你不是坚信你的头脑没毛病吗?我应该说,这真可谓向前迈出了一步,或向内迈出了一步。你深刻了,在改变。那是大变动呀。我们全都置身其中,但在我们中间,只有一些人会回应召唤。就算你只是害怕了,忧心忡忡,也是好事。你在回应。你虽然感到了恐惧,但至少在前进,前进,前进,前进。无论如何,只管前进。
至于你的问题,我要说,不,谁在那里都不会疯掉,不过我觉得,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你担心的不是这个,对吗?他们是严肃的专业人士、科学家,但他们跨越了传统学术界理解不了的界限。
不,我从没在那里待过,但我认识一些在那里待过的人。当然了,我是圈内人士嘛。老实说,有一阵子,他们不断邀我去那里办个班,但我时间不凑巧。那是转型期发生的事情。
无论如何,我的建议是,不要想太多,只要一心一意地去感受,不要忘了夸夸人家,就行了。对你有好处,爸爸。好好享受。
你的苏尼尔[1]
又及:
如果你仍在和自己较劲,就问问你自己:“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又又及:
一定要去泡温泉。
钱德拉对苏尼的回复十分满意。多年来,他一直在问苏尼同一个问题:“灵性是什么意思?”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满意的答案。不过,他儿子总算没有嘲笑他。听到苏尼为他感到骄傲,他又意外又惊喜。
至于“我究竟有什么好怕的”这个问题,他马上就能回答:他怕遇见某个他认识的人。然而,在他的世界中,只有那个经不起揍的家伙和伊莎兰有些联系。也许有人认识史蒂夫,但要避免潜在的尴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说:“噢,他呀,是呀,不错的家伙,但不大对我的口味,我不得不给他上了一课,你懂我的意思吧。”他们会哈哈大笑,说:“你在追随你的天赐之福,老兄。”
不,他最担心的是可能会碰到一些对经济学甚至是大学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他们会问一些他回答不了或不想回答的问题,比如说他最后一次哭,或最后碰一个女人,或最后跪下来祈祷。实际上,他不怕他们会疯掉。他害怕他们正常,到头来他反倒成了怪人。他讨厌“怪人”这个词。造反者选择不服从,但怪人没有选择。怪人不知道社会上的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但是,钱德拉和外部世界接触不多,他必须承认:他上次和学术界之外的人士交往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回复说:
谢谢,苏尼:
很高兴你赞成,我将全力以赴。搞不清这个所谓的“大变动”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等它结束了,我一定会让你知情。当然会向他们提起你。如果他们能请到你,那会是他们的幸运。我将让他们产生这样的印象。
爱你的爸爸
发送之后,他突然想到,他之所以去,除了对“血流不止先生”所负的义务,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揍史蒂夫是这些年来做的第一件真正诚实的事情,他喜欢那样的感觉。诚实令人兴奋,但就他的年龄而言,又多少令人不安。他已习惯于穿那么多层外套,一层套一层,他不再知道一件不穿就出去是怎样的感觉。他想知道,他能否和研讨班的同学分享这种情绪。
从贝拉分校开车去伊莎兰需要六个小时。报到那天,他拿了几张娜娜敳莫斯科利和哈里敳贝拉方特的CD。他摇下了车窗。这样一来,当他沿着1号高速公路在海岸线上行驶时,他就可以嗅到大海的气息。大苏尔风光宜人,他听很多人这么说过,但他觉得自己盯着的是一张影印明信片,而非真正的悬崖峭壁和环礁湖。总之,他太焦虑了,无心欣赏。他只停过一次,他以为看见了一群鲸鱼(其实只是一丛丛的海草,像漂浮在波涛之上的装尸袋)。
到了伊莎兰的岔路,他不得不小心地开着越野车,在一条狭窄、隐蔽的道路上行驶,最终来到一座面朝大海的小停车场。他左边是一块精心修剪异常碧绿的草坪,人们在上面读书、冥想。没有人穿正装,甚至没有人穿西裤。他拎着包,穿过停车场,走进了左边的传达室。一个绑着马尾辫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咧嘴朝他笑着。
“你好。”钱德拉说。
“欢迎!我叫罗尼。”
罗尼茶色皮肤,灰头发,表情让人联想到一个刚抱到新生女儿的男人。罗尼递给钱德拉一个写字板,让他在表格上签名,并写上他研讨班的名称。
“哇!”罗尼说,“你跟的是鲁迪呀。你运气真好,老兄。那个家伙非常受欢迎,待了有四十年了。过去没少凑到一起嗑药[2],直到他惹上了麻烦。”
钱德拉想到了一群嬉皮士,他们正在互相朝对方脱了皮肉的脸上投掷高浓度氢氟酸溶液,但他脸上的表情肯定暴露了他的想法,因为罗尼补充说:“但再也不这样了。他们用这种笨方法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些鸿运当头的家伙。”
罗尼拿起钱德拉的包。他们从容不迫地穿过了花园。左边长着松树和花,右边咫尺之遥就是大海。到处五彩缤纷,仿佛单调就是犯罪。
他们朝一条峡谷走去,小径连接着一座人行小桥。钱德拉看见一道白水似剑,剑锋直插入海。罗尼指了指一座在峭壁上开凿出的房子,《海角乐园》中的那家人住的可能就是那种房子。
“鲁迪过去就住在这儿,”罗尼说,“回到当年,他们激烈多了。我猜先驱们就是那样,他们也因此深受尊敬。”
钱德拉希望这种情况也适用于经济学。《卫报》上个星期还把米尔顿敳弗里德曼比作恶魔,还有一次称钱德拉为“一个顽固不化的市场原教旨主义者”。他最后能来到这儿,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奇迹了。
“那是冥想禅堂,”罗尼指着桥下的一座小房子说,“你冥想的次数多吗?”
钱德拉摇了摇头。
“这里是你的房间,”他们过河时,罗尼说,“豪华单间,淋浴室很宽敞。里面有毛巾。如果你想喝东西的话,还有香槟。别忘了泡温泉。你会喜欢的。放松一下,准备今晚的研讨班。”
“一定,”钱德拉说,“谢谢你。”
“随心所欲就行。什么也不要担心,愉快地在伊莎兰待一段时间,治疗一下吧。再见,再见。”
“再见。”
钱德拉又刮了一下胡子,换上一条米色的宽松裤子、一件夏威夷衬衫,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穿休闲装的男人,而非一位穿奇装异服的教授。他把游泳裤和《经济学人》塞进一个背包,顺着原路回到河上。
他必须经过一座延伸的步桥,才能抵达温泉。温泉坐落在悬崖边上,俯瞰着雾气蒙蒙的太平洋。那里只有一个更衣室,男女混用,但它里面没人,于是他换上游泳裤,把毛巾搭在了肩膀上。
平台上大约有十五个人,或沐浴,或懒洋洋地躺在日光浴**。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一丝不挂,他上学时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仿佛重演了。
他意识到,他有两个选择:
他可以像美国人那样厚颜无耻,他娘的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穿着他那身我行我素、前卫的服装,洋洋得意地跳进浴盆。或者,他可以脱掉烦人的游泳裤,把它扔到悬崖下面,并且说:“如果上帝想让我们有长鼻子[3],那他会把我们造成大象。”然后整个平台上的人都会哄然大笑。
他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回到更衣室,穿上裤子,回到他的房间,躺在**读《经济学人》,直到研讨班开始。他正是这么做的。
研讨班在距他的房间一百米的一座毡房里进行。他进去时,老师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另外二十个人坐在老师对面,大多数是女人,年龄三四十岁。正如钱德拉曾担心的那样,他们看上去不像学者,甚至不像社会学家。他们看着就像普通人。一些人坐在地板上的垫子上,剩下的坐在白色的平台椅上。钱德拉倒坐在椅子上。
鲁迪敳卡茨坐在椅子上,手放在膝头。他比钱德拉还老,但看上去很健康,苍白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一盎司赘肉。他上身穿一件奶油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搭配一条裤子,脚蹬帆布鞋。就算史蒂夫这身打扮,看着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来了的人,”卡茨说,眼睛仍然闭着,“找个位子坐下。等你们坐好了,就闭上眼睛,深呼吸。感到你体内的所有烦恼都流进了你的脚里,流出来,流进了地里。彻底放松。”
钱德拉对学生没耐心是出了名的。刚开始上课,他会在白板上写上这样的话:如果你不读书,就别来上课。有时候,在一堂课结束时,他会反复强调:“明天的课九点上,九点,九点。”但他现在发现,他连最简单的指示也遵守不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是不是都闭上了眼睛,是不是都盯着他。钱德拉经常听人说,那些在中年时登上人生顶峰的人意气风发、勇敢无畏,但他总担心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他们大势已去:都这么大岁数了,真的无法从零开始。他想,他是不是特别傻,才来到了这儿。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好极了!”卡茨说,“我们每节课都会从默想开始。没听见我说话,就不要睁开眼睛。那么,朋友们,欢迎来到伊莎兰,参加‘夏至日成为自己’。这种课和拥抱新事物、释放痛苦有关。我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总是问:‘我是谁?’‘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为什么允许这么多的痛苦和悲伤进入我的生活?’‘我怎样才能让我的生活过得好一些?’
“我们刚开始要做的,是讨论我称作线的东西。这很简单。我们的线是对自己的认识,它阻碍了我们。我们的第一根线,也是最重要的那根线,是我们对自己的核心认识,它通常是消极的,这是一种自发的、极具危害性的信息,我们都想释然,但是都做不到。
“可能是‘我蠢’‘我丑’‘我懒’‘我自私’。然后,我们又添了第二根线。我们说,‘那就是男友离开我的原因’,或‘那就是我还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原因’,或‘那就是从来都没人爱我的原因’。我们如果想快乐,就要懂得,那些想法不是事实。它们没有存在的合理性,它们存在仅仅只是因为我们主观允许而已。摆脱脑海中那些批评的声音,我们真的能成为任何我们想要成为的人。”
钱德拉暗中嗤之以鼻。那些想法当然是符合事实的。他认识一些说这种话的大学生,例如他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不爱他们,或他们一直纠结于自己的身份。实际上呢,他们要么是懒骨头,要么是笨蛋,要么既是懒骨头又是笨蛋。在他看来,虽然苏尼喜欢所有这些关于自尊的说法,但这些说法只会导致那些平庸之辈自认为是天才。这种人先是请求给他们的试卷重新打分,到头来分数甚至更低,然后他们会填写正式投诉书,说他们遭到了霸凌,或受到了歧视,或说一切都是欧洲中心论在作祟。
“那么,让我们绕着房间转一圈,”卡茨接着说,“互相介绍自己,说说自己的第一根线,然后加上第二根线,例如‘我自私,因而不会有人爱我’。都明白吧?可以从我开始。
“我叫鲁迪敳卡茨,是个灵性老师、治疗专家。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这样的看法我坚持了很多年。它在某些方面是符合事实的,我的第二根线是,‘那是我女儿不快乐的原因,也是我不配获得快乐的原因’。那就是问题,需要解决的问题。”
鲁迪敳卡茨环视毡房,依次和每个人都对视,然后咧开嘴,冲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块头的女人笑了笑。那个女人显然明白了卡茨的意思,也咧嘴笑了笑。
“我叫萨莉。嗨,诸位。我来自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我是个按摩理疗师,也是个母亲。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从十几岁起就很胖,最近更是胖得厉害。有一种声音一直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它对我说,‘我招人厌’‘我是头鲸鱼’‘我是个怪物’。我很胖,我知道这一点,但那不意味着我非得认为自己招人厌,是吧?”
房间里嘀咕声一片,表达了赞同。就连钱德拉也低声说:“当然不是。”不过,他其实根本不同情她。这个佛罗里达女人与其花钱到这儿,不如去一个像样的健身房。在钱德拉看来,问题真的有解决办法。
“至于我的第二根线,”萨莉接着说,“好吧,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招人厌,因此我没有男友。我永远也不会有男友,因为他不愿意和这个在一起。”她挥动双手,指了指她的身体。“就这些。谢谢你。和你们大家待在一起,真好。”
“谢谢你,萨莉。”鲁迪说。
萨莉用一块纸巾擦着眼泪。女人,尤其是美国女人,哭起来很容易,几乎不感到羞耻。钱德拉一向对这种能力感到吃惊。“情感**”这个词溜进了他的脑子。鲁迪敳卡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个挨着萨莉的瘦女人。那个瘦女人六十多岁,坐在一个豆袋椅上,蜷起来的腿顶着下巴,马海毛羊毛衫一直垂到膝盖上。
“嗨,”那个女人说,“我叫玛德琳,来自加利福尼亚的萨克拉门托。我是个退休教师。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得了癌症。我摆脱不掉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它每天都对我说,‘你病了,你要死了,你病了’。我的意思是,我病了,我要死了。我们都将经历,不过我猜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快,但那就意味着我非得每天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吗?我的意思是,除了生病,就没别的事儿吗?我难道不是人?我难道不是个母亲,不是个艺术家,不是个朋友,不是个妻子,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但我还是每天都对自己说,我病了,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得了癌症。我厌恶自己这一点,病得越久,我的状态却越糟糕。我说完了,这就是全部了。”
钱德拉点了点头。癌症就不一样了。不过,他仍然搞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她是那种需要……的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核实。钱德拉记得他在医院里的感觉,非常孤独。但他需要的是他的孩子,而非一屋子的陌生人。也许美国人并非如此。
“谢谢你,玛德琳。”鲁迪说,萨莉把她的头靠在了玛德琳的肩膀上。“谁接着说?好的,先生。”
“好的。”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说,他盘腿坐着,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我接着说,我觉得有点儿好笑,但也许是共时性原则在起作用,因为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像个浑蛋。对不起,我叫丹。我现在没有工作,不过我以前演电影,各种各样的电影。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你是个浑蛋’。我为什么是个浑蛋?因为我没死。我的意思是,我没病。我很健康。在过去二十年里,我有八个朋友死于艾滋病。不过,我才是最应该得艾滋病的那个。这里面包括我可爱的异性朋友艾丽斯。她这辈子可能和四个人睡过,到死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鬼才知道她怎么得的病。然后就是我。在我搬到加利福尼亚以前,我和很多纽约人做过爱,却毫发无损!我他娘的一点儿问题没有。无论我念多少遍‘南无妙法莲华经’,对自己说多少遍不应该自责,天不遂人愿,我就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就是没办法不讨厌我自己,我猜那就是我的第二根线。让人真正厌恶的是,我过得挺好的。我有钱,有一套漂亮的单元房,有个挺棒的配偶,我的家庭充满了爱,我住在山里。除了喜悦,我在生活中应有尽有。但是,唉……无法尽善尽美。”
“好的,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卡茨一边说,一边点点头,“不过要谢谢你,丹。我觉得我们都知道你不是个浑蛋。不过呢,正如我们将要懂得的那样,那不是关键。是的,女士。”
钱德拉吃了一惊。他意识到,卡茨指着的是个印度人。从她的肤色来判断,她可能和他一样,也是个南印度人。“嗨,我叫帕姆,”她开口了,“我感到有些尴尬,因为和你们这些人相比,我要说的东西并不重要。我的批评声音对我说,我应该有更多的钱。我的意思是,那并不意味着我没钱。我的爸爸挺有钱的。我在法学院上学,还是个兼职发型模特,可我就是一直想,‘你可以住在贝尔艾尔。你可以开一辆卡宴什么的车。我对车了解不多。或者,你可以和布拉德敳皮特约会,但你其实真的有些老了’。你们也许都认为我是个被宠坏的贱人。”她哈哈大笑,“我猜那就是我的第二根线。”
“因为你的钱不够多,所以你是个被宠坏的贱人?”卡茨问道。
“好吧,差不多,是的。”帕姆说。
“那我真是闻所未闻。”卡茨说。整个房间里的人都笑了。
“至少我搞清楚了某种东西,”帕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来摆了摆,“那就是我。加利福尼亚的创意小姐。”
所有人又笑了。
“好吧,谢谢你的分享,帕姆,”卡茨说,“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些法子,在周末过完前给你再搞一些票子。”
活动就这样在房间里进行着,每个人都讲了他们的情况。钱德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变得越来越投入。他不得不承认,除了那个印度女孩,这些人的确存在真正的问题,多数人比他自己的问题更严重。他们讲自己的情况时是那样坦然,他时常会被深深打动。然而,房间里有人在哭,他觉得很可笑。他真的以为,几乎每个人都成功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一切不过是在演戏。
他旁边的那个女人是个例外。她直挺挺地坐着,手放在身体两侧,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在钱德拉扭头看她时,她猛地把头扭向了别处。轮到她了,钱德拉发现,她是房间里第二个非美国人。他并不意外。
“嗨,诸位,”那个女人说,“我叫艾尔克,来自荷兰,这二十年里一直生活在亚利桑那。事实上,我过去九年一直生活在亚利桑那州的监管之下,因为我与你们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真的做了错事。十年前,我杀了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她吃了我的奶,摄入了一剂致命的吗啡。我被判虐待儿童、过失杀人、对儿童采取非法行为。
“由于非法获得吗啡,我丧失了我的护理执照。最后,我认为自己罪有应得。说来话长,但我现在的确很难找工作。我今晚要睡会议室地板,因为我几乎掏不起钱,但我就是觉得,要么这样,要么我就自杀。我甚至不想告诉你们我的批评声音说了什么,因为那差不多就像听魔鬼讲话。我只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不过也许难过得还不够。我希望我能看到一个未来,但我看不到。我就说这么多吧。”
“谢谢你,艾尔克,”卡茨说,“我觉得我最好趁这个时候声明一下,无论在这个房间说了什么,都不要传出这个房间。这也是我们都一直遵循的一个道德准则,原因就不用说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艾尔克,谢谢你分享你的故事。我希望我们能在周末对此展开讨论,好让我们至少能在你的绝望中注入些许希望。现在该你了,先生,请吧。”
钱德拉盯着他前面的椅背。他几乎不相信他坐在一个被判有罪的凶手旁边,并且那还是一个杀害婴儿的凶手。她肯定没想杀害她的孩子,但孩子死了。她说起自己的情况,口气是那样冷淡,毫不在意。他能想象到她会自杀。在说过之后,她挪了挪身体,稍稍远离了他,仿佛确信他在审判她。钱德拉看了一眼卡茨,卡茨随后也看了他一眼。当然,钱德拉想,他有责任消除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沉默,不要使情况变得更糟。他意识到,他非常紧张,似乎他如果不马上开口,就会溺水而亡。但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他又看了一眼卡茨。卡茨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喉咙。
“我叫钱德拉,”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来自英国,不过我眼下在洛杉矶做访问教授。我是个学者、经济学家。我是……好吧,我觉得很多人会说,我是我们那一行的顶尖人士。我是剑桥的名誉教授。我挣的钱花不完。我住在一个豪华间里。”所有人都笑了。钱德拉也微微一笑,作为回应。他现在感觉比较自在了。“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那是我的第一根线。我的批评声音说,‘钱德拉,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失败者’。我认为,无论我做什么,就算我明年真的获得了那该死的诺贝尔奖也没关系,我仍然有那样的感觉。
“现在说说第二根线。”他接着说,抬起头,与玛德琳、丹、鲁迪对视,“那很简单。我六十九岁了。我头脑里的声音说,活着没指望了。我把它搞砸了,把我的生活搞砸了……作为一名经济学家,作为一位父亲,作为一个丈夫。我也许最好死了算了。我的生活没有价值。我从没当众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事实上,我不是个真诚的人。我四下望望,看见那么多了不起的人,那么诚实。对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能想到的就是,我是这个房间里最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是这里最不诚实的人。”
“但你现在诚实了。”鲁迪说。
“是的,”钱德拉回答道,“是啊,我现在诚实了。”
接下来的那个发言人说了什么,钱德拉根本没在意。他非常兴奋,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他只要用力呼气,就会飘到空中。这样看来,这就是美国人这么喜欢说心里话的原因……
过了几分钟,他又变得稍微冷静了一些。在班里剩下的人介绍自己时,他用心听着。他甚至发现自己开始自得其乐,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坐在地板上,听人讲故事。
活动结束了。鲁迪敳卡茨感谢了所有人,感谢他们那么勇敢。他还说:“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有一个练习,然后我们上午可以再次相聚,做好准备,摆正心态。我想让你们转向你们旁边的那个人,而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闭上你们的眼睛,想想他们都谈了什么,并试着找出它的反面、它的对立面。如果你们需要对方提示你,就这么做好了,但不要花过多的时间交谈。
“示范一下。我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不配获得快乐。要反转这一点,一个方法是说,‘你是个可爱、负责任的父亲,值得拥有快乐的生活’。这是一种方法。但是,如果你想换一种方法说,也可以。切记不要草草了事。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闭上眼睛,想象那个人的情况。试着去感受他们,感受他们的本质,然后说出来。
“有问题吗?好。等你们完成了,我希望你们朝前看,让我看见。直到所有人都完成了,我们才会停下来。”
钱德拉转向右边。右边是来自得克萨斯的切斯特,但他已经和他旁边那个矮小、胆怯的女人谈上了。钱德拉别无选择。他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转向左边,说:“艾尔克,对吧?我叫钱德拉。”
“我知道。”艾尔克说。
“你需要我提示你吗?”
“不用。我想我记得。你怎么样?”
“不用,”钱德拉说,“没问题。”
“好的,”艾尔克说,“那就好。”
“好吧,”钱德拉说,“我们开始吧?”
这话多余了,因为艾尔克已闭上眼睛,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钱德拉也闭上了眼睛。他意识到,他身上有种东西可能回来了,那就是他愤世嫉俗的劲头儿。
他想起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她在母乳喂养期间用了吗啡,注射了它。她也许上瘾了,要停下来不容易,但她为什么不尝试求助?她为什么不去做康复治疗,或求助于她的家人?她怀孕时还吸毒?她肯定知道这有可能伤害孩子,可她继续吸毒。她女儿死了,一个女婴,就像贾斯敏,就像拉达。
世人肯定非常痛恨她!她的情况肯定上了报纸,她的家人、她的朋友、街上的人、工作中的同事,每个人都知道了。她过去是个护士,她说过这个吗?在她意识到她的孩子死了的那一刻,她有怎样的感受?她当时是不是正嗨呢?她究竟在乎过吗?
钱德拉攥起了拳头,然后松开,把手掌放在膝盖上。他想知道鲁迪敳卡茨是否在看他,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你是个成功、有魅力的男人,”他旁边的艾尔克说,“值得庆幸,你的人生是一件美妙的礼物,好好享受。”
她的语气太冷淡了。她说的是真心话吗?还有,“魅力”打哪儿来的啊?他根本没提过他的长相。她这是在嘲笑他吗?
“请再说一遍。”他说。
他数到七,艾尔克开口了。
“你是个非常成功、有魅力的男人,”她说,“在这一刻,你前方还有生活值得期待。庆幸并珍视它吧。”
没错。对她来说,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她毁了她自己的生活。在她看来,他好像是成功的。他没蹲过监狱。他没杀害过任何人,更不用说一个小小的、无辜的婴儿了。但是,她算老几,居然要告诉他,他是个好人?她甚至不认识他。还有就是,这个女人知道什么是好吗?他被分配了这么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是不是别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底细,都避开了她?她之所以坐在他旁边,会不会是因为她想傍大款,于是尽管他的年龄差不多是她的两倍,她还胡扯什么他有魅力?他真不应该实话实说。他不认识这些人。这里是不是还有人杀过人?他想喊一嗓子:“还有谁?”
但是,练习不能这么做。钱德拉吸气,呼气,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呼吸上,但发现他的思绪转到了前面的“老师”身上。钱德拉觉得他在玩弄他们的情感,就像一个拿着一袋玻璃弹子玩的孩子。他穿着他那身傻了吧唧的棉布幼儿连裤装,坐在那里,觉得他了解人们,因为他吸过毒,在印度待过几年,也许是里希凯什。他们大多都去过里希凯什,就像史蒂夫那样。
但是,他把注意力转回了艾尔克。他能听见她在他旁边呼吸着。
她也许厌恶自己,那是肯定的。她也许希望自己死掉,渴望狱中有人拿着一根绳子或一把刀子跟着她。其他犯人也许知道她的情况。他们也许会因此欺负她,叫她“婴儿杀手”,在半夜弄出婴儿的哭声或大喊“妈咪”,嘲弄她。他们也许会在淋浴室或食堂袭击她,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也许一直都这么冷淡,像她今晚这样,也许她觉得,在她干了那样的事后,她活该受罪,不配哭叫,不值得同情,不配活着。
她也许为她的婴儿悲伤,她的女儿,她的小女孩。她也许恳求上帝要了她的命,把她的婴儿还回来,因为在这种时候,人人都相信上帝。她也许会在脑子里把一切都想过千万遍,想过她应该做或要去做的各种事情,想过她可能受到的待遇,想过她可以寻求的帮助。她也许已经开始把自己看成恶的化身,看成行尸走肉,看成一个道德败坏到不配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人,看成一个死亡时甚至不配拥有安宁的人。她也许觉得自己就是一摊烂泥,等待着被冲进下水道里的那一天。
然而,她在这儿,坐在他的旁边,呼吸着。
“你是一个母亲,你还可以爱,”他说,“还有希望。”
他睁开了眼。艾尔克的眼睛闭着。
“谢谢你。”她说,眼睛看着前方。
[1]苏尼的全称。
[2]“凑到一起嗑药”原文为“encounter work with acid”,字面意思为“用酸干架”。钱德拉显然误解了意思,才有了下面的想象。
[3]“长鼻子”原文为“trunks”,和裤子的原文“trunks”相同。钱德拉如果真的那样说了,就是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