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钱德拉在圣诞节的早晨醒来。覆盖在山巅的积雪更加醒目,像个好奇的老人,俯瞰着寺院。钱德拉穿上网球鞋,向禅堂走去。他在主建筑的门厅里发现了他小牛皮做的皮鞋,想起他把某个倒霉蛋的靴子投进了雪里。假如它们还没有被积雪覆盖的话,稍后他会寻找它们。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贾斯敏在厨房里,正在把洗碗机里的东西取出来。她上身穿棉衬衫,下身穿牛仔裤,但在钱德拉看来,由于她的头发只有一英寸长,她看上去仍像个尼姑。
“圣诞快乐,爸爸。”她说。
“圣诞快乐,贾斯敏。”
“爸爸,”贾斯敏说,“需要给你说一件事。拉达走了。她在坐禅前离开的。我的意思是,她的行李箱还在房间里,但她的手机关了,她也不在苏尼那里。”
“啊,我的上帝呀。”他说。
“爸爸,不用担心。瞧呀,妈妈来了。”
珍妮大步走进房间,摘下她的羊毛帽,把它塞到口袋里,吹着她的手指。史蒂夫跟在她后面,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身衣,让钱德拉想到了金手指[1]。
“早上好,查尔斯。早上好,贾斯。圣诞快乐。”
“拉达走了,”钱德拉说,“我们吵了一架。”
“啊,查尔斯,”珍妮说,“不要再吵架了。”
“不是那回事,妈妈,”贾斯敏说,“她会回来的。”
钱德拉想起了帕姆。他记得,当她离开研讨班时,别人曾向他保证,她会回来;等她回来了,他为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感到高兴。但是,这次是拉达。如果拉达气冲冲地走出一个房间,那么她有可能数年后才回来。
“很可能是那样,”钱德拉说,“我很抱歉,珍妮。”
“唉,查尔斯。”珍妮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注意到,她没有和他对视。“你千万不要逼她。”
“我知道,”他说,“我现在知道了。”
“她太要强,那个女儿,”珍妮说,“和你一样,查尔斯。”
“那我们去找她吧,”史蒂夫说,“来吧,钱德拉塞卡,如何?难道有马队来这儿?”
“如果她搭了便车,那你去哪儿找她呀?”珍妮说。珍妮自己过去就喜欢搭便车。在钱德拉看来,这种习惯差不多和吸食冰毒一样不明智。
“胡扯,”史蒂夫说,“她可能去哪里散步了,我们会把她找回来,是吧,钱德拉塞卡?”
“是的,”钱德拉说,眼睛盯着地面,“没错,我们会把她找回来。”
在门厅里,钱德拉注意到,史蒂夫穿着一双卧室的拖鞋。钱德拉想对他说,外面多么潮湿,但突然意识到了原因:他扔进树丛中的靴子是史蒂夫的。等他们回来后,他会去寻找它们。
在停车场,钱德拉的越野车覆盖着积雪,一堵雪墙环绕着轮胎。史蒂夫则有精于算计的先见之明(性格多疑的男人都这德行),把他的林肯车停在了两棵冷杉树下。钱德拉上了车。史蒂夫把一罐“星巴克双份浓缩咖啡”扔到后面,发动了引擎。
“你怎么看TTIP[2],钱德拉塞卡?”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挂上倒车挡。
“你说什么?”钱德拉说。他透过车窗,望着外面那些巨大的雪堆。
“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协议。”史蒂夫说。
“伙伴关系。”钱德拉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外面,想象他也许会看见他的女儿蜷缩在一棵树后面,就像战争片中的狙击手。
“是啊,正是如此,”史蒂夫说,“你支持吗?”
“我不知道,”钱德拉说,“这对贸易流动有好处。但是,请不要在拉达面前讨论这个问题。”
“没问题,”史蒂夫说,“没问题,肯定的。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不是所有的左派都反对它。问题比那更为复杂,不是吗?”
钱德拉摇摇头。这样的问题不值得回答。
他们抵达了主路。天空近乎白色,他们下面的山谷也是。他们经过印度教隐修处和通向苏尼房屋的岔路。苏尼的房屋宛如山顶的一块巨石。
“有趣的家伙,你的儿子,”史蒂夫终于说,“为了他一个人,他把整个地方都租了下来。”
“为了我们大家。”钱德拉说。
“好吧,那挺慷慨的。不过,我怀疑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我也是这样。小时候和另外四个人共用一个房间,真受不了。”
史蒂夫打开收音机,开始哼曲子。在钱德拉看来,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做法真是少见。
“是呀,”钱德拉说,“苏尼挺会照顾他自己的。”
“你肯定为他感到骄傲。”
“当然了。”
“就是有点自恋。”史蒂夫说,拐向右边。
“什么?你说什么?”
“苏尼。我的意思,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可他……你也知道,像一幅漫画,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他有多么重要。在我看来,他想引起你的注意。在成功男人的孩子中,这太常见了。如果他不成功,那他就真的麻烦了。”
“苏尼没什么问题。”钱德拉说,他数着他的呼吸,数到了四,“谢谢你,史蒂夫。”
“是的,当然了。我那么说没有任何意思。”
“求你了,只要找到我的女儿就行。”
他们默默前行,经过了藏传佛教寺院。钱德拉的头来回转动,眼睛看着一侧一成不变的树林和另一侧的山谷。
“史蒂夫,”他说,“你完全可以说出你的想法。对贾斯敏来说,你比我更像个父亲。老实说,我还是能听得进去一些建议的。你把我送到了伊莎兰,我还没谢你。我需要它。假如我没去那里,那我就不会意识到,我是个多么糟糕的父亲。”
“瞎说什么,你做得挺好的!”史蒂夫说,“重要的是,为了他们,你来到了这儿。谁还能要求你什么?上帝知道,你是个比我好的男人。”
过去,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有个教授经常对钱德拉说:“你是个比我好的男人。”接着会说起《古庙战茄声》[3]。史蒂夫现在是要诉诸种族歧视语言吗?
“那儿。”史蒂夫说,放慢了车速。
“那儿怎么了?”
史蒂夫指着右边。钱德拉只看见了一片雪原,以及它下面的一座低丘。
“脚印啊。”
“啊,”钱德拉说,“哦,是的。”
在新下的雪里,脚印显得很深、很黑。钱德拉有些恼火,因为史蒂夫证明自己更善于追踪。
“我在这儿等你,”史蒂夫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钱德拉看着史蒂夫的脚。“不会的,”他说,“不会的,史蒂夫。”
他下了车,跨过排水沟。尽管他自己的穿着打扮几乎不适合来一场斯科特队长[4]那样的冒险,但他还是试图把他的脚踩到他女儿留下的脚印里,避开他周围齐脚踝深的雪堆。他的上方有一片孤云,略带粉红色,是这个地方唯一有色彩的东西。
钱德拉到了山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回过头,看见史蒂夫的林肯车像个巨大的黑靴子,被丢在了雪里。前面有个停车场。停车场的一个标牌提醒来访者留意他们的贵重物品。在这个标牌后面,还有一个标牌,上面写着:小佛寺(五百米)。他能够看见拉达的脚印向那里延伸过去。他的鞋子现在湿透了。他朝小佛寺走去。
钱德拉想起了他在《纽约客》上看到的一幅漫画。在漫画中,一个男人爬到一座陡峭的悬崖上,见到一个印度教大师。大师对他说:“低买,高售,保持多样化。”这是他喜欢的那种笑话,不过他怀疑他的家人不会觉得它可笑,其中包括史蒂夫。
他现在能够看见他前面有一座建筑。这座建筑几乎是方形的,除了顶部,完全是用玻璃做的。他能够看见里面有一个插着花的大花瓶,还有一尊佛像。
“爸爸,进来吧。天气真冷。”
拉达站在门口。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灰毛衣,下身穿一条军裤,头发向后绑着。雪花在她的脸周围纷纷落下。她握住门把手,为他打开门。他感到害怕,就像一个在劫难逃的门徒,面对着一个脾气坏得出了名的修行者。
里面很暖和。地板上铺着地毯。北墙上画着坛场,非常精致,只是有些褪色、破旧。塑像不是佛,而是一个女人。她坐在莲花座上,展开一个手臂,头戴冠冕。拉达用垫子和围巾给自己围了一个窝窝。她旁边放着一个暖水瓶、一袋三明治和一些水果。
“我以为你走了。”他说。
拉达靠在墙上,身后是一组暖气片:“我就想换换环境。这里比较清静。”
“一路走过来,挺冷的。”
“我穿了一件保暖的夹克。”
“我以为你走了。”他又说了一遍。
“哦,爸爸,”拉达说,“没什么。”
他就要哭了,她能看出来。当她抱住他时,他感觉她就像那座青铜女神,从圣坛上下来了。他能够看见她肩膀上灰毛衣的一角,他的一生似乎都显现在那里面。
“我很抱歉。”他说。
“我知道。”拉达说。
“我很抱歉。我爱你。”
他不应该道第二次歉。这让他故态复萌,让他的刻薄劲儿又回来了。她是那个背弃他的人。她是那个禁止别人对她的所作所为、胡作非为说三道四的人。两年。她击败了他,并且她知道这一点。
拉达似乎感觉到他的变化,放开了他。他盘腿坐下,手放在膝盖上。
“我真的不喜欢你那样说马可,爸爸。”
“谁?”
“那个和我一起生活的家伙,记得吗?那个勤奋、正派的公司律师。”
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他说过马可什么了。
“我记得你说他没那么正派。”钱德拉说。
“是的,他是没那么正派,爸爸。事情就是这样。老实说,还远不止此,但鬼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此有看法。你甚至都不认识他。”
“他打过你吗?”钱德拉问道。
“没有,我倒是揍过他几回。”
“啊?”
“他是个浑蛋,爸爸。只要相信我说的话就行。”
“好吧。”
拉达叹了口气:“他比我大差不多十五岁。他挣了一大堆钱。这让他觉得自己挺了不起。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对我说我会‘懂的’,要不就说我‘还嫩着呢’,要不就会拍拍我的头说,我动不动就激动,挺可爱的。我靠他养活,他认为这意味着他可以把我当出气筒。他魅力四射,而我真的是个傻乎乎的棕色小女孩,就知道向警察投鸡蛋。这意味着他可以用轻蔑的态度对我。听起来很熟悉吧?”
听起来的确很熟悉,但钱德拉不认为这会让马可成为一个“浑蛋”,还谈不上。他以南印度那种双螺旋的方式摆着头,意在一下子把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
“我不是在责怪你,爸爸。我只想说,有一种模式。就像你习惯了人们的羞辱,于是你就去找人羞辱。你选择了你一直在试图摆脱的东西,因为你就知道它,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你把蔑视和爱联系在了一起。没错。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治疗,才明白了这一点。”
“我或许也应该治疗一下。”钱德拉说。
“好吧。你治疗了,不是吗,你和妈妈?”
钱德拉看着地板上的垫子,以及旁边的暖水瓶。
“你是怎么知道的?”
“唉,爸爸,那没什么丢人的。”
小时候,钱德拉曾相信他的父母非常成功。现在,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失败。人就像那些被风吹到墙上的雪花,无人能懂。
“圣诞快乐,爸爸。”
“圣诞快乐,拉达。”
他们相互看着,直到拉达把视线移开,说:“你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但我对妈妈的怨恨超过对你的怨恨,爸爸。我无法相信她为了那个……离开你……”
“然而你决定和我断绝联系。”
“那就是原因,”拉达说,“我和你更亲近。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他说,“没有,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我一直认为你无所不能,爸爸。就好像我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无法看到我自己。我一直试图打破你。就好像那是我成为我自己的唯一方式。但是,我不能。那不可能,那让我生气。但是,接下来,妈妈做到了。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她真的把你大卸八块了。你那个样子,让人难过。我希望你反击,但你只是变得更……我不知道,被击败了。我真的需要逃离。我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自己身上。听起来有些自私,我知道。”
她泪眼婆娑。
“我觉得,眼睁睁看着你的父亲那么可怜,并不容易。”钱德拉说。
“你不可怜,爸爸。你就是太有人情味了。那就是我想明白的东西。”
在她小时候,有一次,钱德拉打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拉达和苏尼把他当成真的圣诞老人,像崇拜明星那样崇拜他。在那奇妙的半个小时里,他像所有的圣诞老人的扮演者那样,假装喝醉了,操着男中音说话。他们盯着他,仿佛他真的是圣诞老人下凡。
“是呀,”他说,“我也要把它想明白。”
“你太有人情味,把我气坏了。你还让我感到生气的是,你假装你没有人情味。我不明白,爸爸。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做呀?你为什么假装搞定了一切?”
“搞定?”
“就好像你什么都懂。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就好像你没有过失,没有困惑,没有……一切。怎么说?我的意思是,我真的相信。我该有多傻啊?真的以为你像个神。不要说每个人都这么看他的父母,因为那不是事实。存在一些类型,比如你、普拉卡什伯伯……还有马可。那真的太……令人信服了,但我想说的是,怎么可能掌控一切呢?怎么才能做到?每个人都能做到?”
“我去年心脏病发作了一回,”钱德拉说,“我掌控不了那个。真吓人啊。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以及普拉卡什,也许还有马可,我们不想担惊受怕。”
钱德拉以前根本不知道他居然会说起这个。他是在情感勒索中长大的。搞情感勒索的有他的祖母、他的父亲、他的两三个姑姑和叔叔。他自己就是个情感勒索大师,在可怜、可悲、恐吓、无理取闹间摸爬滚打,伤痕累累。但是,现在,他和他的女儿却在聊这个。
“我觉得我也曾那么做过,”拉达说,“有一阵子吧。那是胡扯,完全是胡扯。我的意思是,那从来都无关政治。我就是想打破你。”
“好吧,你成功了。”钱德拉说。
“没有。你反倒变得更大了,大得我永远也不可能达到。我不想变大,爸爸。那太累人。”
“是呀,是的,”他说,“我真的以为我能做到,你懂的。我以为如果我下足工夫,够努力,我就能掌控一切。我觉得那也会影响到你的母亲。我没有意识到,她不在乎我是否获奖。”
“你以为如果你获得诺贝尔奖,你和妈妈的关系就会好起来?”
“我觉得如果我获奖了,她就会回来。”
有那么几年,钱德拉曾梦想自己打着白领结、穿着燕尾服,珍妮穿缀着银片的长袍,在卡尔敳古斯塔夫十六世面前鞠躬,他的孩子鼓掌喝彩;世界各地的夫妇们拥在电视屏幕前,知道在斯德哥尔摩,有两个人光彩夺目,如此完美,以至于世界将永远是一派祥和景象。
“那是精神有病。”拉达说。
“我知道。”
“如果你获得了诺贝尔奖,我会为你感到骄傲,爸爸。”拉达说。
“这不重要。”
“我知道。”拉达说,盯着他的眼睛。
“我有什么办法呀?”他说,摊开手,“我觉得那就是一切。”
“你对我们也那样,爸爸,”拉达说,“你让我们觉得,因为我们取得不了你那样的成就,所以我们无足轻重。”
钱德拉想爬到垫子下面,然后出现在他在剑桥的**,或者出现在办公室里,有一堆工作要做,旁边最好放一杯浓咖啡。
“是呀,”他说,“我能看到那一点。”
他闭上眼睛,想象他的女儿因为饮血而沉醉,在他的尸体上跳舞。她现在把一切都带走了,他那些求学和奋斗的岁月,他在一个热得过头的办公室里用一支软铅笔写的数千页文字,那种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的困惑,那颗他驱使到失灵、破碎的心。
“没什么,爸爸,”拉达说,“我只是需要一吐为快。”
“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说,“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知道这一切,以及你正在对我说的所有这些事情。你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现在也在努力理解这一类东西。很难,但……知道你年纪轻轻就懂这些,感觉真好。”
“爸爸,”拉达说,“我就想普普通通的,你知道吗?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可你不普通,”他说,“我根本不觉得你普通。”
“你也不普通啊。”拉达说。
“在伊莎兰,他们说我是个人物。”
拉达哈哈大笑:“你是个人物。”
“也许我们都是。”钱德拉说。
“史蒂夫不是,”拉达说,“他真他娘的太普通了。他是个普通人。”
“我不怪史蒂夫,”钱德拉说,“他对贾斯敏挺好的。对我也是,在某些方面。他开车把我送到了这儿。他在路上等着我们。我把他的靴子丢进了树丛,害得他只能穿拖鞋。”
拉达哼了一声:“你把他的靴子扔进树丛了?”
“我不是故意的。”
“接着说呀,”她说,“你可以说说。没什么的。”
“说什么?”
“来呀。史蒂夫是个傻蛋。说呀。”
“为什么说这个,拉达?他当然不是。”
“说呀,爸爸。就为了你,为了我,为那儿的女神。说呀。”
“史蒂夫是个傻蛋。”钱德拉说。
“再说一遍。”
“史蒂夫真他娘的是个傻蛋。”
拉达咧开嘴,笑了。钱德拉也咧开嘴,笑了。
“我们回寺院吧?”他说,“我饿了。”
“我想待在这儿,再冥想一会儿,爸爸。”
“还过圣诞节吗?”
“还不到十点呢。”
他看了看他的腕表。没错。
“那我回头过来接你,等你准备好了?”
“步行只需要半小时,”拉达说,“我自己能行。”
“天气冷。”
“谢谢你来,爸爸。”
那就像一场工作面试的终结。“谢谢你来,你的履历表将会被放进碎纸机里。”
“那回头见吧。”
“好的,没问题。”
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拉达已经坐在垫子上,把围巾围到她的肩膀上。
天空现在不仅没有太阳,连粉红色也不见了,但云又多了几片,让山谷显得更小。他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坡,感觉自己就像喜马拉雅雪人。他的脚湿漉漉的,让他再也不在乎踩到哪里了。
等到了车前,钱德拉冻得浑身发抖。史蒂夫已经把他的座位向后倾斜,正在听收音机。他听到拍门声,就坐了起来。
“你找到她了?”
“是呀,”钱德拉说,“她在冥想。”
“我们等她吗?”
“用不着。”
史蒂夫打开音乐,调直了他的座位。
“很好。”他一边说,一边发动林肯车。
“史蒂夫,”当他们驶离时,钱德拉说,“我为揍你道歉。那件事是我不对,你说我的所有话都是对的,我对权力的需求,等等。你说得太对了。”
“你能这么说,我很感激。”史蒂夫说。
钱德拉哈哈大笑。
“好笑吗,钱德拉塞卡?”
他想起来,拉达让他说史蒂夫是个傻蛋。
“可我也是有原因的,史蒂夫。”
“我道过歉了,钱德拉塞卡。”
“我说的是珍妮,”钱德拉说,“你拐走了她。干这种事太残酷、太卑怯。”
“这真的要看你怎么定义卑怯,我的朋友。”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史蒂夫。”
史蒂夫停了车。印度教隐修处在道路的另一侧,距离寺院仅有一箭之遥。
“你说得对,钱德拉塞卡。我们对你撒谎了,那是错的。还有,没错,我对你揍我感到生气。那让人觉得有些幼稚。成年人不应该打架。”
“我不是说你活该,史蒂夫,我说的是,我是有原因的。无论如何,正如我对拉达说的那样,珍妮和你在一起更开心。你给了她我从没给过的呵护。”
“我认为珍妮再也不需要呵护了,”史蒂夫说,“她过去需要,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就不需要了。此外,也许是你把她送到这儿的。”
“于是我就把她送给了你?”钱德拉说。
“可以这么说。”
隐修处前面有一个雪人,雪人的脖子围了一圈金属箔。不过,钱德拉现在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雪人,而是一座象头神塑像。象头神的鼻子从雪里伸出来,好似一架潜望镜。
“我只是想说,也许你们的婚姻该到头了,钱德拉塞卡。我的第一次婚姻也是那样。我前妻现在和别人在一起,过得很幸福。我没觉得难过。我为她感到高兴。这一点,我跟贾斯敏解释过:离婚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反常。人并不一定要白头偕老。我也对拉达说过这个。”
“你和拉达聊得多吗,史蒂夫?”
“聊过,不多。她到家里来过。”
史蒂夫发动引擎,再次开动车子。
“听着,钱德拉塞卡,她们不是我的孩子。我知道,可我爱她们。也许不像你那样爱她们,而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我在她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但是,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也不可能取代你。我希望你这下子应该明白了。”
钱德拉点了点头:“你对她们的了解永远也超不过我,史蒂夫。”
“我知道。”
他想起了史蒂夫教贾斯敏吸毒,想起了她在法庭上害怕的样子,想起他发现她蜷缩在一个垃圾桶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月亮的情形。
“可你对拉达说起过我吧?”
“几乎没说过。”
“到底说过还是没说过?”
“我听她说起过你,钱德拉塞卡。也许那就是区别。”
“什么之间的区别?”
“你好像生气了,我的朋友。你问问你自己,你的什么需要没有被满足?”
“我对一个回答的需要,史蒂夫。”
“那好吧,说过,”史蒂夫说,“我对拉达说起过你。我和她们每一个都说起过你。她们当然爱你,但她们也憎恨你。我理解这一点。有一段时间,我的孩子们也憎恨我。”
他们现在正在进入停车场。史蒂夫把车停在了以前的冷杉树下。
“可我的孩子们为什么憎恨我?”钱德拉问道。
“我觉得你知道原因。”
“给我说说。”
“就像我以前说的,”史蒂夫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父亲,但你需要放弃控制她们的企图。我一直在和珍妮说这个。只要你给她们一点儿空间,她们就会回到你身边。没人喜欢判官。没人喜欢暴君。”
“你以为我是个暴君?”
“其实不是那意思。那就是个说法。”
“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史蒂夫说,“就我听到的情况来看,你有时候比较专横。我觉得她们之所以躲着你,原因也许就在这里。”
“好了,这表明你对我的家庭真是知之甚少,史蒂夫。”
“钱德拉塞卡……”
“你对我的名字的发音真是太糟糕了。”钱德拉打开车门,雪花扑面而来,“你要是找你的靴子,它们在树林里。”
钱德拉向主建筑走去。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多洛莉丝在向他挥手。他也挥了挥手,希望她没看见他有多么愤怒。
抵达他的小屋后,钱德拉洗了个澡,然后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他很快就睡着了。爬了那座山丘之后,他已是精疲力竭。
等他醒来时,有人正在从梯子上下来。
“查尔斯?”
他没有动。如果他没动,她也许就会离开。
“查尔斯,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他希望她不要把被子拽开,让他穿着背心和短裤的躯体暴露出来,像个上完体育课的小男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呼吸上……一、二、三。
“你怎么能把史蒂夫的靴子扔掉?我知道你憎恨他,但你的心眼儿也太小了,居然能干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谁,三岁的小孩儿吗?他没带别的鞋子。如果我拿了你的鞋子,会怎么样,查尔斯?查尔斯?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他数着他的呼吸,又数了十二次。她还在那里,盯着他盖着羽绒被的蠢笨的躯体,盯着那些宛如月球表面的凸起和凹陷的地方。但是,他现在能够听见她的休闲皮鞋踩在梯子上,听见他头顶的地板上响起的她的脚步声,听见开门和摔门的声音,他的整座小屋都在打战。
他等待着。她真的走了吗?或者,这只是个花招?
不。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珍妮离开了,又一次。
钱德拉继续睡觉,陷在床垫中。他相信他在海上,他的舷窗外是灰色的惊涛骇浪。有人敲了两次门,中间隔了半小时,吵醒他两次,但没人进来。他听见有人说话,某个说德语或他以为是德语的语言的人,还有人在那里嚷嚷蔬菜不够。一辆车停下来,一个声音高喊“圣诞快乐”。还有人在笑,仿佛他们说了可笑的话。
等到他下了床,时间已经是圣诞节下午一点三十七分。他迟到了。在索尔和多洛莉丝的房屋里举行的聚会已经开始。
钱德拉刮了胡子,洗了澡,再次穿上他的蓝色夹克、灰色休闲裤、黑色针织袜。他还打了一条领带,那是院长在剑桥送给他的。他将会成为聚会上唯一打领带的人,但这天毕竟是圣诞节,规矩还是要讲的。
钱德拉离开他的小屋,看见史蒂夫在树林里,猫着腰,用一根棍子戳着雪。
“史蒂夫。”他说。
史蒂夫抬起一只手打招呼。钱德拉注意到,他穿着长筒胶鞋,可能是借的。
“我觉得他们在那儿了,史蒂夫。”他说,指着右边。
史蒂夫挪动着步子,又戳了起来。钱德拉踩着积雪,过去帮忙。他先是用脚踢踢地面,然后蹲下来,用手扒拉。又过了五分钟,史蒂夫找到了靴子。它们看上去至少是防水的,并且一直就躺在他们身边。史蒂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它们拿起来,转身离开。
“史蒂夫,”钱德拉一边说,一边步履蹒跚地向他走去,“我没意识到靴子是你的。我很抱歉,真心的。我再也不想吵架了。”
钱德拉喘着粗气,呼出的气体白得就像点燃的香烟冒出来的烟。
“没什么可说的,”史蒂夫说,“这很正常。所有这一切。你肯定不喜欢我。”
“这话不对。”钱德拉说。但是,他知道他在撒谎:他肯定不喜欢史蒂夫。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真的必须努力,有成年人的样子。”
“我觉得,截至目前,我在那方面做得还不够好。”
“我今晚会努力把你们五个单独留下来。如果我压根儿不来,珍妮会觉得很奇怪,但我会给你们几个小时的时间。”
“谢谢。”
“我真的非常尊敬你,钱德拉塞卡,但我猜,我也不太喜欢你。至少现在不喜欢。”
“我能理解。”钱德拉说。
“我也是有感情的人。我知道你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人,可我也不易啊。”
“是呀。”钱德拉说。他根本不在乎。
“我猜你又会愉快地揍我的鼻子,会吗?”
钱德拉想象自己击中了史蒂夫的背部,一股鲜血从史蒂夫的鼻子里流到了雪上。
“我们不一定非要成为朋友。”他说。
“但我们可以成为外交官,”史蒂夫说,“成为政客。”
史蒂夫伸出了手。钱德拉抓住他的手,晃了晃,直视着他的眼睛。
“好了,”史蒂夫说,“我要先把我的靴子弄干,然后去参加聚会。”
“回头见,史蒂夫。”钱德拉说。
他迈开脚步,沿着小径走着。他知道史蒂夫也要走那条小径,但他不在乎。再也不必道歉了,这让他感觉很好。他的鞋和袜子湿透了,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燃烧。他喜欢这样。
到了主路上,由于没了建筑物的遮蔽,感觉更冷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覆盖着群山。索尔和多洛莉丝的房屋是一座用黑木做的大平房,坐落在通向山谷的斜坡的中途。车道两旁悬挂着中国式灯笼,亮闪闪的,穿透了灰色的空气和细雪。钱德拉敲了敲门。等到门开了,他嗅到了雪利酒和蛋糕的味道。
一条臭烘烘的大黑狗向他扑来。
“拉玛!”站在门口的索尔喊道,“拉玛,别那样。抱歉,钱德拉。”
“没什么。”钱德拉说。他冲那条狗笑笑,希望他可以给动物收容所打电话。
“进来吧,进来吧!”
“我忘了带礼物。”钱德拉说。他脱掉鞋子,意识到他把礼物都留在了小屋里,其中包括他在纳帕买的两瓶葡萄酒。
“哦,没什么,你人来了就好。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请进来吧。外面真够冷的。”
他跟着索尔进入门厅。索尔拽着那条狗的颈圈。他们朝客厅走去。客厅里有一棵假的、高到天花板的银色圣诞树。三张沙发围成半圆,上面坐着几个和尚。房间里飘**着平敳克劳斯贝的歌。一根大圆木在壁炉里燃烧着。多洛莉丝朝他走过去。她穿着一件无袖银绿色裙子,让她看上去像一条美人鱼。她吻了吻他的脸颊,然后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进了索尔的书房,然后关上门,上下打量着他。
“听着,你不要把这太当回事,但我们有几个问题。”
“拉达?”
“不,不是拉达。贾斯敏。”
“贾斯敏?”
“挺糟糕的,但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今天早上,我们中的一个人好像逮着她抽大麻烟卷。”
钱德拉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桌子和椅子离得太远。
“啊,上帝呀。”他向后退了几步,碰到了书架,把两本精装书碰到了地面上,“怎么可能会这个样子啊?”
“只是大麻,”多洛莉丝说,“不是冰毒。其实吧,大麻在科罗拉多是合法的,但它的确违反了她在这里待着的条款,因此我们很重视这个。为了她,也为了我们,我们最后觉得,她必须回家待一段时间,就像停学。她以后还可以回到我们这里来,但她首先应该知道,这很严重。”
“真可怕呀,”他说,不敢看多洛莉丝,“可怕啊。”
“唉,不要这样。坐这儿。”多洛莉丝从桌子后面推出转椅。“喝一口这个。”她把一杯白兰地放到他的手里,“没事的。人生之路上出了点儿问题而已。”
“拉达呢?”
“她在宿舍里安慰她的妹妹。会好起来的。她们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时候,我们的鹅就要第三次投胎了。我重生在人世间彻底没戏了。我的意思是,杀死一只鸟是一回事,但在那个可怜的生灵的来世还折磨它……”
“这么说,她们谁都不在这儿?”
“她们会来的。”
“她为什么这么干?”
“这是圣诞节,”多洛莉丝说,“圣诞节就会出这样的事。”
钱德拉看着杯子从他手里滑落,细柱般的金色**流淌下来,宛如一把剑。他发现自己也跟着杯子倒在地板上,手先着地,然后是他的整个身躯。
“钱德拉!”多洛莉丝喊道。
他现在躺在地板上,眼睛看着椅子腿。多洛莉丝把一个垫子塞到他的头下面。他注意到,他不觉得疼。他放下心来:这不是心脏病发作。
“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说。
钱德拉闭上了眼睛。他能够听见多洛莉丝在喊她的丈夫。
自从一年前在剑桥被自行车撞了,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无助。但那时,尽管他不知道,但他的确犯了心脏病。现在,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他的家人,这要糟糕得多。
索尔进了房间。那条狗也跟着进来,围着他转圈,大有要舔他的脸的意思。索尔及时抓住它的颈圈,把它拖到了门外。回来后,索尔一边把一杯白兰地塞到钱德拉手里,一边说:“给你。”
“谢谢。”钱德拉说。他充满感激地喝了一大口。
他闭上眼睛,觉得内心几乎是平静的,只能察觉到他嘴里白兰地的余味。过去的七十年就像一场令人不快的梦,他几乎想不起来了。在系里举办的那么多的晚宴,那么多专题报告、课程之后,他曾经渴望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但是,他脑子里响起了贾斯敏的声音。他想起了她的脸,那一朵小小的、娇柔的花。他必须起来。游戏必须进行下去。他又痛饮了一口白兰地,让索尔把他搀扶了起来。
“现在感觉怎样?”索尔一边问,一边用一只手按摩他的脖子。
“没事了。”钱德拉说。
[1]电影《007》中的人物。
[2]“TTIP”是“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rotocol”的首字母缩写,意为“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协议”。
[3]《古庙战茄声》是于1939年首映的一部电影,表达了对印度人民的同情。
[4]斯科特队长(1868—1912),英国探险家,于1912年抵达南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