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钱德拉教授想做一个幸福的人

  

  钱德拉把那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回复拉达的邮件了。他鲁莽地写了三页,滔滔不绝地讲了他获悉她的消息后是多么开心,讲了伊莎兰、中国香港、贾斯敏的情况。他最后像英国人那样道了歉,所用的那种俗气的句法暗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我可能做过的一切让你厌烦的事情,我真的……

  在发出邮件之后,他懊悔不已,难受了一个小时,直到拉达作出回复。拉达的回复只有一行:

  盼着见到你,爸爸。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钱德拉发现自己情绪高涨,为数年来所不曾有。只是到了要飞赴丹佛时,他才又担心起来。拉姆开车送他去了机场。在抵达机场后,拉姆把一个药片放到他的手里,叮嘱他在飞机上用一杯酒服下,但不要告诉贝蒂娜。于是,人生中头一回,钱德拉发现自己受到了一种药力很大、名为“阿普唑仑”的镇静药的影响,一直昏睡,错过了飞机上的饭,在丹佛的地面上醒来时他又饥又渴,感觉就好像他的所有情绪都被挤压、折叠了起来。

  钱德拉在一个名叫“城市炒锅”的地方喝了一瓶汽水,吃了一盘泰式炒粉,然后像往常那样租了一辆越野车,开始了前往卡夫的四小时车程。他到卡夫时已是半夜。他以每小时五英里的车速行进,前面黑黢黢的道路、车头灯映出的动物亮晶晶的眼睛让他感到惊恐。他忘了美国看上去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他想起了芝加哥结冰的人行道、新英格兰冰封的湖泊,但这里更像喜马拉雅山。他不仅需要和这里的黑暗抗争,也需要和这里不寻常的明亮抗争。这里的积雪千年不化,宛如一个活物。

  在停车场上,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史蒂夫那辆大得就像灵车的林肯领航员。他把他的车尽可能停得离它远点儿。到了寺院,他发现门上钉着一幅地图,方便他找到他的小屋。没人等他。他借着库房的灯光,走到了一座小屋前。它距离白雪覆盖的禅堂有一百米,看上去就像是用一棵树雕刻成的。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木头的,粗糙,疙疙瘩瘩,不过家具是日式风格,虽然简朴,却很幽雅。屋里有一张几案,几案前摆着一块黑色的冥想垫子。

  地板上有一个洞,洞里有一架梯子,梯子通向一个地堡。一张床悬空固定在墙上。要上床,他必须走向一边,绕开梯子。他发现地堡底部有一个浴室,大得足以容纳一条体形中等、短尾巴的狗。他好歹刷了刷牙,然后才上床了。

  几个小时后,钱德拉被一只啄木鸟吵醒了。凭声音判断,它是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它会先啄一次,然后一直等到他又要睡着,再啄一下,听上去非常响亮、坚决。他坐起来,啄木鸟啄得更狠了,制造出一种好似电钻的声响。它就这样慢慢地、一次一下地啄着,周而复始。

  钱德拉下到地堡,洗了个澡,穿上他的夹克和休闲裤,爬上了梯子。等到他打开门时,他发现天仍然黑着。月亮已经消失,只有禅堂发出光亮。在禅堂那里,一群和尚排成纵队,正绕着走廊行走。他们剃光的头垂着。多洛莉丝坐在禅堂前面,穿着袍服,气宇不凡。钱德拉看见贾斯敏在她后面,几乎要喊出声来。贾斯敏的头发已经理短,只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理成光头。她的表情非常专注,步态严肃而一丝不苟。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拉达。她处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她的头发长而浓密,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她的眼睛酷似茶盏,自打她必须踮起脚才能看见他起,就是那样。有那么几秒钟,他感到爱意浓浓,强烈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直到他想起最近这两年的情况。他开始感到又怒又怕。当和尚们开始鱼贯进入禅堂时,他跟了过去。他登上台阶,脱掉了他的鞋子。

  在禅堂里,和尚们正在落座。他们的身体转了过去,面对着墙壁。房间里只有蜡烛照明。钱德拉站在佛像前,从一个穿着棕色袍服的背部望向另一个穿着棕色袍服的背部。要找出拉达很容易,因为她头发很长,全都梳理过,闪闪亮亮,干干净净。他站在那里,盯着她,然后又走到外面,踢着小径上的积雪,回到了他的小屋。

  钱德拉又睡了两个小时,然后再次离开他的小屋。这一次,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着他的额头,让他感到温暖。贾斯敏就在一百米外的地方,穿着她的僧袍,从小径上扫下积雪。当她看见了他时,她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眼睛闪闪发亮。

  “爸爸!”她一边说,一边扑进他的怀里,她有几年没这样了,“看见你在这儿,我太高兴了!”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冷吗?这么短。”

  “我把它剃了。那是一种解脱。它现在又长回去一点儿。没事,我一般都戴帽子。”

  他摇了摇头:“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贾斯敏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他:“拉达在这儿,爸爸。”

  “我知道。”

  “还有苏尼。他在一英里外租了个地方。妈妈和史蒂夫去那里吃早餐了。那是一座小小的麦氏豪宅。”

  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点。苏尼绝不会同意加入一家公司,从最底层干起,于是他会成立一个竞争公司,自任首席执行官。

  “他只是想让每个人都有个去的地方。”贾斯敏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那里有一台电视机。还有就是,你不能在寺院里喝酒。他考虑得挺周到的。”

  “他们目前在那里,史蒂夫和珍妮?”

  “是的。”

  “拉达也在那里?”

  “拉达在等你带她去。”

  “好的。”钱德拉说。

  贾斯敏转过身,以便能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像有些累,爸爸。我希望你睡得香。刚开始可能不太容易,海拔问题。”

  “是个该死的啄木鸟闹的。”

  “什么啊?”

  “它就在我门外面,那个疯子。啄啊啄啊啄。”

  贾斯敏笑了:“我觉得那是个喊子,爸爸。”

  “喊子?”

  她领着他走上了通向走廊的禅堂台阶。

  “这儿。”一根绳子从一根椽子上垂下来,上面悬着一块木头,旁边有一个木槌。“有人在凌晨敲它,”贾斯敏说,“它就会啪……啪……啪……然后它会加快,直到它发出啪、啪、啪、啪的响声。等敲到第三遍,你就该去禅堂了。实际上,今天早上是我敲的。”

  钱德拉盯着木头上的文字,中间的文字几乎已经磨灭:

  请让我谦恭地提醒你,生与死极为重要。时间转瞬即逝,机遇也随之消失。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努力保持清醒。保持清醒!注意!不要浪费你的生命。

  他点了点头。这些文字表达的是吓人的见解,毋庸置疑。他想,他要是五十年前读到这些文字就好了。不过,就算他当时读了,它们对他来说也极有可能毫无意义。

  “我们现在就去看拉达?”贾斯敏一边说,一边指着禅堂左边的小屋,“我们住在一起。”

  钱德拉点了点头。在他们去小屋时,他盯着地平线上的群山。他希望自己能够喜欢它们,那种冷淡、无动于衷的喜欢。他在小屋外脱掉鞋子,试着数他的呼吸。他想知道,他是否浪费了他的生命。他想知道,他的女儿是否还爱他,或厌恶是否已经淡化成单纯的冷漠。

  在他们进去时,拉达在浴室里。他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屋里的两张床比较凌乱。远端的那张**放着一个破旧的新秀丽行李箱。这个行李箱可能以前是他的。行李箱盖子上放着一条牛仔裤和一只黑色乳罩。

  “再见,爸爸。”贾斯敏说。

  “你要去哪儿?”钱德拉说,但贾斯敏已关上了门。

  在钱德拉七岁时,他曾经站在副校长门外,等着挨揍。那根棍子一端有个铜球。有传言说,副校长S. T.“臭”斯利那瓦桑先生过去会先把它在火里烧热。钱德拉站在“臭”斯利那瓦桑面前,气喘吁吁。“臭”斯利那瓦桑扇了他几个耳光,放他走了。钱德拉逢人便说,他差点儿被棍子“打死”。他现在就怀着这样的心情,等待着。

  他穿过房间,朝角落里的扶手椅走去。扶手椅上放着一个皮面笔记本。他打开它,看见了拉达大大的圆体字。自打五年级以来,她的字体就没变过。他看到我越来越厌倦他的屁话。就在此时,浴室门开了。他连忙把它放下。

  “啊。”拉达说。

  钱德拉很高兴地发现,她并没有变老,但她的眼神有些脆弱,没那么强硬了。她上身穿一件背心,下身穿一件黑色的慢跑裤。他能看见她胳膊上的肌肉,以及她的二头肌上的一块伤疤。她的头发垂在她的背部中间,但一侧从下面剃掉了。他怀疑她是否已经变成恐怖分子。

  “很高兴见到你,拉达。”

  “我也是,爸爸。”

  他们相互看着,不知道该不该拥抱。拉达最后坐在了**,面对着他。钱德拉盯着他的手。他的感觉就好像是要给满屋学生上课。

  “那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有几天了,”拉达说,“我希望冥想一阵子。”

  “哦,挺好的。”

  “心里挺静的。”

  “你现在住在哪儿?”

  “纽约。”

  “哦,纽约。”

  “布鲁克林。我们住在布鲁克林。”

  现在问“我们”是怎么回事,为时尚早。

  “我听说你出了事故。”拉达说。

  “让一辆自行车撞了。怨我。”

  “你现在没事了。”

  “是呀,”钱德拉说,“没问题了。”

  “那就好。”

  他想起了他在医院待的那个星期,想起她没打电话,他有多么沮丧。她怎么可以不打电话呢?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待她的头发呢?

  “我以为你觉得我活该。”

  “爸爸……”拉达说,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我们是要去苏尼那里吧?”

  “是呀,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她的冬装放在地板上,黑色的,显得很臃肿,看上去似乎能防弹。她还有一顶绒球帽和一副连指手套。

  “我想我们可以步行过去,爸爸。如果你同意的话。”

  他穿上风衣。他们步履蹒跚地走出寺院,默默无语,直到他们走到路上。山谷显得非常遥远,还有所有那些房屋,那些在卧室里吵架的夫妇。他怀疑人们之所以要当和尚,是想摆脱喧嚣。此时,积雪静卧,光线比较刺眼,让他觉得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是二维的。

  “我真的冥想不了,”钱德拉说,“心里想的事情太多。”

  “我也是。”

  “我觉得贾斯敏擅长这个。”

  “她需要这个。这对她有好处。”

  “不过我不希望她在这儿待太久。这里什么都没有。”

  拉达的步伐开始加快。他意识到,他说这个就是为了惹恼她。

  “这么说,你在纽约,”他说,“布鲁克林。”

  “一年,差不多吧。我在巴黎认识了一个人。”

  “你在巴黎?”

  “我以为你知道。”

  “我哪儿知道啊!”

  他压抑不住他声音里的恼火。巨大的雪块纷纷从树上落下,听上去就像尸体。他希望他们不要碰见熊。

  “有一阵子,我其实没住在任何地方,”拉达说,“住在空房子里,然后是一辆篷车。我们哪里都去,示威,抗议,这类的东西吧。然后我就厌倦了。”

  “是啊,”钱德拉说,“那种东西有可能重复。”

  “我在巴黎认识了这个家伙。马可。我和他去了纽约。”

  “这么说,你们住在一起?”

  “是呀,但没多长时间。”

  “你要搬走?”

  “我要搬走。他要留下。”

  “哦。”

  “就像我在邮件里说的那样,爸爸,我应该早点儿联系你。我只是再也忍受不了争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我也不喜欢争吵。”钱德拉说,抱着胳膊。

  “我受不了你说我活得不对头,说我脱离了生活,说我是个白痴。”

  他想说“我可从没说过那样的话”,但他没说,而是看着拉达点了一根香烟,朝她前面吐出一团烟云,就像剑桥郡的一座小牧场的母牛在喘气。

  “给我一根。”他说。

  “不给。”

  钱德拉停下来,捡起一个小石片,朝树林投去。他很久没投了,结果伤着了肩膀。拉达也捡起一个,投了出去。在她小的时候,他们会下到湖边,进行比赛。有时候,他们会假装有个湖怪,即“尼斯湖霸王龙”,比赛谁能击中它的头。贾斯敏从来没喜欢过这样的游戏,苏尼则一向过于争强好胜。和拉达比赛,他觉得更有意思。

  道路开始变陡,通向山坡。

  “放松点儿,爸爸,”拉达说,“你其实不该到这里第一天就步行。海拔太高。”

  “你现在才告诉我。”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喘着粗气。天空一碧如洗。

  “那么,”他说,咳嗽起来,“他是干什么的,这个马可?”

  “我们要掰了。我以为你知道。”她扔掉香烟,抬脚把它踩灭,“他是个律师。”

  “哪种律师?”

  “有钱的那种。”

  “你怎么样,你的工作?”

  “这段时间不太忙。还是激进主义。”

  “哦。”他说,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属于他时常读到的“安提法”,“听起来很有趣。”

  “差不多吧,可我烦透它了。这就是我早早来这儿的原因,想思考一下。”

  “哦,”他说,“你想出个所以然了吗?”

  “只想明白,不必向已经改变看法的人说教,但也不必尝试改变那些不想改变的人。”

  “是呀。”钱德拉说。他怀疑她也许在自言自语。

  “我断定自我照顾是最重要的东西。别的一切都来源于它。可我仍想做点儿贡献。如果我们都什么也不做……”

  钱德拉非常想建议她回到大学去,在一个好学院攻读个像样的硕士学位,他乐于掏钱供她读。他试图集中注意力,只管行走,不想别的。

  他们刚爬到半山腰,就瞥见了一座建筑。那座建筑肯定就是苏尼租来的家。它是用石头垒砌的,没有郊区房子大,但两边都有螺旋塔,房顶有仿造的城垛。一条小溪从前院穿过,溪上有一座小型吊桥。

  “他娘的瞎折腾什么。”拉达说。

  在苏尼搬到中国香港后,拉达和苏尼就停止了吵架。但是,他们相互说话时常常冷冰冰的,透着一丝轻蔑。他们仍相互关心对方的健康,但那种关心就像是对一个因患绝症而获释的囚犯的同情。

  珍妮在门口迎接他们。她穿着睡袍,端着一杯茶。她亲吻了拉达的脸颊。她刚开始似乎想与钱德拉握手,可只是拥抱了他。他们走进一个洞穴般的客厅。客厅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棵光秃秃的圣诞树,中间摆着两张皮沙发。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电视遮住了大半堵墙壁。电视里正在放杰克敳莱蒙的一部电影。

  “嗨。”苏尼说。他上身穿一件熨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衫,下身穿一条慢跑裤(钱德拉曾这样穿着打扮了四十年),从楼梯上走下来。

  “嗨。”钱德拉说,他拥抱了苏尼,然后低声问道,“史蒂夫在哪儿?”

  “出去散步了。”苏尼说。他的声音很冷淡,令钱德拉感到一丝安慰。

  珍妮坐在沙发上,膝头放着一杯茶。“那你怎么样,查尔斯?”她问道。

  钱德拉正要回答,忽然注意到了苏尼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苏尼很长时间没见过他的父母共处一室了。

  “苏尼,”钱德拉说,“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

  “我助理找的,”苏尼说,“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空间。”

  钱德拉意识到,这是在贾斯敏出生前他们最初的一家四口,现在他们正共处一室。他不由得感到悲伤、痛苦。但是,他现在能够听见史蒂夫在门厅唱歌,声音浑厚、响亮。“洛、洛、洛、拉、拉。”阿尔法狩猎回来了。

  “你们好,诸位。”史蒂夫说,没有唱最后一节,“你好,钱德拉塞卡。”

  钱德拉站起来,握了握史蒂夫的手。他知道拉达和苏尼看着他。

  “很高兴见到你,史蒂夫。”钱德拉说。

  史蒂夫今天没穿他的加利福尼亚套装,只是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像个极其普通的白人。

  “这地方几乎像里希凯什。”史蒂夫说,“好吧,它一点儿也不像里希凯什,不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有卡夫这么个地方。”

  “我在考虑给头脑事务研究所租一块地,”苏尼说,“这里挺适合我们。”

  “不,你不会的,”拉达说,“这些是灵性中心。”

  “因为我们是……”

  “你经营的是一所商业学校。”

  “全世界都离不开商业,”苏尼说,“我们改变不了这一点,但我们可以改变我们做生意的方式。”

  拉达抬眼望着天空。钱德拉怀疑她也许不知道,苏尼这段时间非常脆弱。苏尼以前可不是这样。

  “它让你想起了伊莎兰吧,钱德拉塞卡?”史蒂夫说,他挨着珍妮,坐在沙发扶手上,“在气氛上?”

  “我的上帝呀!”珍妮说,她说话的声音会让人以为,他因为贩卖可卡因被逮捕了,“怎么样啊?”

  “老实说,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鼻子,“通过我的信息源获知的。听说你在那里引发了一场风暴。”

  “好吧,才没呢。”

  “挺奇妙的,钱德拉塞卡,”史蒂夫说,“你已经初次涉足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钱德拉用指甲掐着手掌。

  “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是吧?”史蒂夫说,“我想念它。我在那里住的时候,疗法甚至更加具有对抗性、更残酷,可以说就像把一面镜子直接按到你脸上。我不敢说我看见什么就喜欢什么。”

  “是呀,”拉达说,“我可以想象到。”

  钱德拉觉得拉达的手的边缘碰着了他的手的边缘。他想起来,他曾经对着大海喊她的名字。

  “那很有帮助。”钱德拉说。

  他们在敞开式的厨房吃了午餐。透过玻璃门,山谷尽收眼底。钱德拉说不出话来。他所有的话都好像沉到了他的心里。他发现,由于史蒂夫在这儿,他时而感到恼怒,时而感到轻松。

  “她好像非常惬意。”钱德拉说。虽然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不过每个人都懂。

  “她做得很不错。”珍妮说。

  “她可以重考,”苏尼说,“如果她想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件好事,”史蒂夫说,“这意味着她以后在生活中不会越轨。”

  “明天有圣诞聚会,查尔斯,”珍妮说,“在寺院外面,索尔的房子里。”

  “晚餐在这儿吃,”苏尼说,“就我们一家子。”

  拉达漫步走上露台,点燃一根烟。珍妮把冰激凌舀到奶油酥饼上。钱德拉穿上风衣,围上围巾,走到他女儿身边。

  “我戒烟时简直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说。

  “我曾经对自己说,等我三十五岁了,或等我怀了孩子,我就戒烟。”

  除了头发,拉达长得和钱德拉很像。他想象不出来她三十五岁或怀孕了会是什么样子,更别说他会老成什么样子。

  “这么说,和这个……关系真的结束了。”

  “马可。是的。”

  他想像拥抱帕姆那样拥抱她,告诉她,虽然无法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爱她,会一直爱她。

  “你想过读博士吗?”他说,“现在也许是好时候……”

  拉达把香烟扔进雪里,盯着山谷。他知道他什么话都不该说。她现在生气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事情准会是这样,一向都是这样。在她转身离开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回到房子里。

  苏尼正在洗盘子。史蒂夫和珍妮在楼上,正在用斯凯普网络电话和史蒂夫的亲属通话。钱德拉独自坐在客厅里,换着电视频道。拉达在厨房里帮她哥哥。有时候,似乎只有在周围没有成年人时,他们两个才能和谐相处。他们的斗嘴仿佛只是一场表演,是演给老一代人看的。他们现在相互洒水,让人觉得就像是“大青蛙布偶秀”中的人物。如果他能让他们一直这个样子就好了。

  钱德拉找到一部加里敳格兰特演的老电影,躺在沙发上看了起来。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一小时后醒了过来,身上盖了一条羽绒被。至于电影的内容,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外面灰蒙蒙一片,初冬的傍晚就是这样。

  苏尼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他的苹果平板电脑。

  “人都去哪儿了?”钱德拉问道。

  “他们都回寺院了。”苏尼说,头也没抬,“想让我送你回去吗?”

  “好的。”

  钱德拉没有动。他太累了。苏尼放下他的苹果平板电脑。他们现在单独在一起,苏尼显得比较放松。

  “你还好吧,爸爸?”

  “有点过于兴奋。”钱德拉说。

  “因为看见了拉达?”

  “因为一切。”

  他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只有猫头鹰的叫声从外面某个地方传来。让钱德拉感到高兴的是,当他们俩在一起时,苏尼会现出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他担心他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穿戴这样一副沉重的甲胄,肯定会疲惫不堪。

  “他夸夸其谈,不是吗?”苏尼说,“我说的是史蒂夫。”

  “是呀,他就是这样,”钱德拉说,“不过他是好意。”

  “看见他和妈妈在一起,感觉挺怪的。”

  “我很抱歉,苏尼,”钱德拉说,“这肯定让人觉得难受。”

  “我更担心你。”

  “我担心拉达,”钱德拉说,“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

  “那好,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他们穿上风衣,围上围巾,准备回寺院,中间经过了印度教隐修处和多洛莉丝的房屋。钱德拉仍不知道对拉达说什么。他们就政治问题争吵了那么多年,让人觉得他们无法用其他方式沟通。

  当他敲拉达的门时,他发现她坐在地板上冥想,肩膀上搭着一条印度围巾。

  “啊,”他说,“抱歉。”

  “进来吧,爸爸。”拉达说。

  他们再次面对面坐着。钱德拉心烦意乱,拨弄着他过去戴结婚戒指的地方。拉达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就他所知,她从没戴过戒指。那也许是她从他那里学来的一种姿势。就连她夹烟的方式也和他过去一样。他们有相同的围巾、相同的笑。

  “你为什么这么生我的气?”钱德拉问道。

  她把视线移开了:“我现在没生气。我过去生气。我现在没有。”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信仰马克思主义,我信仰贸易。那又如何?我不是个法西斯。你难道会以为,我会让人去死?”

  “不,”拉达轻声说,“我可以想象得到,普拉卡什伯伯会那么做。”

  “啊,”他说,“哦,好吧。那不一样。”

  “我以为我在反叛你,但我不过是从一个大人走向了另一个大人。”

  “我现在不那样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现在不那样了。”

  “那和政治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爸爸。”

  “然后呢?告诉我。”

  “爸爸,我当时应付不了这个。以后再谈,好吧?”

  “你应付不了任何人,拉达。你没有应付,就那样消失了。”

  “爸爸,请不要说了。我们以后再谈这个。”

  “看看贾斯敏遭遇了什么,拉达。想想我经历的事情。你只想折磨我。”

  “不是,爸爸,根本不是那样。但是,我们就不能以后再谈这个吗?”

  “你还抽烟,你还咒骂我,你觉得这样做挺好。‘那个老杂种,随便他怎么说吧。他冷酷无情。’”

  他过去总是这么和她说话。他正在故态复萌。拉达和他太亲密、太熟悉。这让他缺乏谨慎,仿佛说什么都行。

  “我知道你并非冷酷无情,爸爸。如果你觉得不顺眼,那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咒骂就是了。我现在头疼,我累了。我觉得我要感冒了。我受不了。我想和你谈谈,但不是这样谈,也不是现在谈。”

  “你在邮件里说你感到抱歉。”

  “我是感到抱歉,但是因为没有联系你。那是我的不对。”

  “你太娇生惯养了。那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养成这个样子的。如果我和你的这个马可谈谈,我肯定他会和我说同样的话。”

  “我必须离开这儿了。”

  拉达朝门口走去。她行动缓慢,但毅然决然,就像一艘出海的远洋客轮。

  “别啊,拉达,”他说,“来呀。让我们好好说说这个。”

  “爸爸,”拉达说,“可以呀。我只是要去吃晚餐了。我们以后可以谈。”

  “不,拉达。来呀。”

  “爸爸,”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门把上,“我真的要去吃他娘的晚餐了。耶稣基督呀,我无法相信你会把马可扯进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什么话都说。”

  “那是因为你,爸爸。如果我没有你这个大家长或父亲,我也不会离开一个喜欢虐待的男人,去找另一个喜欢虐待的男人。你现在明白了吧?”

  “你什么意思,‘虐待’?你说我虐待你?”

  “是的。”

  他站了起来:“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拉达离开了。夜晚的空气冲进屋内,寒冷刺骨。钱德拉用手捂住脸,想拔掉他的头发。他没有那么做,而是坐在**,狠狠击打了几次枕头,然后站起来,抚平夹克和裤子上的褶皱,朝主建筑走去。

  天气现在冷多了,黑暗一如昨夜。如果没有库房的灯,那么他很可能会摸不着东南西北。他到了主建筑,甩掉鞋子,眯起眼睛,透过玻璃门朝里面看,直到看见拉达。她指着那幅画着日本妖怪的画,笑着。她的眼睛依然那么大。在她小的时候,他为它们唱了一首歌。“大眼睛,大眼睛,它们比电视上的大眼睛好看,大眼睛,你快点儿睡吧。”

  钱德拉想离开,但就是找不到他的鞋子。外面太黑了。尽管那里是有几双鞋子,但似乎没一双是他的。他开始失望地踢它们,然后放弃了。他费力地把一双靴子穿到脚上,连鞋带都没系,也不在乎它们属于谁。他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走着,向他的小屋走去。到了小屋外面,他脱掉靴子,使出浑身力气,把它们投进了树林。

  到了屋里,他插上门,爬下梯子,扑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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