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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为给秋季学期作准备,钱德拉回到了剑桥。他每个星期都给多洛莉丝打电话,检查贾斯敏的情况。多洛莉丝汇报的情况总是一样:她每天早上起来坐禅,她是“一个自然人”。索尔相信她以前坐过禅,那些轻轻松松适应冥想的人大多如此,但钱德拉厌恶聊过去的生活。他真的很开心,因为他的女儿发现了她喜欢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摆脱了有害的生活方式。
当多洛莉丝问他回家是否高兴时,他说了实话:被儿女陪伴了这么久之后,他发现独自生活在空****的房子里实在难熬。“那就不要一个人待着,”多洛莉丝说,“那并不难办到。”
珍妮也曾数次给钱德拉提过这样的建议,而这也许就是他坚持不改的原因。但是,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钱德拉给拉姆敳辛格打电话说,如果他还没找到新住处,他和他的未婚妻贝蒂娜敳莫雷拉可以租那个房子的顶层,月租金一百英镑。
自贝蒂娜搬到英国以来,他们就一直和另外三个印度人住在拉姆的单身公寓里。那三个印度人是威士忌酒鬼,在客厅里摆满各种游戏机,每天只用高压锅做一顿饭。贝蒂娜对摆脱这个鬼地方充满感激。拉姆则证明自己是个不错的房客,谨言慎行,彬彬有礼。他没有谈论经济学的习惯,而这主要是因为他对经济学知之甚少。贝蒂娜比较温柔。她会给钱德拉按摩肩膀,用螺旋藻和枸杞给他榨汁。最糟糕的是,她还试图和他聊他的情感。她会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挺喜欢有他们陪着的。即使他感到不快,对他们说他希望一个人待着,他们也只是笑笑。贝蒂娜会给他冲一杯热巧克力,边上再摆一个银质塔利碗,碗里放着一些小熊软糖。
十月份,钱德拉再次和诺贝尔奖失之交臂,输给了一个以攻击芝加哥学派而闻名的人。钱德拉实际上就属于这个学派。获奖者描述说,他对经济学的贡献是以“对经济主体是人的承认”为基础的。“我打算尽可能乱花我的奖金。”他说。让钱德拉感到意外的是,当他在《泰晤士报》上读到这一点时,他并没有愤愤不平,甚至为那个人感到高兴。
十一月份,贝蒂娜送给他一件画框,里面是生物学家乔治敳沃尔德说的一段话。乔治敳沃尔德曾在五十年前获得过诺贝尔奖。那段话是这样的:
一个人真正需要的不是获得诺贝尔奖,而是爱。你知道一个人是如何获得诺贝尔奖的吗?缺少爱,那就是原因。因为过于缺乏爱,所以那个人不得不一直工作,最后拿了诺贝尔奖。那是个安慰奖。真正重要的是爱。
“你送我这个干吗?”钱德拉说。他本人已得出一个差不多的结论,但莫雷拉女士如果知道,那么他很快就会被骂的。
“把它挂在墙上,钱杜,”贝蒂娜说,“只要看着它,它就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不想被它‘潜移默化’了,”钱德拉说,“也不想要别的任何东西。”
“我过去也怀疑,先生,”拉姆说,“但我发现这种东西有可能非常管用。”
“你们俩能不能闭嘴?”钱德拉说。他正坐在餐桌旁,试图读院长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邮件通知他,凯斯学院将举办一个“学院银器”周末:
我们将使用学院拥有的一些很少用但非常贵重的银器,其中包括我们收藏的“银骨髓勺”。我们知道骨髓并不符合所有人的口味或饮食倾向。如果你不想参加,请在下面的表格里注明“不喜欢骨髓”。与此同时,请记住学院只有十四把骨髓勺,它们将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分配。
钱德拉不知道他对骨髓的看法,没填表格就把邮件删除了。他有十多封邮件要读,但拉姆和贝蒂娜仍在厨房里逗留不走。这绝不是好现象。
“我们一直在考虑你的生日,”贝蒂娜说,“我们觉得可以在这儿举办个小型聚会。只邀请几个亲密朋友。亲近的。浪漫的。”她绕着厨房跳了一段华尔兹。“一个有趣、美好的夜晚。”
“我不想开聚会,”钱德拉说,“我什么都不想干。”
“可这是你的七十岁生日啊,钱杜。”
“没错,先生,”拉姆说,“一个人能有几个七十岁生日?”
“好了,无论如何。”钱德拉说,他编造了一个谎言,正是为这种意外事件准备的,“我刚和我女儿通过电话。她想带我去伦敦,可能是去西区看演出、吃晚餐。”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到这儿?”贝蒂娜说,“那不是更好吗?”
“是呀。”钱德拉说,他没有想过这个,“是呀,会好得多。可她只在英国待一晚。过境去美国。时间不凑巧。”
他能够看到贝蒂娜一直在计划后勤学上的事情。这是金融学生的一个问题。他们倒是挺聪明,但总是用错地方。
“你女儿……”拉姆说,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比较慢,“你说的不是你一直见不着的那个吧?”
钱德拉曾经给拉姆说过这个,是在他喝了一瓶酒之后。
“啊,”贝蒂娜说,“可那挺好的呀!”
“我不想谈这个。”钱德拉说。他上楼去了书房。那是一个他确定拉姆和贝蒂娜不会进去的地方。
贾斯敏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意味着她醒了,不过在科罗拉多,那是凌晨三点半。
发给:prchandra101@cam.ac.uk
发自:jazzzz@gmail.com
主题:圣诞节
嗨,爸爸:
刚看见你的邮件。一切都挺好。如果你打电话我没接,不要担心。这里接收信号不好。此外,我在坐禅期间也几乎接不了电话。至于你的意见,我接受,但之所以要拥有手机,完全是因为……它是移动的。如果你把它放在抽屉里,或只在你想打电话时才打开,那个目的就达不到了,不是吗?
谢谢你发来的照片。我很想家,当你在这里时,你无法不思念家里。你花那么多时间审视你的内心,让你觉得自己一时无所不在。你活在你的记忆里。
现在天冷了。还没下雪,但会下的。不用去想经行[1]什么时候来:凌晨五点!我确信我上个星期看见了一只山狮。不要害怕。它离我好几英里呢。它们只有在错把你当成一头鹿的时候,才会发动攻击。而只有在你跑步的时候,它们才会把你认错。
我昨天还看见了两个猎人。他们带着弓和枪,鬼才知道他们为什么既需要弓,又需要枪。他们说,他们在追赶熊。索尔说,他尊重他们,认为他们在猎取自己需要的肉,不去麻烦工业化的农业系统。索尔说起来没完没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他说的很多东西真的可疑,就像你不会料到一个禅师说他尊重猎人,可他还是说了。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就连多莉[2]也这么说。他我行我素,获得过数学博士学位。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过去是个职业骗子。
索尔还说,乔治·索罗斯认为崩溃将再次来临,或者萧条,或者衰退,或无论什么东西。真会这样吗?
圣诞节有可能要继续工作。多莉说那也挺好。你不用花那么多的钱,就能拥有你自己的房间。问题是,妈妈想让我去博尔德,但我想我估计连假都请不下来,于是我就想,你可以来卡夫。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太异想天开。我们可以让苏尼也过来。我记得他说过想来。这只是个想法,不过可能挺有趣的,我们一家子一起过圣诞节。你不觉得这可能挺有趣吗?或者很傻也难说。我不知道。
很想你,爸爸。
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贾斯,亲亲抱抱
这篇“开开心心”的哈里敳拉玛说辞挺新鲜的,是他女儿最近的转变的结果,但她至少想交流。她似乎忘了这都是因为他,忘了在他介入之前,她几乎不知道禅为何物。
钱德拉无法让他的房客(或者像他认为的那样,被赶出去的房客)相信,他根本不在乎人到七十。但是,这是实话。他真正在乎的是圣诞节。
他重获新生的女儿是对的。即使她获得许可,回博尔德也并不好。那里**太多,瘾君子和小流氓太多。贾斯敏提出的一家人在卡夫团聚的想法让人很感兴趣。虽然史蒂夫可能会喜欢在一座禅宗寺庙里过圣诞节的想法,但钱德拉拿不准珍妮是否有兴趣。
钱德拉想给他们两个一起发一封邮件,但他就是做不到。他转而给珍妮发了邮件,讲了贾斯敏的想法。“史蒂夫肯定会去。”他说。他的语气多少有些专横,但他改不了。“给我个明确答复。我会给苏尼写信。在她‘自己的地方’招待我们,这可能对贾斯敏有好处。”
他把注意力转向他即将上的课,就“印度南方各邦的经济”做了一些最后提示,试图想出一个不错的关于经济学家的笑话来开头,最好是他以前没讲过的。他过去用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女人。她的医生说她只有六个月可活了,建议她嫁给一个经济学家,搬到堪萨斯。“为什么呀?”那个女人问道,“这会治好我的病吗?”“不,”医生说,“但那六个月会让人觉得像一辈子。”但在离婚和心脏病发作后,钱德拉一直都注意寻找一些尽量积极的东西。
钱德拉用谷歌搜寻到午餐时间,一个接一个地读笑话,但几乎没有发现合他口味的。很多笑话纯粹是拉仇恨,并不合适,剩下的真的不好笑,也许是经济学家写的。一点半时,他看到了珍妮发来的一封新邮件。她肯定刚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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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圣诞节
你好,查尔斯:
我必须和史蒂夫商量,但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你说得对。这肯定对她有好处。如果你想让我给苏尼发邮件的话,我会给他发,但他听你的话。试着把架子放下吧。即使你不求他,他也会按你说的去做的。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
我终于不喝咖啡了。这让我心平气和多了。听到这个消息,你会感到高兴。史蒂夫和我早上改喝抹茶了。你可以用细面做它,用剃须刷搅拌。也不是剃须刷,不过看上去像剃须刷。味道有些怪,不过对你有好处。
保重,珍妮
钱德拉感到高兴,立即给贾斯敏回了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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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圣诞节
亲爱的贾斯敏:
搞定了。我会去的,还有你妈妈。我们会待到圣诞节假期结束。我们都盼着去呢。我还没给苏尼说,但如果你给他发个邮件,或许有用。试着恭维他一下。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星期四是我的七十岁生日。天气转冷。我一直在卧室里骑该死的健身车。读了《暮光之城》。挺没劲的,我觉得。吃素吸血鬼是个愚蠢的主意。我将按照你的建议试着读读《饥饿游戏》。对老年人来说,这是个好事。我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再也不觉得内疚了。我行我素。
照顾好自己。坚持冥想。离熊、狮子以及别的一切看样子会吃了你的东西远点儿。我盼着放假,都等不及了。老了反倒成了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但现在只有你们这些人让我感到开心。
爱你的爸爸
又及:
你喝过抹茶这种东西吗?听说很时髦。
钱德拉开始给苏尼写邮件。他能听见贝蒂娜在厨房里做午饭,唱着葡萄牙语的歌。她和拉姆在谈明年夏天结婚的事。他为他们感到高兴。他知道,拉姆敳辛格没有多高的追求。他只想得过且过,完成他的博士学业,在一家无良的机构找一份挣大钱的工作,养活一家人,慢慢变老,平平安安地死掉。钱德拉开始觉得,这种想法虽然没出息,但值得称道。
发给:sunnysideofthestreet@imb.co.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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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贾斯敏
亲爱的苏尼:
上个星期你打电话过来,真好。你在那里做的生意好像挺红火的。如今世界需要积极性,你非常抢手。就像往常那样,为你的成功和想法感到骄傲。我一直都在表扬你。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也曾尝试把它应用到经济、富时指数,等等。我们的所有股票都需要往上升,不是吗?
一直和贾斯聊着。她在那里表现不错。也和那里的头头聊了。那家伙名叫索尔。很不错的一个人。有点儿夸夸其谈。说贾斯敏进步明显,融入进去了,平静了下来。当然不再吸毒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也发现了喜欢的东西。来点儿冥想对每个人都有好处,不是吗?
我真的以为她可以偶尔利用一下她的家人。那是她缺失的唯一东西。她一个人在那儿待得太久了。我想说的是,贾斯想让我们都去那里过圣诞节。她尤其想见到你,因为你是老大哥。当然了,不是奥威尔意义上的老大哥。她想获得你的指引。这么说吧,她希望你去,希望你为她正在做的事情感到骄傲。那是她的新生活,她想展示给你看。
计划是我们都去,你母亲,我,你和那谁谁,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抵达科罗拉多,一起待几天。和尚们没少听说过你,头脑等方面的专家嘛。我觉得他们甚至想让你给指导指导,如果你也感兴趣的话。
送上我全部的爱和最衷心的祝福
爸爸
又及:
前些日子在“YouTube”上看见你同事乔普拉了。我不确定我是否懂得他在这种语境中说“量子”是什么意思,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他希望这能达到目的。
在他生日那天早上,钱德拉同意贝蒂娜和拉姆敳辛格服侍他,把包括炒蛋、鲑鱼和香槟的早餐给他端到卧室。他在**吃过早餐,然后一直待到午餐时间。除了贾斯敏的电话,他没接任何电话。他也只拿出了他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一次。脸书上充满了祝福。有几封邮件“祝贺”他,让他感到气恼。人到七十很难算得上一种成就:谁都不想死啊!很多邮件是年轻同事和他多年未闻的老博士生发来的,全都有所求,要么求特别研究员职位,要么求参考资料。
下午,他去了学院。门卫负责人莫里斯交给他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尊敬的先生:
我们盼着在将来很多年里还能见着你,看见你从谦卑之门里向我们微笑。
谨呈真诚的祝愿,门房职员
他在他的房间里打开了剩下的邮件。与电子祝福相比,手写的短笺更让他感动。有些邮件显然是虚情假意的,例如他芝加哥的老同事、他在印度的对手(其中包括那个孟加拉邦人)发来的。他哥哥普拉卡什发来的短笺虽然只字不提帝国主义或孟山都,但笔迹却是他嫂子的笔迹。索尔和多洛莉丝给他送了一条黑丝绸围巾。贾斯敏给他送了《暮光之城》系列剩余的书。她还按照她的习惯,给他写了一首诗。
诗的开头写道:诺贝尔先生。这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你今天七十了,谁会想得到呀?
什么也甭担心,该来的挡也挡不住啊
活着,这是个因果报应问题
求你的老美女多洛莉丝送你一个吻吧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也送你一个吻
我们这些日子天各一方,我想你呀
现在天冷了,禅堂结了冰柱子
你多保重,爸爸,看见自行车躲着走
钱德拉删掉“诺贝尔先生”,把这首诗打印出来,钉在了墙上。他打开电脑,浏览其他生日祝福,其中包括他的保险公司、开户银行、旅行社的。苏尼也发来了邮件。这让他感到欣慰。
发给:prchandra101@cam.ac.uk
发自:sunnysideofthestreet@imb.co.hk
主题:生日快乐!
嗨,爸爸:
很抱歉没打电话。时间差的问题,另外我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开神经编程会议什么的,真是烦死我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过我要发表主旨演讲。我很难在别人轮流发言时一走了之,我能一走了之吗?
这么说,你七十岁了。会有很多祝福和愉快的回复。我希望你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开开心心。
还要致歉的是,未能早点回复关于卡夫的事情。我必须重新安排一下我的日程,不过我愿意去科罗拉多过圣诞节。碰到点儿小问题,不过我确信我能解决。就像你说的,这对贾斯有好处。老实说,我觉得这对我也有好处。最近感到压力了。搞不清楚原因。感觉就好像我一觉醒来,二十年已经没了。我一直在想,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还有,我目前在干什么?也许是中年危机,我不知道。也许我真的不想再在中国香港待了,因为与任何一个家人都相距遥远。我觉得该想想这些事情了。
不管怎样,回见,老爸,期待早点见到你。上床之前,你要试着说说那些自我肯定的话语。“我还年轻。”“我很健康。”“我很快乐。”“我挺了不起的。”对你有好处。坚持做,好处更多。我有时候忘了对我自己说。很可笑,我知道,可,好吧……
好了,亲爱的教授,我得走了。再次祝你生日快乐!
爱你的苏尼尔
苏尼承认他感到困惑、不开心,不知道他这辈子都干了什么。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但是,他至少会去。就目前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钱德拉迅速回了信。他告诉苏尼,他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等着圣诞节相见。然后,他用梳子梳了头,走下楼梯。他要在四点钟和院长喝酒,庆祝他的生日。
他穿过大树庭院。天就要黑了。他走进了院长的传达室。自打他出事故那天起,他还从未进来过。院长在壁炉旁等他,旁边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酒和两个杯子。
“欢迎,钱德拉,”院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祝你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生日。”
“不胜感激,院长。”钱德拉说。
“这么说,七十岁了!”
“是啊。”
“唉,你知道乔治敳艾略特说的那句话吧?他说,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那些年,总是有人要你干这干那,可你还不够老,推脱不掉。”
钱德拉哈哈大笑,攥紧了插在夹克口袋里的拳头。
“不过,自从你去美国以来,见你的次数还真不多,”院长说,“你在写一本新书,是吗?”
“我暂时把它放一边了。”钱德拉说。
“身体不好?”
“老实说,不是,”钱德拉说,“我的看法变了。”
“好吧,”院长说,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搓着手,“对一个七旬老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合适呢?”
钱德拉哈哈大笑。“让我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我的很多工作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懂。”他说,“我担心的是,在我们经济学家中,很多人再也不求被别人理解了。在这方面,我们正在变得和过去的神秘主义者很像,靠晦涩难懂取胜,认为普通人会简单地接受我们的判断,而非和我们对话。”
“好吧,我觉得我就是个普通人。”院长说。钱德拉打心眼儿里同意他的看法,但嘴里却咕哝着:“啊,肯定不是。”
“可相信专家无疑是现代生活的一种现象,钱德拉。上帝知道,我对我的电脑如何运行一窍不通。”
“事实上,院长,”钱德拉说,“在十九世纪,经济学家是饱学之士。他通常既是自然科学家、语言学家,又是先知、哲学家、数学家。我真的一直在想,经济学到底需不需要给它沉闷的学科重新注入一些人文精神。”
“好吧,那就这么办吧。”院长一边说,一边摘下他的眼镜,“可以这么说,我很想拜读你在这方面的高见。”
他们碰了碰杯,然后喝起来。钱德拉坐回到他的扶手椅里,突然意识到,他没别的话要说了。他感到无比轻松。
自从去了伊莎兰以来,他一直在不停地问他自己,他的见解里究竟有多少真的是他自己的,他的头脑里究竟显现出了多少他的批评声音,以前的指导教师和导师究竟在他脑子里塞了多少他们的观点。这让他想知道他真正相信的是什么。其次是苏尼和他的自我肯定(钱德拉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说了),以及贾斯敏和她喋喋不休的“要快乐,要有朝气”。当然了,还有拉达,她钻到了他的脑子里,萦绕不去,不停地提醒他,他的所有想法都证明,由于在意识形态方面精神错乱,他应该被送进一个安全级别最高的病房。其结果是,他几个月里来几乎一个字没写。
院长又给他们的杯子里倒了酒,就英国退出欧盟的问题询问钱德拉。钱德拉回答说:“老实说,院长,我没看法。”当院长接着又问他美国的情况时,钱德拉回答说:“目睹历史发展既令人着迷,又吓人,不是吗?”
事实上,他现在讨厌自己的观点,厌倦竟然必须有观点。但是,他可以看到,由于他的保留,院长相当惊讶。就像大多数学者那样,院长连玩笑都不懂。
“好吧,”院长终于说,“我真的喜欢这些闲聊。”
“我也一样,院长。”钱德拉说。他已经有些醉了。
“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你也是啊。”钱德拉说。他意识到这么说讲不通,但他不在乎。
从院长那里离开后,钱德拉步行穿过了学院。到了冬天,学院总是黑黢黢的,有不祥之感。回到他的房间,他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拿出来的那瓶红葡萄酒,但一点儿也不想喝。他放上水壶,再次浏览他的邮件,只是想找个事干。又有人发来了生日祝福,其中有一封是布莱恩发来的,令他哈哈大笑:
一百年才出这么一个人,他一生下来就不同凡响,闪耀着智慧和才华的光芒。今天这个人想祝你过一个非常愉快的生日。
这也许就是钱德拉从来都不喜欢过生日的原因。他总是觉得,这并非庆祝他的生日,倒像请别人评价他的人生,评估他的价值,而这只会让他想起他没有取得的成就,以及他应该取得且只要加倍努力就能取得的成就。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父亲送的礼物从来都不是玩具,而是钢笔和练习册,或那些已经达到其专业顶峰的人的传记,如爱因斯坦、拿破仑或拉马努金[3]。只有他母亲似乎认为应该把他当孩子看待,但她到头来总是支持他父亲的做法。
“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想让你将来有出息,”她会对他说,“那是要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提醒你一定要为此而努力,苦尽方能甘来。这对心灵有好处。”
那是他母亲的口头禅。在过去,当他的学生抱怨太累、太有压力,或暗示精神就要崩溃了,他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在他攻读博士学位时,他会在生日这天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一直工作到凌晨,咖啡一杯接着一杯,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给自己提神。
想起这一点,钱德拉给他的“保持冷静,研究经济学”杯子舀了一勺速溶咖啡,然后添加牛奶、热水,回到了他的桌旁。他想他不阅读了,可以看看电影,但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封电子邮件。
发给:prchandra101@cam.ac.uk
发自:roastedmango11@gmail.com
主题:70岁生日快乐
嗨,爸爸:
很抱歉这么久没和你联系过。我需要时间把一些事情想明白。我希望你不要生气。苏尼给我讲了圣诞节的计划。如果你想让我去的话,我愿意去。如果你不想让我去,我也理解。
我希望你过一个愉快的生日。
拉达
[1]即行禅,一种冥想方式。
[2]多洛莉丝的昵称。
[3]拉马努金(1887—1920),印度天才数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