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钱德拉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地面上醒来。他有些脱水。在十六个小时里,除了航空咖啡,花生米,一块柔软、经过消毒的三明治,他什么也没吃。他也没有换过衣服。
他在去博尔德的出租车上睡着了。他在半夜抵达,没有一个人迎接他。他不得不敲了几次门,史蒂夫才出现了。史蒂夫竖起高圆翻领,盖住了脑袋。珍妮紧跟而至,脚上穿着一双加菲猫拖鞋。那是钱德拉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给她买的圣诞礼物。她的头发现在长了一些,不过依旧金光灿灿。他们没有拥抱。她只是说:“贾斯敏睡了。她的审判在星期二。”
他试图问问贾斯敏吸食冰毒的情况。
“冰毒。”为纠正他的发音,她说。
“你看过《绝命毒师》吗?”史蒂夫问道。
“他肯定没看过。”珍妮一边说,一边放上水壶。
她的手仍然像旧园艺手套般粗糙。他一向喜欢她这一点,喜欢她讲求实际。
“冰毒太危险了,”珍妮说,“吸食一次就可能上瘾。”
“我的上帝呀!”
“冰毒是上瘾,”史蒂夫说,“但贾斯不是瘾君子。她只是误入歧途。”
“你说她误入歧途是什么意思?”钱德拉说,“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她?”
“我们不知道呀,”珍妮说,“她是渐渐变坏的,查尔斯。太……渐进了。”
“你吸食过这种毒品吗,史蒂夫?”钱德拉问道。他移到早餐吧台旁,坐在凳子上。
“啊,没有。我那个年代,吸食它的主要是摩托车手。今天的孩子不一样了。毒品对他们来说不刺激了。他们只想过把瘾,获得解脱。”
“可贾斯敏不是个瘾君子,对吗?”钱德拉说。
“我们不知道,”珍妮说,“我们认为这主要是个心理问题。也许是一种抗议。”
“我想见见她。”钱德拉说。
“你看上去最好还是洗个澡,查尔斯,再喝一杯。”
“不喝。”
他在五大湖上空的某个地方呕吐过。那是空腹喝速溶咖啡,再加上焦虑产生的后果。
“查尔斯?”
他又睡着了。他的脸贴着厨房柜台。史蒂夫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客厅。钱德拉还从没有这么深入过那座房子。史蒂夫给他放了洗澡水,还把一些毛巾放在澡盆边缘,好让钱德拉把头枕到上面。
“不要上锁,好吧?”史蒂夫说。
浴室看上去像个洞穴,充满神圣的光芒。水面上漂着茉莉花瓣,水面下浮起金油螺旋。他进到水里,关了水龙头,把头枕到毛巾上。
都是离婚闹的。肯定是离婚闹的。就钱德拉的经验来看,西方人不愿意承认离婚对孩子不利。但是,他现在听起来像普拉卡什。普拉卡什一向认为,印度人不像西方人那样讲究个人主义。但是,钱德拉曾在《印度人》上读到过一种所谓的“德赛离婚”。“德赛离婚”在年青一代中很流行:已婚夫妇名义上仍在一起,但各人睡各人的床,还常常把情人带来。除了他们的父母和孩子,谁都知道他们离婚了。
有音乐从他后面的房屋深处传来。那是珍妮丝敳乔普林的歌。在去贝拉分校看他时,贾斯敏每天都放这张唱片。她对他说,史蒂夫声称曾在1972年的音乐会上见过珍妮丝,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珍妮丝1970年就死了。“试试硬鸡巴。”她咕哝了一句。从此以后,珍妮丝敳乔普林就成了钱德拉非常喜爱的歌手。有时候,如果思念他的女儿,他就会在他的房间里听她的歌。
他从水里出来,穿上睡衣,然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跟着音乐节奏,进入了走廊。
“贾斯敏?”他站在门前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贾斯敏?我是爸爸。”
他打开了门。贾斯敏躺在**,穿着白色法兰绒睡衣。她的头发比他印象中要长,几乎垂到了腰部。钱德拉挨着她坐在**,把手掌平放在他在达卡给她买的手工刺绣床罩上。
她凝视着天窗。他努力想着要说的话。他想说“这么说,毒品,嗯”,但这句话让人觉得不像一个好的开场白。
“你想对我说,你搞不懂,是吧?”她说。
她的房间太空了。角落里有一株蕨类植物、一把硬椅子。墙上贴着一幅破烂的招贴画,上面显示了月相。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但房间里几乎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那是什么感觉,”他问道,“这种冰毒?”
贾斯敏叹了口气,然后把一缕头发朝天花板吹去。头发落到了她的嘴上。她嚼了几下,然后才把头发拽出来。
“你真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
“就好像你在它里面。你就在它里面。”
他看着她,怀疑她是故意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就在那里面,爸爸。在生活里。你再也无法置身于外了。”
他闭上眼睛,想弄明白她说的话。
“我能试试吗?”
“不,爸爸。你不能。”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入室行窃?”
“当时那似乎是个好主意。我根本没料到有人会在乎。我只是想做出格的事。”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强忍着才没告诉她,她有多么愚蠢。
“假如你想知道的话,爸爸,我吓坏了。我有可能进监狱。我知道我闯祸了。”
“不会进监狱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你要做什么?把我偷偷带到墨西哥?”
“我们会请好律师,”钱德拉说,“你还年轻。你来自一个好人家。你悔悟了。不会有事的。”
“我觉得悔悟不是辩护,爸爸。”
“它是,”他抬高声音说,“他们会考虑那一点的。”
她背对着他,面朝墙壁。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在颤抖。
“不要管我说的话,”他说,“忘了它。我会打理好一切的。好好休息。”
他躺在床罩上,面朝着女儿的背部,她的头发触碰着他的脸。几分钟后,她的呼吸变深了。他透过天窗,盯着那一方黑色的夜空。他曾经忽视贾斯敏,那个小小的贾斯敏,那个安静的贾斯敏,那个他所见过的最小的婴儿。他想起了医院里的蓝色花瓶,想起了那些小小的白色花瓣。即使是现在,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小。
第二天上午,钱德拉入住了一家宾馆。从那时起,他就忙碌起来。他和史蒂夫花了很长时间挑律师,在谷歌上筛选证言。他们最后选了史蒂夫的一个客户推荐的一位女律师。这个客户说话简单干脆,抽起烟来没完没了。
然而,等到开庭了,审讯却非常简略,是个律师就能胜任。法官说的话正是钱德拉希望她说的:贾斯敏少不更事;这是她初次犯罪;她显然有压力,受到了不良影响的腐蚀。贾斯敏盯着她,仿佛觉得整个过程在言辞上太老套了。钱德拉担心法官会把这当作冒犯,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判处贾斯敏做两个星期的社区服务,参加法庭指定的一个戒毒项目。她看着贾斯敏的眼睛,说她相信贾斯敏不会再次犯罪。
在此之后,他们在一家冒牌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餐厅里吃了汉堡和奶昔,仿佛是在款待一个看了牙医的孩子。珍妮一度有些慌张,把她的健怡可乐洒在了桌子上。她还说:“嗨,我必须说,终于过去了,我放心了”;或者:“社区服务听上去不赖,对吧,贾斯?”没人理她。饭吃到一半,珍妮的手机响了。她走到餐厅后面接电话,然后把贾斯敏喊了过去。拉达打来的电话。钱德拉把他的墨西哥青辣椒汉堡推到一边,以示抗议。
结账时,钱德拉宣布,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继续留在博尔德。珍妮说没必要这样,但这次贾斯敏开口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爸爸?有房间。”
“我住的地方挺好的。”钱德拉说。他又饿了,可他们已经拿走了他的汉堡。
从那时起,钱德拉每天上午都开车送贾斯敏去做社区服务。她可以自己开车去,但他想抓住这仅有的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在回去的路上,她会给他报告她当天的情况。她一般会去国家公园,捡垃圾,绘制标志,安装围栏。
“还不坏啊,”她总是说,“每个人都挺酷的。老实说,爸爸,那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认识了一些真的不错的人。”
“好吧,好吧,肯定的。”他说。他想到了一群和蔼可亲的精神病患者。
“她们真是好人。你应该听听她们的故事。”
他听了那些故事。故事中的女人要么负担不起她们的孩子的医疗费,要么受到丈夫虐待但出于经济原因又离不开他们,要么在经济衰退时丢了工作、房子或存款。他试图不为最后那部分女人感到内疚:那是他的批评声音说的。
不管怎样,钱德拉对戒毒中心的担忧要严重得多,因为贾斯敏要在那里和“其他瘾君子”一起待三个月。史蒂夫说,好的中心更像游乐胜地,除了各种治疗,还有艺术、技艺和音乐。虽然如此,钱德拉还是很担心。他认为,滑雪者越多,滑雪道越滑。每天聊几个小时的毒品,贾斯敏能被“治愈”吗?这非常令人怀疑。当史蒂夫赤身**地给他的迷幻药浇水时,贾斯敏到头来完全有可能在花房里自己合成出可卡因。史蒂夫的自由主义作风就在那里摆着,是个人都能瞧出来。
钱德拉裹着一条浴巾,正在宾馆里洗桑拿,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立即回到他的房间,拿起钱包,找出了多洛莉丝的号码。
“多洛莉丝,”他说,“我是钱德拉。我们见过,在……”
“嗯,嗯,嗯,伊莎兰的那个教授!你怎么样?呼吸着快乐?”
“老实说,不是那样。”
“嗨,那也没什么,不是吗?”
“是啊,我觉得没什么。”他说。虽然不愿意,但他还是回到了那种东拉西扯的闲聊之中。
“那你怎么样?”多洛莉丝说,“你在哪儿?”
“我在博尔德。”
“博尔德!太好了!来看我们吧。一定要来。”
“嗯,我正有此意,”他说,“我们碰到了个紧急情况。”
让他感到轻松的是,多洛莉丝一句话没说,直到他把话说完。
“唉,”她终于说,“听起来你好像没少受罪。”
“那不是她的错,”钱德拉说,“可……”
“哦,当然不是。不过我想说的是,听起来你们都挺难的。她妈妈怎么样?”
“她挺好的。她担心复发。我们都担心。她认为戒毒所甚至有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你也是这么想的?”多洛莉丝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钱德拉说,“然后我就想起来,你对我说过你们那个地方。我觉得我应该问问。”
“我明白了,”多洛莉丝说,“那么,如果我没有领会错你的意思的话,你是想看看贾斯敏能不能到我们这里戒毒。”
“有可能吗?”
“嗯,她想这么做吗?你跟她提了这个吗?”
“还没呢,”他说,“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照理说,还是管用的。我想说的是,目前没有人在我们这里戒毒,因此存在你可以称作‘空档期’的状况。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她妈妈必须同意。其次,你们必须获得法庭许可。再次,要看我们同不同意,那意味着我们需要先见见这个女孩。最后,我知道她是你们的掌上明珠,但如果索尔或我觉得这个孩子在我们这儿有可能再次吸毒,那我们只能敬谢不敏了。”
“我明白。”
“那么,她生活在科罗拉多?”
“是的。”
“那种不轨行为是在科罗拉多犯的?”
“是的,博尔德。”
“嗯,那就好办了。”多洛莉丝说,“不过别忘了,在寺院里生活可不容易。那差不多就是一座监狱。四点钟起床,无论下雨、晴天、下雪都是如此。我们常常三点钟就起来了。每天都是一场斗争。此外,最好她愿意冥想,否则不起作用。如果她认为那全是骗人的鬼话……”
“贾斯敏什么都不相信。”他说。他感到前景不妙。
“嗯,那听起来挺好的。”
“真的吗?”
“你听说过‘初学者的头脑’吗?”
他摇摇头,忘了她看不见他。
“那意味着缺乏先入之见。这是件好事。”
“哦,我懂了。”
“我刚才不过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亲爱的。这完全有可能管用。我们就试试吧,让它奏效,好吧?”
“好的。”钱德拉说。
钱德拉给史蒂夫家打了电话,说他要过去。他一边开车,一边试着把他要说的话排练一遍,但无论他怎么措辞,话一出口就显得可笑。他已经打印出一些与那座寺院有关的信息,希望这也许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可敬的学者,而非一个疯子。他甚至能够想象出,珍妮会说这样的话:“老实说,查尔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
他想不出来怎么回答,除了“我觉得这有可能会管用”。这差不多等于说,“全世界都已经同意了”。
钱德拉抵达时,珍妮出去了。于是,他和史蒂夫坐在厨房里等她。他和史蒂夫既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没有人看着,情况就是不一样。他们之间装出来的那种亲切已经消失。
他打开他的公文包,为他的观点准备支撑材料。
珍妮回来时带着她的瑜伽垫子。她没穿那种糟糕的打底裤,而是穿着运动裤。现在的学生们似乎认为,穿着打底裤去见导师没什么不合适的。
钱德拉紧张不安地做了个合十礼。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喜欢这么做,那时他经常嘲笑她对“猫伸展式”和“帕坦伽利”的发音(他现在后悔死了)。
“这么说,你还在学瑜伽?”他问道。
“我现在是个瑜伽教练,查尔斯。你不知道吗?”
“哦,”钱德拉说,“挺好的。”
“实际上,”史蒂夫说,“珍妮现在有她自己的工作室。我们认定那是一项不错的投资。”
“在博尔德,人人都练瑜伽。”珍妮说。
“当然了,并不十分正宗。”史蒂夫说,现在,由于珍妮在场,史蒂夫又换上了那种装出来的亲热腔调,“但只要想想,那真可谓一场革命。美国人能像喜爱苹果馅儿饼那样喜欢这么古老的一个练习,真是不可思议。”
“嗨,我不是美国人,”珍妮说,“我只在意姿势与核心力量。在我的课上,我们一直让我们的第三只眼闭着。”
“可它依然是一种意识练习,不是吗,亲爱的?”史蒂夫说。
“你变得更加了解你的身体了,”珍妮说,“没错,但它真的没那么神。”
“珍妮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啊。”史蒂夫说。
“谢谢。”珍妮说,她看上去有些疲惫,“问一下,你来这儿干吗,查尔斯?”
钱德拉已经打开他的公文包,在心里排练了一下他的观点。他把他打印的东西递给了她。“关于贾斯敏,我有个想法,”他说,“我在伊莎兰认识了一个女人,在温泉那里。”他的脸也许已经红了。“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尼姑。她住在山里。她说,如果可行的话,贾斯敏可以到她的寺院里戒毒。他们以前干过这个。法庭允许这么做。那对染毒的年轻人非常好。很安静。”
钱德拉根本不知道珍妮对和尚的看法。她盯着打印的东西,皱起了眉头。
“这里根本没提戒毒的事。”她说。
“那不是个正式的东西,”钱德拉说,“他们只是偶尔做做。我觉得,那比让她和瘾君子待在一起要好。”
“我也这么认为。”史蒂夫说。
“这个地方也太偏了。”珍妮说。
“没错。”史蒂夫说。
“你去过那儿吗,查尔斯?”
钱德拉摇了摇头。珍妮叹了口气。
“老实说,亲爱的,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史蒂夫说。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他走了出去,迅速说着订单号和花束名。
珍妮坐在吧台边,与钱德拉面对面。她仍盯着打印出来的东西,但他觉得,她看不进去。
“我不知道,查尔斯。你真想让她离我们那么远吗?”
“也不是太远。开车也就几个小时。”
珍妮摇了摇头:“贾斯敏不会喜欢这个想法。”
“那贾斯敏又真的喜欢过什么呢?”
珍妮点了点头。
“苏尼可不会喜欢这个,”钱德拉说,“拉达也不会。”
“他们效仿了你,查尔斯。”珍妮说。
“或许吧。”
“查尔斯,你什么时候听过我说喜欢什么?”
钱德拉困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化学,但我还是学了。我觉得它挺无聊的。我不喜欢交谊舞,不过是跳跳而已。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原因了。我不喜欢冰激凌。我之所以说我喜欢,不过是因为人人都喜欢冰激凌。我不知道我喜欢哪种类型的音乐,真的不知道。政治……我不知道。我也许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从没喜欢过它。
“我和贾斯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查尔斯,一辈子都只是随波逐流。詹妮弗为人比较自信。至于我,我不过是装出来的,也许你根本没意识到。我总是觉得别人好像都有个性,而我不过是……一路跟随别人。等到我意识到瑜伽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都快五十岁了。五十岁!上帝呀,你甚至都不知道,是吧?”
钱德拉摇了摇头。
“主呀,”珍妮说,“我年轻时要是有冰毒,我说不定就会吸。嗯,我觉得当时应该有,可毒品真的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当时什么毒品都没碰到过。”
他也曾属于她的世界。他想知道她是否喜欢过他,她是不是也是一直在假装喜欢他。他也许不过是一个她需要紧抓不放的救生筏。
“我真希望我以前能多陪陪贾斯敏,”他说,“那我也许就能帮她找出她喜欢的东西。”
“她不喜欢经济学,查尔斯。”
他抬起头来,看着珍妮的眼睛。
“我很抱歉,”她说,“我烦。我知道你也烦。”
“我只是想说,如果我多陪陪她,她也许会觉得更受宠爱,”他说,“少些不受重视的感觉。”
他记得珍妮曾一度说过贾斯敏觉得自己不受重视。那是在一次咨询会期间。他当时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她想不受重视,查尔斯。也许她想躲起来。”
钱德拉摇了摇头。
“她这几年几乎见不着我。我太想着我自己了,太想着我的工作。”
“那不怨你,查尔斯。就算要怨,也怨我们两个。没人责备你。”
“我很自责。”
“嗯,但那对贾斯来说并没有帮助,对吗?”
珍妮又看了一眼她膝头的纸张。
“听着,查尔斯,”她说,“你们俩去看看这个地方吧。你和她谈谈。如果她喜欢这个想法,如果她想去,那我们就可以试试。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那个地方还不错。”
“你不想去吗?”钱德拉问道。
珍妮摇了摇头:“也许你是对的,查尔斯。她也许真的需要多花些时间和你在一起。她再也不听我的话了。我甚至觉得,她不怎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
“好了,我们就去看看吧。”珍妮一边说,一边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放在柜台上。
那个星期六,他们驱车朝卡夫镇驶去。卡夫镇海拔八千英尺,位于基督圣血山中。当他们在一个休息点吃三明治时,钱德拉给贾斯敏读了相关的维基百科条目。
那片土地有数千英亩,属于一个名叫莫里斯敳鲍尔斯的亿万富豪。他之所以买下它,是“因为那里的能量”。他声称那里的能量为美洲地区之最,欢迎任何灵性组织到那里修建场所。卡夫现在有九座藏传佛教寺院、两座南传佛教中心(一座泰国风格、一座缅甸风格)、一个印度教隐修处、一座天主教修道院、一家觉悟礼拜堂学会、一个希瓦南达隐修处、一座圣公会布道所、一家舒美学会、一座安学院,以及多洛莉丝、索尔夫妇经营的卡夫禅宗中心。
“听起来像疯子的明日世界。”贾斯敏说。
钱德拉咕哝了一声。虽然他十分同意,但他不愿意说任何消极的话。
“你不一定要去那儿,贾斯敏。”他一边说,一边冲她笑了笑,希望她安心,“就是看看你的想法。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
在试图让贾斯敏接受那种想法时,他坚称那里的人比较温和,那里的环境比戒毒中心的惩罚性小。在她看到时间安排之前,他的话还是起作用的。
“他们禅宗会用棍子揍你。”贾斯敏说。
“在这儿不会,”钱德拉说,“我不这么认为。”
他给她看了多洛莉丝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似乎管用。在照片上,多洛莉丝笑容灿烂,嘴唇上翻,仿佛在说:“我,一个禅宗尼姑?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你不必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贾斯敏。”
“不,我非做不可。要么这个,要么戒毒所。”
“是呀,你说的是实话。”
“好吧,”贾斯敏说,“那我想我不该干傻事。”
他们又行驶了两个小时,直到高度增加,空气变得又冷又稀薄。层峦叠嶂遥遥在望,挡住了地平线。他们的视野里再无其他车辆,眼前唯余莽莽,一派苍茫。
他们经过了一个大麻商店。大麻销售在科罗拉多是合法的。当贾斯敏把头转过去时,钱德拉假装没有看见。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歌剧式的、挺拔的山峰上。如果贾斯敏住在这里,那么她将天天看见它们。他想知道这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这样远离文明,有可能会让人疯掉。你或许会开始和雪、和苍穹说话。
等他们到了山脚下,公路处在背阴之中,群山遮住了地平线。钱德拉打开车头灯,拐入那条通往禅宗中心的窄路。它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泥路,被河水和石头堵塞。
在他们的右边,他们可以看见整个峡谷。在群山制造的黄昏中,玉米秆儿、白杨树叶、草地色彩尽失。在他们左边,森林一望无际,倾斜向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天主教修道院。修道院的标志牌指示来访者保持安静,直到他们抵达接待处。他们看到,更远的前方矗立着一尊象头神[1]的塑像。它与这个地方是那样格格不入,钱德拉不由得哈哈大笑。就在此时,他看见了贾斯敏的脸。她看上去很害怕,眼睛盯着她膝头的指示。不过,他们再也不需要指示了。
“这里真美。”他说。他过去对她说打耳洞不会有任何伤害时就是这种腔调。
“我们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贾斯敏说。
“是呀,”他说,“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觉得挺安静的。”
那座寺庙在他们左边,一块悬挂的板子上用白色颜料涂着“卡夫山禅宗隐修处(封闭式的)”。钱德拉拐上了通向斜坡的石子路。
他记得贾斯敏曾经告诉他,她其实挺喜欢去夏令营的;她之所以没去,是因为她生在英国。但是,说真的,贾斯敏从来就不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她喜欢窝在她的房间里。和别人交往让她精疲力竭。和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但现在,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她将会搬进一个社区,被迫整天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
他们把车留在停车场,走上那条通往斜坡的路,朝他们前面的建筑走去。那是一座黑色的木平房,只有一个长方形窗户,宛如一部巨大的苹果手机。一个标志牌上写的文字对来访者表示欢迎,并通知他们,这里禁止酒精饮料。
钱德拉赶忙脱掉鞋子,打开了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画着日本神祇的画。它尺幅巨大,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那位日本神祇长着一对凶巴巴的红眼睛,一手持弯刀,就像世界贸易组织峰会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左边是一张可以坐二十人的支架桌。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他上身穿着一件花格衬衫。他站了起来。钱德拉发现他下身穿着短裤,不由得吃了一惊。
“钱德拉,对吧?”那个男人说,“你肯定是可爱的贾斯敏。”
“很高兴认识你。”钱德拉说。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以钱德拉的经验,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那些修行的人就会哈哈大笑。
“我是索尔,多洛莉丝的丈夫。”
“啊,我知道。”钱德拉说,语气多少带着一丝嫉妒。
“还是我们这儿最老的居民。那就是我不和其他人一起坐禅的原因。”
“好吧,”钱德拉说,“现在看样子我才是最老的那个。”
“噢,真的?这么说,你八十一岁了?”索尔说,咧开嘴笑了,“没问题。我知道我看上去显得年轻。我想这是因为山里的空气,以及喝了那么多酱汤。看人家日本人,他们总是比看起来年轻十岁。对了,开车的感觉怎样?”
“哦,挺好的。这里真是一派美丽的乡村风景啊。”
“你觉得怎么样,贾斯敏?”索尔问道,“你喜欢你看见的东西吗?”
“还不错啊。”贾斯敏说。
现在,无论被问到什么,她都会这么回答。钱德拉觉得X一代[2]才这么回答,难道Y一代[3]也这样?(这让他感到揪心,因为他们就要抵达字母表的尽头。)你必须在乎,他想对她说。如果你对什么都不在乎,那么你就不会,按照她的表达,“在它里面”。
“去看看禅堂?”索尔说,“或许再坐几分钟,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好的。”没等贾斯敏回答,钱德拉就说,“我们喜欢。”
“棒极了。”
索尔领着他们出去,走上一条被太阳能灯照亮的砖头铺就的小径。这儿的天空大多了,让人隐隐觉得有些危险,仿佛一架巨大的航天器正蓄势待发,准备发动攻击。除了两三颗刚刚显现的星星,天空一团漆黑。
“到了早上,你们就能看见山峰了。”索尔说,“它们非常壮观。等着看好了。”
贾斯敏走在后面,打量着寺院和它的建筑。
“嗨,”索尔说,“这就是我们的禅堂。”
他们前面有一座雕花木构建筑,四周有一圈带顶的回廊环绕,将它与其他建筑区分开,周围是**的泥土。就像主建筑那样,一切都是黑色的,方方正正。
“需要遵循的仪式很多,”索尔说,“但我不想让你们感到不安。他们目前在坐禅。你们知道坐禅吗?”
“我觉得贾斯敏不知道。”
“很简单。你只要坐着就行。明白了吧?”
“试着数你的呼吸。”钱德拉说。他想起了多洛莉丝对他说的话。
索尔走上禅堂台阶,从一个木头衣柜里取出拖鞋,递给他们。贾斯敏有些愁眉苦脸。索尔把纱门拉到一边。唯一的亮光来自祭台上的蜡烛。祭台上有一尊金质佛像。房间内比钱德拉预料的要冷,充满了默默无语、穿着棕色袍服的和尚。
索尔鞠了一躬,然后向左边走了两步,转过身,又鞠了一躬。钱德拉照做无误,觉得很可笑。他没看贾斯敏,但怀疑她把手插在了口袋里。他希望她没看手机。
禅堂周边围着一圈雕花木质长凳,隔一段距离便放着一块黑色垫子。索尔指着最靠近门口的两块黑色垫子,说:“你们坐这两个。”
钱德拉脱掉鞋子,背对着墙坐下,就像其他人那样。等到贾斯敏坐在他旁边,他才闭上了眼睛。
他们冥想了二十分钟左右,但钱德拉一直打瞌睡。他以为他醒着,直到他意识到他在做一件他不可能做的事情,仿佛在和一只老虎说话。他会睁开眼睛,眨一眨,试图把瞌睡虫赶走。过了一会儿,他断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开了好几个小时车呢。他为什么不能睡着?
等到锣声响起,贾斯敏碰了碰他的肩膀。她已经转过身去,正在穿拖鞋。他跟着她走到外面,停下来,朝不同的方向鞠躬。他是照着贾斯敏的样子做的,贾斯敏则是照着他们前面的那个和尚的样子做的。和自己的女儿参加这种冗长的活动,让他感到温馨。他觉得她还不习惯于看到他这么无助。但是,他想错了。不,她不习惯的是他们两个之间突然产生的这种绝对的平等。他们坐在垫子上,不过是两个感到困惑的人,试图让心头的癫狂暂时平静下来。
多洛莉丝在外面等着他们。她和其他人一样,也穿着棕色的袍服,只是她没有剃光头。老实说,她看上去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热情,非常殷勤,和这个地方多少有些不协调。
“教授,”她一边说,一边拥抱他,“很高兴你来了。她也在这儿!大名鼎鼎的贾斯敏在这儿!”
多洛莉丝张开了双臂。让钱德拉感到意外的是,贾斯敏扑到了她的怀里。
“那么,你觉得坐禅怎么样,亲爱的?”
贾斯敏耸了耸肩:“还不错呀。”
钱德拉注意到,两个年轻的和尚在饶有兴趣地听着。
“你头脑里的空间怎么样?”
“还不错呀,”贾斯敏说,“不错。”
“我觉得你不能老是说‘还不错’,”多洛莉丝说,“感觉怎么样?”
钱德拉想说点儿什么,例如“试试”,或“回答问题”,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数起了他的呼吸。他数到了二。
“挺大的。”贾斯敏说。
“啊。”索尔说。钱德拉想说“百事图”,但忍住了。
“辽阔?”多洛莉丝问道。
贾斯敏点点头:“是的。”
“广大。”钱德拉说。
“太好了,亲爱的。”多洛莉丝说。她又抱了抱贾斯敏。
他们没赶上晚饭,但多洛莉丝在厨房里给他们弄了一些汤。在此之后,她坐在桌旁,讲了讲第二天的时间安排。
“五点钟坐禅,但由于开车,由于海拔,你们可能累得够呛,因此如果你们希望的话,就继续睡好了。只是别误了七点钟来这儿吃早餐。吃过早餐后,有人会带你们逛逛寺院,然后索尔有可能会在茶室和贾斯敏聊聊。”
钱德拉想单独和多洛莉丝谈谈,但晚餐过后,她就起身回家了。她的家在寺院外面。“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喝酒。”她一边对他说,一边眨了眨眼睛。不过,他怀疑他太困了,撑不了多久。关于这里的空气,多洛莉丝说的是对的。
索尔带他去了他的房间,然后领着贾斯敏去了“女生宿舍”,也许是为了让她适应丧失隐私的生活。钱德拉希望他们在一起。他想问问她对这种“辽阔”生活的感受。对他的耳朵来说,那听上去就像聊毒品。
钱德勒忘了带书,于是就直接睡了。数月以来,也可能数年以来,他头一回一觉睡到天亮。他醒来时,已是八点钟。这意味着他迟到了。
钱德拉匆忙赶到主建筑那里,发现贾斯敏已经坐在餐桌旁边,和索尔、多洛莉丝在一起。和尚们正在收拾盘子。
“贾斯敏起来坐禅了。”多洛莉丝说。
“她好像喜欢坐禅。”索尔说。
钱德拉给他自己倒了一些咖啡,试图和他的女儿进行眼神交流。
“你还好吧,亲爱的?”多洛莉丝说。
“好极了。”钱德拉说。
“你应该知道,我们已经作出决定,”索尔说,“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已经邀请贾斯敏加入我们了。”
贾斯敏看他的眼神和他开始期盼的一样,很平静,毫无波澜。他又看了她一眼,怀疑他是不是已永远失去了她。
“太好了。”他说。
[1]印度神话中的智慧、财富之神。
[2]“X一代”指的是西方国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出生的人,又称“被遗忘的一代”。
[3]“Y一代”指的是西方国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出生的人,又被称作“新千年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