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钱德拉那天晚上是一个人回去的。他声称太累,就不参加晚宴了。他碰巧说的是实情,但当他这么说时,给人感觉却像撒谎。一个司机领着他上了苏尼位于四十六层的公寓。他倒头便睡,甚至连衣服都没换。星期六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苏尼一个肩膀上扛着山地自行车,喝着某种绿色果汁,穿着莱卡短裤。
“你要去哪儿?”钱德拉问道。
“芝麻湾。”
“芝麻什么?”
“湾。”苏尼说,“和客户一起出去。”
在苏尼离开时,钱德拉追着他到了楼梯平台,说“你忘了你的运动手表,”但电梯门已经关了。他看着电梯下行:四十六层,四十五,四十四,四十三……
他看了一上午电视。到了中午,两个年轻的菲律宾女人过来打扫卫生,做午饭。她们一个叫温蒂,另一个叫梅丽莎。他尽量和她们聊天,但她们却只用彬彬有礼、令人尴尬的单音节词来回答。钱德拉怀疑她们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有家人,或者也像其他人一样,孤身一人。
苏尼的公寓所在的半山区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似乎都想一览无余地瞥见大海。对钱德拉来说,那看上去不像大海,让人觉得有些工业化或数字化,仿佛是出自电子游戏的东西。他发现自己在思念加利福尼亚,渴望回到大苏尔。
到了下午,他先去底层洗了桑拿,然后找遍苏尼洞穴般的客厅,寻找惊悚小说或神秘小说,但多数书籍与激励技巧和管理有关。卫生间里有杂志,其中包括《经济学人》,但这是他最不想阅读的东西。
他斗胆进了卧室,又发现两个书架,上面的书主要是历史和传记,关于阿克巴[1]、丘吉尔、亚伯拉罕敳林肯、移民美洲的清教徒先辈、马可敳波罗、查理敳卓别林、安迪敳沃霍尔、内战历史、股市、义和团运动、省级保险公司的书。
他吃了一惊。他没料到苏尼的阅读面如此之广。但是,他还是找不到小说,甚至连斯蒂芬敳金或杰弗里敳阿切尔的小说也没有。他拉上窗帘,结果又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架子书,夹在笑呵呵的佛祖和耶稣的雕像之间。
书架上摆着他的书:《贫困经济学》《谁害怕大的坏市场?》《印度和其他梦想》《第三世界何以重要》《全球化,移动化》《迅速破产》《大洪水之后》。
钱德拉拿起《大洪水之后》,翻阅起来。他太习惯于本科生对待书的方式,刚开始根本没料到苏尼画了一些段落,在页边空白处用铅笔做了笔记。要破解苏尼的速记真难,因为他使用了个性化的缩写,例如用“↑”表示“增长”,用“t4”来表示“因此”。字体那么小,仿佛在暗示一些可耻的秘密。钱德拉担心如果检查得再仔细一些,有可能会看到一些挖苦性的文字,但实际上,苏尼显然只是想读懂。它们是一个孜孜不倦、被钱德拉嘲笑了半辈子的学生作的评注。
他最后请求门童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印度餐馆,吃了烤面包马萨拉鸡蛋,试着和服务生讲旁遮普语,消磨了下午的时光。等他回到公寓,苏尼还没回来,但厨师梅丽莎正一边做着比萨,一边唱着一首塔加洛语歌曲。他试图和她聊聊中国香港、中国菜、苏尼(这甚至让她的嘴唇绷得更紧),聊聊整座岛屿被一场海啸摧毁的可能性。听他这么一说,那个最多十九岁的可怜女孩看上去要哭了。
最后,他悄悄溜了。他回来时,梅丽莎已经离开。他打开电视,观看板球赛,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醒来,他的儿子正在没头没脑地抱怨梅丽莎把他的日本小刀用出了缺口。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来自博科圣地的利刃。”苏尼说。
“苏尼!”钱德拉一边说,一边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去了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苏尼说。他打开一瓶橘红色圣培露。
“你饿吗?这里还有比萨。这个女孩厨艺不错。”
“我和别人吃过了。”
“啊?”钱德拉说。他怀疑苏尼在撒谎。按照他的经验,苏尼从不为了社交而社交。
“是呀,点心。”
“我喜欢点心。”
他们站在厨房里,面面相觑,就像两个受伤的拳击手在假装聊食物。
“我们明天可以去吃点心,爸爸。”
“太好了。”钱德拉说。苏尼朝卧室走去。“盼着呢。”
钱德拉上了床。钱德拉害怕苏尼发现自己窥视了他的房间,不和自己去吃点心。他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多莎饼,加奶咖啡,一种临时用青辣椒、菠菜、酸橙做的酸辣酱(女佣休假了)。苏尼直到十一点才露面,钱德拉当时正系着围裙,头伸到烤箱里,寻找着里面哪怕一点儿的污垢(那两个女人太能干了,真是难得)。
“上午好,爸爸。”
他的儿子上身穿着一件牛津大学的运动衫,下身穿一条网球短裤,额头上套着一个供气式面具。
钱德拉把咖啡倒入一个IMB咖啡杯里,细细的咖啡流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然后在平底锅里热了一个多莎饼,把它递给他的儿子。他们坐在餐桌旁,开着空调,默默地吃着。
“苏尼,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前天的辩论不高兴。”
“什么辩论?”
钱德拉给他自己的盘子上舀了一盘酸辣酱:“我只是想,我说了一些话,它们有可能……”
苏尼掏出了他的苹果手机:“你在说什么呀,爸爸?”
“哦,没什么,”钱德拉说,“很有趣,你说的话。有很多东西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潜意识的思想,什么什么的。”
苏尼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就因为我拥有一种与你不同的见解,那并不意味着我必须长大,爸爸。长大不意味着要成为你那样的人。”
“我同意,”钱德拉说,“完全同意。”
苏尼打开了咖啡机,暗示对钱德拉做的南印度咖啡不满意。
“苏尼,”钱德拉说,“自从伊莎兰以来,到现在有一阵子了,我一直在思考……”
“伊莎兰。”苏尼说,脸色变好了,“是呀,怎么样?”
“挺好的。这么说吧,也挺不可思议的。它让我想起了我忘记的事情,以及我父亲也许不是最好的父亲。他对我不够慈爱。”他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他对我也不错,但我就是想,我真的想知道……我也许是你的批评声音之一?”
“我的什么?”
“就好像你对自己说,你不够好,你傻,或你是个傻瓜。”
“我不对自己说那样的话,爸爸。我采取的是积极思考。我觉得你知道这一点。”
“是的,我知道,当然了。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的工作呀。”
“但这也许是因为我,”钱德拉说,“也许我对你的嘲笑太过分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父亲那样对待过我,我觉得没什么,于是我也那样对待了你。”
“也许一切都和你无关,爸爸,”苏尼说,“你这样想过吗?”
苏尼按了咖啡机上的一个按钮,现在他们俩都什么也听不见了,给人的感觉像一架飞机正在起飞。钱德拉记得苏尼跟他说过咖啡机的价钱:和钱德拉第一部车的价钱差不多。
“我想过,”钱德拉说,“可我觉得那是一种逃避。”
“逃避?”
“苏尼,我只想说,我知道我伤害过你,我向你道歉。”
苏尼啜饮了一口浓咖啡。他的金表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爸爸。我不觉得你伤害过我。”
“啊?”钱德拉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实话。
“完全没有,”苏尼说,“你和妈妈合不来,挺可惜的,但我一向都挺好。也许拉达的感受更明显一些,因为她年龄小,但我从来没什么大问题。我有一些客户,他们的父母不怎么好。而你不是坏爸爸。”
“好吧,”钱德拉说,“好吧,那就好。”
苏尼看了看他的腕表。
“我们这就出发?”
他们打车去了中环广场,花了半个小时,乘坐着架到半山腰的巨大电动扶梯上上下下。钱德拉以前坐过,觉得很壮观,但他的儿子大多数时间盯着苹果手机,藏在雷朋太阳镜后面的脸高深莫测。即使是在星期天,苏尼也穿着黑色羊毛裤、蓝色鳄鱼牌马球衫,板板正正。他肯定是从他那里学来的。虽然天很热,他的一条胳膊上还是搭着夹克。
“说不定我们会在这里见着梅丽莎。”钱德拉一边说,一边指着路上熙来攘往的菲律宾女佣。
“她们有二十五万人呢,爸爸。”
每到星期天,女佣们休假,那里就会变成一座巨大的难民营。在面对穷人时,钱德拉总是感到一丝嫉妒,这次也不例外。这些女人带着她们的盒装午餐、半导体收音机、支离破碎的吉他,看上去欢天喜地。
“艰难的生活,”为抵消这种感伤情绪,他说,“艰苦的工作。”
“我们都得到了我们选择的生活。”苏尼说。
扯淡,钱德拉想。但是,他回答道:“没错,我觉得你说得对。”
“这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如果你就是那么想的话,”苏尼说,“再说了,它是可以被改变的。如果这些女孩每个星期花一个小时在IMB上课,那么要不了一年,她们就会在那儿工作。”苏尼指着国际金融中心,指着大海对面的那些双子摩天大楼。
“也许我应该上你的课。”钱德拉说。
“是的。”
“这与我们在伊莎兰学的大不一样。”
苏尼抬起了他的雷朋太阳镜,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真的吗?”
“我不知道,”钱德拉说,“伊莎兰似乎更注重心理,我觉得。”他其实想说“理性”。
“一切都绕不开心理学。”苏尼说。钱德拉回答不了,因为他过去的口头禅是“一切都绕不开经济学”。
钱德拉试图数到十,已经数到了四:“那么你真的以为,那些女人选择成为家政人员?”
“是呀。”
“那犹太人选择了大屠杀?”
“我觉得那不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
“我觉得它是。”
“我们平常思考的想法会在潜意识里留下深深的痕迹,”苏尼说,把他的手机收了起来,“如果我们总是认为我们是多么无用,那么这就会成为一个潜意识信条,并在现实中表现出来。这是个自然法则。我不过是观察到了它。”
“那么,所有那些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佣,是因为她们对自己的评价不高?”
“并不必然如此。也许她们出生在穷人家里。也许她们想成为女佣。我哪儿知道啊?我只能说,她们只要开始思考,她们就能成为别的什么人,有可能的。”
钱德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他想拍拍他儿子的头,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这对我有用吗?”他问道。当然了,他无法想象除了当一名经济学家,他还能成为什么。
“对任何人都有用。”
他们在游艇俱乐部吃了一顿自助午餐,有四种不同的酒,但钱德拉只喝了一杯。房间里有四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排水晶玻璃杯,铺着华美的桌布。苏尼和服务生说粤语,钱德拉则在一旁夸赞,说“好极了”,或“真是语言通啊”。钱德拉想了起来,由于苏尼不能像两个古吉拉特邦女同学那样会说两种语言,他过去没少责备苏尼。
“苏尼!”
一对年轻的中国情侣靠近他们的桌子,殷勤备至,就差吻苏尼的手了。苏尼介绍了他们。
“我简直不相信你是他父亲。”那个女人说。
“我是,”钱德拉说,“自打他出生就是。”
“对我们来说,他就像一位父亲。”那个男人说,然后手指一弹,做了个拿着一把手枪的动作。“谁是达人?”他问苏尼。
“你是达人。”苏尼说。
“不,你是达人。”
“这两个人呀。”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摇摇头。
“我希望你们坚持练习。”苏尼说。
“每天都练着呢,”那个男人说,“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儿,是吧?”
“保重。”苏尼说。他的声音里又流露出那种次大陆的腔调。
“你的朋友?”在他们离开后,钱德拉问道。
“客户。”
“啊。”
钱德拉突然想到,这也许是苏尼请他们做的,就像他上课时那些预先设计好的问题。
“我听说,贾斯要去上社区大学了。”苏尼说。
“她的学术能力评估测试不如预期。”
“那她要待在博尔德了。”
“暂时的。等分数提高了,她可以转学。”
苏尼示意服务生再拿一些绿茶。
“我对她说过,让她来这儿。我可以让她夏天来这儿实习。”
“是呀。”钱德拉说,他决定还是再喝一杯酒吧,“我感到沮丧。我觉得她需要自己走出来,而不是窝在家里。”
苏尼摇了摇头:“我们得到了我们选择的生活。”
“我不觉得她选择了这个。”钱德拉说,看着苏尼盘子上的那一大堆芝麻菜叶和鳄梨。六十美元一顿的自助餐真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就像我说的,”苏尼说,“那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
“那么,如果我每天早上都对自己说,我很快乐,那我就会快乐?”
“这是一种过分简单化的方式。不过说得对。”
“那它为什么对你不管用呢?”
苏尼的视线越过钱德拉的肩膀,并抬起眉毛,仿佛认出了一个熟人。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爸爸。我践行我教的东西,我教我践行的东西,因此我很快乐。”
“是呀,当然了。可就连鲁迪敳卡茨也承认,他有时候不快乐。”
苏尼用叉子叉起一些叶子,放进嘴里:“谁是鲁迪敳卡茨?”
“我在伊莎兰的老师。”
“可能他的方法没他想的那么有效。”
“难道现实不比那复杂吗?”钱德拉问道,“人们遭遇的那些个可怕的事情又该怎么说?难道那些被强奸过或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只需对自己说,他们很快乐?”
“那不会一夜之间就起作用。”苏尼说,他把叉子放下,与刀子形成一个完美的四十五度夹角,“但如果一个受过严重精神创伤的人每天都自我肯定,他的人生就会开始改变。这一点对贾斯敏、对你也适用。只要你这么做的时间够长,你的欲望就会显现出来。”
“那么,如果我想成为印度总理……”
“你真的想成为印度总理吗,爸爸?”苏尼说,“你最深层的欲望?”
“和我家人在一起。看到我的女儿,两个女儿。”
“那我会给你写一些要说的自我肯定。它会显现出来的。”
钱德拉盯着他的儿子,搜寻怀疑的迹象,但没有发现。
“我不认为你相信这一切,苏尼,”他说,“你自己干得挺不错了,我为你感到骄傲,但我不认为你相信你说的一切。我真的认为,你不快乐。”
“什么样的父亲才会试图让儿子相信他不快乐啊?”苏尼说。
“一个太在意儿子的父亲,”钱德拉说,“一个想了解儿子的父亲。没人能十全十美地做到这一点,苏尼。没人能完全掌控自己。没人能时刻都快乐。”
“我说过我时刻都快乐吗?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快乐,等到我不快乐了,我就会找出原因。”
“好吧,挺好。没有人能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快乐。谁又知道呢?这比那复杂。”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个骗子。”苏尼说。他脸上成年人的表情立即消失了,换上了一副孩子的表情。
“不,”钱德拉说,“不,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你做的事情非常好,积极思考,潜意识思考。我想说的是……”
苏尼拿起他的手机,接了一个电话,但钱德拉甚至没有听见手机响。钱德拉感到不快。他闭上眼睛,试图数他的呼吸。如果他现在突发心脏病,苏尼只会对他说,要往好处想。
“二十四日,”苏尼说,“没错,直接去健身房。[2]”
“我的意思是,”尽管苏尼仍在打电话,但钱德拉还是说,“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你难道没有想过:‘万一我在这个问题上错了,会怎样呢?’”
苏尼放下电话,叫来服务生,示意结账。
“你没事吧,爸爸?”他问道。
“我感觉不太好。”
“我们会给你治疗一下。会管用的。”
他们有用热石头做的按摩,有芳香疗法,有来自热带雨林的声响。钱德拉中间睡着了,但当他醒来时,他感觉好些了,不过仍然头疼,也许是喝酒的后果。
然后,他们去了蒸汽室,裹着浴巾,默默地坐着。苏尼有六块腹肌,钱德拉一块也没有。
“有拉达的消息吗?”钱德拉问道,努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不想见你。”
“她在哪儿?”
“这不重要。”
“这当然重要。我有权知道我的女儿在哪儿。”
“那就自我肯定吧,爸爸。它会显现的。”
“我的女儿会显现吗?”
“是呀。”苏尼说。
他们又不说话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钱德拉试图回想起,苏尼小时候有没有过灵性倾向。他们家是个世俗家庭,不搞普阇[3],不过排灯节[4],甚至不唱圣诞颂歌。在九岁或十岁的时候,苏尼有个虚构出来的朋友穆尼(苏尼的反面)。穆尼生活在灯罩里,厌恶板球、经济学和印度食物。苏尼有时候会把穆尼带到餐桌旁,把穆尼塞进他的衬衫的胸袋里。他会低声和穆尼说话,通常是在钱德拉说话的时候。穆尼有一次弄洒了墨水,溅了钱德拉一桌子,于是钱德拉假装用手指捏断了穆尼的脊柱,然后把他的“尸体”交给苏尼。苏尼把他埋在花园里,哭了好一阵子。第二天早上,苏尼发现他“在水槽里重生了”。
就钱德拉所能想起的情况来说,这是他的孩子们仅有的宗教经历。但是,很有可能,这一直都是苏尼的真实愿望;他从来都对商业、金融或金钱不感兴趣;由于钱德拉让自己成为儿子世界的中心,他毁灭了它。那么,苏尼偏向于神秘主义也许就不可避免;那是他的父亲不可能涉足的领域,一种只能有一个赢家的竞技场。
观察着他的儿子,钱德拉再次被中年的苏尼的相貌所触动:稀疏的头发、浑浊的眼神。钱德拉太了解这种相貌了。那与孤独有关,与缺少爱有关。
他想起了苏尼十九岁上大二时发生的一件事。苏尼回家过圣诞节。他们一家五口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一起吃了午餐。钱德拉喝了雪利酒,有些醉意,开始嘲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讲师(等于嘲笑苏尼),说一个讲师“再少五个脑细胞就是半吊子”。不幸的是,他的模仿惹得苏尼说:
“那么说,你是在暗示马丁内斯教授是个同性恋?”
“啊,上帝呀,我怎么知道啊?”钱德拉说。他不想在女孩子们面前说这种事。
“因为如果你真的是在暗示,”苏尼说,“那就太伤人了。”
“我没有。”钱德拉说。
钱德拉注意到,珍妮看着他,眼神非常严肃。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苏尼?”他说。
“我在说,我是个同性恋。”苏尼说。
钱德拉盯着那只缺了左腿的火鸡,盯着拉达在它脖子上系的粉红色缎带。他断定这是一场审判,一场火与鸟的严酷考验。但是,他对考验并不陌生。他惯于在压力下迅速思考,经受的考验比大多数吃圣诞晚餐的人都多。
“了不起,苏尼,”他说,“我为你感到骄傲,为你选择做的一切感到骄傲。”
“那么你认为,”苏尼说,“我选择了这个?”
钱德拉低下头,无精打采地盯着他的盘子,盯了好一会儿。他的儿子、长女、妻子哈哈大笑起来。贾斯敏抬起头,一脸茫然。
在钱德拉看来,这件事是一种把他击倒的方式,让他成了家里的傻瓜,让他这个家长尊严扫地,甚至比不上桌上那只部分内脏被掏出的火鸡。然而,从那时起,苏尼的性取向就一直是个谜。虽然钱德拉相信家里其他人知道内情,但他只知道苏尼从来没把一个女友或一个男友领回家。苏尼也许没有性取向,或“自我性取向”(钱德拉通过谷歌发现的词),但钱德拉又怎么会知道呢?
随着蒸汽室里的沉默继续,钱德拉注意到,苏尼不仅刮了腿毛,也刮了胸毛。钱德拉决定,等有了机会,他也要在谷歌上查查这个。
“好吧,爸爸,”苏尼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有疑问。是的,我孤独。是的,我悲伤。是的,我不完美。但是,你对我说,我不快乐,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跟你道歉,”钱德拉说,“我累了。我欠考虑。”
“我一直在努力,”苏尼说,“我创建了一个优秀的企业。”
“你干得不错,”钱德拉说,“你挣的钱甩我八条街,这是实话。”
“这不仅与钱有关,”苏尼说,“我相信我做的事情。”
“我也相信。我只是希望你朋友够多,不用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你瞧,我有时候也感到孤独。那就是我想说的。”
一个小时后,他们离开游艇会,回到了公寓。钱德拉在那里打了个盹儿。等他醒来时,苏尼正在蹬客厅里的健身自行车。钱德拉给他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那瓶白兰地是他在免税店里买的,原本打算等他回去时送给门卫负责人莫里斯。
“我从没见过你的工作场所。”他对苏尼说。
“你会见到的。”
“我们还可以去澳门。我从没去过那儿。”
“嗯,”苏尼说,“我们可以去。”
“也许它会显现。”钱德拉说。
苏尼继续蹬着,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那我应该说什么自我肯定的话呢,苏尼?”
“我以前告诉过你了,爸爸。肯定你内心深处的欲望。只要确保每天说它们就行。”
电话响了。苏尼从自行车上一跃而下,用粤语回答道:“喂[5]。”然后,他说:“啊,嗨,妈妈。是呀,他在。他刚喝了点儿酒。好的,没问题。”
苏尼把电话递给钱德拉。
“嗨,珍妮,”钱德拉说,“你好吗[6]?”
“查尔斯。”
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知道事情严重。
放下电话后,钱德拉瘫坐在沙发上,脸埋在手里。“爸爸。”苏尼不停地喊他。过了几分钟,钱德拉才能够抬起头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再想起苏尼上小学时读的几本书之一《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它们包含着这样的段落:“龙张开翅膀向你走去。如果你想用你的手指把它的眼睛抠出来,请翻到八十六页。如果你尖叫起来,转身就跑,请翻到九十二页。”等你翻到那一页,你会发现你死了,或抠出了龙的眼睛。龙消失不见了,你意识到它原来是一幅全息图。就这样进行下去。
这似乎就是生活。这和你作的什么决定无关,因为结果是由别的某个人决定的,他的想象力远远超过了你的想象力。谁能够预见到艾滋病或埃博拉病毒?或者,谁能够预见到,有人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二驾驶一架飞机撞上世贸中心?谁又能预见到,钱德拉的小女儿,那么美好,那么可爱,五岁时为模仿她心目中的女英雄艾米敳约翰逊,常常戴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风格的飞行员护目镜入睡,居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由于吸食冰毒,贾斯敏被逮捕了。她一直在偷她母亲的钱。等到这些钱也不够了,她就和两个同伴夜闯一家汉堡加盟店,洗劫了收银台。她现在面临着破坏、闯入、轻微盗窃罪指控。
珍妮说,贾斯敏那样的女孩子一般不碰冰毒这类毒品。那是穷人的毒品,但贾斯敏最近交了一些狐朋狗友。“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在哪儿认识他们的。”珍妮说。
“这么说,她成了个……”钱德拉说。“瘾君子”这个词他说不出口。
“我们认为她有问题,”珍妮说,“没错。”
苏尼帮他找了一个航班。飞机半夜起飞,意味着他刚好还能赶上。他必须在圣弗朗西斯科转机。他们一起打的去了机场。让钱德拉感到轻松的是,苏尼没有让他说他的自我肯定。苏尼说的无非是些陈词滥调:“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的”。这些话从苏尼嘴里说出来,几乎让钱德拉老泪纵横。
他们在机场拥抱了一下。“到了那儿就给我打电话,”苏尼说,“你多保重,爸爸。”
“谢谢你,苏尼。”钱德拉说。苏尼用手指冲他摆了一个手枪姿势,但他还是猜不透它的意思。
“不能多待一段时间,太遗憾了。”
“我也觉得。”
“你也保重。我担心你,苏尼。我忍不住。我担心你们大家。”
到了安检处,钱德拉转过身来,觉得自己会发现苏尼已经走了,或正在用苹果手机打电话,但他的儿子却在笑着冲他挥手。钱德拉试图把这一场景印在他的脑海里,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但刚上飞机,他的思绪就转向了贾斯敏。他一如既往地忍不住责怪自己,只是此刻,他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这一次,的确是他错了。
[1]阿克巴(1542—1605),印度莫卧儿帝国统治者。
[2]原文为意大利语“vado direttamente in palesta”。
[3]印度教的礼拜。
[4]印度教的一个节日。
[5]原文为“Wai”。
[6]原文为“Lei ho 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