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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帝国“康德”十二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深夜,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空中急速地翻滚着厚厚的云团,天边不断响起沉闷的雷声,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一把捏出水来。闪电伴随着惊雷,不时划破夜空。由于实行了严格的战时灯火管制,有着三十来万人口的南满重镇龙江市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在忽明忽暗的天光下,龙江市中心的花园广场犹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匍匐在地上,六条街道呈放射状伸向远方,富丽堂皇的“圣·彼得堡大酒店”鹤立鸡群般屹立在广场东侧,隔着日本侨民聚居的香丸大道与龙江剧场比肩而立。香丸大道街口对面,一道围墙里面隐隐凸起个巨大的黑影,倘若在白天,人们离着老远就可以看见那是一栋俄罗斯东正教堂风格的赤褐色大楼,米把厚的花岗石墙,钢筋水泥屋顶,能抗住中型炮弹的轰击。进入警卫森严的铁花栏杆大门,一条近百米长的林阴大道,直通尽头处是巍然屹立的大楼,中间大两侧小的三个洋葱形尖顶在大楼顶部凌空挺立。无数形状各异的玻璃窗被颜料涂抹得色彩斑斓,倘若有一点朝霞和夕晖映照,那简直就是琳琅满目异彩纷呈了。
这里,就是关东军一三二帅团师团部兼龙江市日军卫戍司令部所在地。
大楼所有窗口上的玻璃都已粘上了防震条,并用厚厚的麻袋片遮堵得严丝合缝。此刻大楼内部的无数间办公室里依然是灯火通明,到处人影幢幢,呈现出一派大战到来之前的紧张气氛。
关东军一三二帅团帅团长兼龙江市卫戍司令官青木永川中将在一个小时以前接到“苏军远东军区第一装甲帅己抵牯牛岭要塞前沿,另有人数不详之蒙古骑兵与中国士兵迁回侧后对我进行袭扰”的电报后,似乎对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给负责守卫牯牛岭要塞的部队发出了一道简短的命令:“立即向我东西两翼防线派出预备部队,对敢于进攻之敌坚决予以歼灭。”将军还命令负责全市重要单位替卫任务的满铁守备队三个日军联队与几天前才从海拉尔败退下来的阿莫尔·克什科夫将军率领的哥萨克骑兵大队全体出动,不惜一切代价协助一三二师团守卫牯牛岭阵地。
牯牛岭是长白山的一支余脉,隆起的山脊由东向西斜斜地向着鸭绿江延伸而去,犹如一道绵延上百里的巨大屏障横堵在龙江市以北五十华里的地方。青木中将当然知道牯牛岭在军事上对龙江的重要意义。一年以前,当日本军队在各条战线开始吃紧时,他就派出大批工程技术人员和军队一起挖壕掘洞,无数的人工洞穴和坑道,把彼此相连的十余座高低错落的山峰组成了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地面有堑壕,地底有坑道,彼此相连,里面蒸汽、粮食、水电、弹药一应俱全,足可容纳两万名军队住上三个月。
命令发出后,参谋长北仓少将上前告诉他,龙江市宪兵队长水野正光大佐、龙江市警察局郭正坤局长已经奉命赶来,正在会客室等候召见。
出生于祖宗三代武士家庭的青木水川这一年五十二岁,被日本陆军官兵誉为武士道精神传承者的活样板。可是,平时举止沉稳、说话缓慢的将军眼下却似乎失去了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凛凛威风。他走进会议室,用深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两位不同民族的部下,神情肃穆地说道:“作为龙江市最高军事首脑,我不得不如实地告诉你们,本月六日和九日,美国飞机已经在长崎和广岛投下了两颗原子弹,两座美丽的日本城市连同数十万大和儿女已于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郭正坤瞠目结舌:“原子弹……什么玩意儿啊?两颗……就能毁掉两座城市?杀死几十万人?”
平时颇有几分儒雅气质的水野大佐激动地说道:“将军,我明白军队眼前所面临的处境,请允许我和我属下的宪兵们也到牯牛岭要塞去为天皇光荣献身吧!”
几天来,能参加牯牛岭大决战已经成为驻守在龙江的每一个日本军人的最大心愿。不仅军人竞相请缨,踊跃向前,连大量的日本侨民、开拓民、客居龙江多年的白俄人也组成各种名义的义勇队纷纷奔赴要塞支前。
将军不屑地瞪了一眼惊慌得失态的郭正坤,继续说道:“更为糟糕的是,斯大林撕毁了《日苏友好条约》。本月九日凌晨,百万苏军突然分两路越过满苏边境,向我满洲帝国大举进攻,我各处戍守之关东军部队进行了英勇顽强的玉碎战,仍不能有效阻止苏军之疯狂进攻。刚才我接到报告,苏军装甲部队已经进抵牯牛岭要塞前沿,并有少量蒙古骑兵和中国军队插入我军阵地侧翼进行袭扰。作为龙江市日满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官,我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水野大佐,为天皇献身,是我关东军官兵的庄严神圣之职责。你作为宪兵队长,职责不在战场上,还有远比牺牲生命更为艰巨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正金银行的浅召先生刚才打来电话,银行的黄金急欲运回日本,他的力量不够,担心路上不安全。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现在,浅召正在月亮湖边他的别墅里等着你。另外你和你的宪兵队立刻行动起来,无论如何,你们要把龙江市七千多名开拓民带回日本……”
水野大佐猛地抬起头:“将军,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青木中将稍一思忖:“两天吧。”
“两天——那怎么可能?我的宪兵就是赶到离龙江最远的贝松村,最快也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何况他们要带走的还是那样多的平民……”
将军不耐烦地说道:“我给你两天时间恐怕还是最为乐观的估计。水野队长,我想你的经验与智慧足以使你明白,现在任何人也不应当向我要时间,而是应当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和苏联人争时间。”
水野大佐无奈地向将军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好吧,将军,我会尽全力去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希望能在东京恭候将军的归来。”
青木中将淡淡一笑,“有天照大神庇护,我想我们还有机会相见的。”
水野大佐转身去了。
将军向毕恭毕敬的郭正坤交待任务时却分明带有了一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意味:“郭局长,我们共事三年以来,可以说得上精诚合作了。眼下苏联军队进攻在即,皇军与日本侨民、还有白俄人同仇敌汽,积极备战。我想了解一下,你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前程啊?”
郭正坤刚才被赏了个冷脸,这下挺起胸脯慷慨言道:“司令官阁下,郭正坤当了十多年的胡子,自蒙皇军招安,出任龙江市警察局长以来,对抗日反满分子严厉镇压,从未徇私手软。国民党的地下‘光复军’,共产党的地下‘除奸团’已屡次对我暗下毒手,幸亏郭某人福大命硬,未能让他们得逞。小人的命,早已与皇军的命运与大日本帝国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危难之际,我姓郭的只有一句话,听从司令官调遣,眼前就是火海刀山,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将军微微一笑,感慨言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危难见人心,板**识忠臣。郭局长有如此忠诚勇力之态度,也不枉本人对你的信任了。现在,我命令你——”青木突然提高了声调,“城里的皇军要尽可能地作为战斗预备部队投入保卫牯牛岭要塞,你手下的警察大队马上把军械库、发电厂、兵工厂、火车站、飞机厂、粮站和监狱从皇军手里接管过来。能炸的炸,能烧的烧,能杀的杀,不能留下任何物资以资敌!时间紧迫,请郭局长立即去办吧。”
2
空中乌云疾走,雷声也响得愈发猛烈了。
地处东大街的龙江市宪兵司令部庭院里气氛显得紧张而肃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在长官威严的喝令声中争先恐后地拥出营房,登上一辆辆轰响着的带斗摩托车和军用大卡车。稍顷,摩托车、大卡车亮起大灯,发疯似的冲出大门,一头撞进浓重的夜色里。他们奉水野大佐之命,火速赶往长白山中的千叶村和贝松村,组织撤退那里的开拓民。
脚蹬皮靴,腰挎指挥刀的水野正光大步从司令部出来,登上一辆带斗摩托,率领着由三辆带斗摩托和一辆满载宪兵的大卡车组成的车队,驶出庭院,穿过东西大街。出城大约十来分钟后,车队在快到月亮湖之前拐下公路,向着一片黢黑的密林深处驶去。这里是日伪时期龙江市上流社会达官贵人们的高级别墅区,一栋栋精巧别致的建筑傍着月亮湖散落在林中空地上。别墅四周,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与喧嚣的龙江市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在别墅区后面高耸入云的长白山脉一座叫做女儿峰的山巅上,还建有一个专供龙江市的日本侨民、白俄人和满洲国达官贵人们度假的设施齐全的滑雪场和几家假日旅馆。
车队很快来到了别墅大门口。
院门悄然打开了,几个黑影一人提着一口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金属箱子走了出来。
水野大佐问道:“是浅召先生吗?快把东西拿上车吧。”
四口金属箱子码在了汽车上。
雷鸣电闪中,浅召行长凑到车前,把钥匙串交到水野大佐手上,大声喊道:“大佐先生,拜托了,回到东京后,请把东西送到五目町总行去。”
水野大佐把钥匙串揣进上衣口袋,说:“请浅召先生放心,我们在东京见。”
车队离开别墅区,重新回到公路上,傍着狭长的月亮湖向南而行,很快便驶进了鸭绿江畔平坦辽阔的原野上,仿佛一串鱼儿游进了碧绿的湖水中。快成熟的粗大的玉米棒子和沉甸甸的谷穗,在狂猛的夜风中像海浪一样一刻不停地翻卷着,持久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湿漉漉的夜风中于是便有了一股浓郁的馨香,一阵阵撩拨着本是庄稼人出身的水野大佐的心。
和手下许多来自本土的官兵不一样,水野正光是少年时代便随家人迁移到满洲这片肥沃黑土地上的日本开拓民。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是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春天从北海道汤之川县的川口町被集体移民到满洲龙江市来的。第一批来了一百三十四户人家。开始所有的移民对政府都抱有感恩戴德的心情,政府的殖民机构为了让开拓民能够尽早地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安居乐业,已经为他们建好了比老家好上许多的房屋,还为开拓民提供无息贷款、五年免除一切税赋等诸多优惠政策,甚至还把土地、衣具、牛羊鸡鸭无偿地分发给他们发展生产。当局并将这片有着一千五百余垧(一垧相当于十五亩)肥田沃土的大甸子,以前叫做大窝洼子的地方,改名为川口村,使开拓民对这块远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产生一种类似于家乡般的亲切感。可是,政府的努力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刚刚过了一年,村里许多人家就开始千方百计地逃回日本,还有一部分改行到龙江市做了生意,在城里买房置业,身份也由开拓民变成了侨民。这是因为他们来到满洲后才知道,分到他们名下的土地和牲口是关东军用武力强行从原来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中国人手中强行夺取过来的。原来的主人全都被关东军用子弹和刺刀驱逐到长白山中自生自灭。在这一强征豪夺过程中,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被杀掉了,活着的中国人挺而走险啸聚山林,从无间断地对开拓民进行报复袭扰。
军方给这些桀骜不驯的中国人取了一个“马贼”的称谓。为了对付“马贼”,军事当局虽然给每一户开拓民发放了武器,但并不能给予他们充分的安全保障。仅仅一年后,首批迁移来的开拓团便只剩下了四十三户人家。而这些人家依然坚守在这片土地上,是因为他们家中都有亲人死在了“马贼”的刀枪之下。水野正光的外公和两个舅舅就是在前往龙江城卖粮的路上被“马贼“杀死的。他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那天早上一共去了三辆马车,有十四个男人十四条枪,可那一天来的“马贼”更多,武器也比他们精良,“马贼”自然每人骑着快马,人人有枪有马刀,队伍中还有三挺机关枪。令人恐怖的机关枪声响过不一会儿,“马贼”呐喊着像一股狂风般从大道旁边的密林里飞卷而出,等到村里的男人和城里的日本军队赶到时,“马贼”已经钻进了莽莽苍苍的长白山老林子里逃得不知去向,马车被烧成了黑炭,粮袋不翼而飞,十四个男人赤身**,被尖硬的木榫穿胸钉在白桦树上。
那一天,是水野正光十二岁的生日。
在村里为死难者举行的哀悼会上,被村民推举为村长的父亲水野义雄当众宰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发誓要为岳父和两位内弟报仇雪恨。水野的母亲美野抱着她父亲的尸体哭得昏死了好几次。
那一刻水野正光的眸子里仿佛陡然闪出一道红光,他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在开拓团里学会杀人比学会种地做庄稼还要容易得多,随着日本政府将过去的自愿改为强制,移民的力度大为加强,来到满洲的日本开拓民家庭逐年大增,仅在龙江市,当川口村的移民暴涨到三百户超过了两千人时,当局又以同样严厉的手段,在长白山中的两块宽敞肥沃的谷地上创办了千叶和贝松两个开拓民囤居的村子。不管男人女人,所有的开拓民全都武装起来,而且还有军队的教官定期前来教他们学习各种各样的军事技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被强夺去了土地、祖坟、房屋、牲口的中国人疯狂地向他们报复,双方早已杀红了眼。他们是远离祖国的开拓民而不是军人,但是,为了活命,每一个开拓民也必须拿起武器像真正的战士一样战斗。
水野正光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杀中国人是在外公蒙难几个月后的事。
那是一九一六年严冬里的一个傍晚时分,天上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当家家户户铺盖着厚厚的雪,屋顶刚刚飘散开袅袅的炊烟时,村里所有的狗全都狂吠起来,一窝蜂往村口奔去。
“回来呐!嘿嘿——我们的英雄回来呐!”开拓民在惊喜万分地叫喊,家家户户响起了开门声,杂沓的脚步踩得雪地上“吱吱嘎嘎”响。水野知道是进山协助关东军剿“马贼”的男人们回村了,也拿起自己的倭刀跟着母亲跑了出去。他看见的是一幅凯旋而归的壮丽景象:担任首领的父亲水野义雄和许许多多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腰挎倭刀,肩扛快枪,骄傲地接受着老少妇女的欢迎。而在马队的中间,是几十个蓬头垢面的中国人,大多数是男人,但是,也有几个妇女和小孩。毫无疑问,这是川口村的英雄们带回来的俘虏。
中国人神情麻木,瞪着像死鱼一样的眼睛,吃力地在雪地上摇晃着身子。有的中国人支持不住倒下了地,骑在骏马上的日本人立即用倭刀狠狠地砍杀他们,剧烈的疼痛感立刻使他们伶俐地蹦起来,又摇摇晃晃地重新回到了俘虏的队列中,好几个人却再也爬不起来了。活着的中国人那一张张肮脏的脸膛上,糊满了鲜血,涌满了仇恨。
父亲吆喝着把俘虏带到了晒谷场上。那是村子中央的一大片空地场边上还立着几个高大的谷草垛子。骏马背上的父亲接过一位妇女敬献给他的一大碗米酒,“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喉咙,猛地把碗掷到地上,“哈哈”狂笑一通,随后用沙哑的嗓子嘶吼出一首汤之川老家的古老民歌。所有的开拓民都兴高采烈地跳着舞随着他唱了起来,给即将到来的大屠杀增添了一种犹如过盂兰盆节般的欢乐气氛。父亲和英雄们从马上跳下来,砍下死尸上一个个脑袋,把头发挽在一起,挂在了飘扬着太阳旗的旗杆上,看上去活像一簇簇的大地瓜。鲜血“扑扑”地滴落到雪地上,很快便凝固成了晶莹剔透的块状,足有三寸厚,活像一块巨大的红宝石。亢奋的开拓民已经像汹涌的大浪,来不及等父亲下命令,母亲和几乎所有手执菜刀棍棒的老幼妇女已经迫不急待地拥了上去。所有活着的俘虏都成了日本人屠杀的对象,有的被斩下一只手,有的被剁下一只脚,有的被砍下了头。无论男女老幼,开拓民全都兴奋得像喝下了一肚子烈酒,争先恐后地投入了屠杀,没有一个俘虏能逃过这一场杀戮,也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在这样的时刻置身事外。一旦有俘虏从刀枪棍棒中抱头突围而出,骑在马上的开拓民立即放马挥刀追上前去,他们并不把中国人杀死,而是将俘虏重新驱回到愤怒的人群中去,以便让节目能继续延续下去。水野正光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倭刀在俘虏们身上使劲扎、使劲捅、使劲砍。他第一次体会到杀人的滋味真是快乐无比。一种野性的欲望在敌人鲜血滋润下在他幼小的身体内发出了痛快淋漓的尖啸。
当所有的惨叫声呻吟声都已经彻底消失后,已经体味到屠杀快乐与血腥刺激的开拓民退到了晒谷场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们的杰作。死尸堆积在洁白的雪地上。
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到月亮升起来时,四处恢复了平静,雪依然是那样白,天空依然是那样蓝,月亮依然是那样亮,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有着两撇浓浓的眉毛,漆黑的美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水野正光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家或者是一个大学教授。他在龙江上完了高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广岛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后回到龙江,他却很快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他爱日本胜过爱自己的生命,爱天皇胜过爱自己的父亲,穿上军装他依然干得十分出色。他作为小队长参加过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五月发生的诺门坎大战,并且在战斗中受了伤,他也因此获得了一枚金坞勋章。从医院里出来,水野被调回龙江,在宪兵队侦缉课长的位置上一干六年,抓捕处决了不计其数的反满抗日分子。一年前,原来的宪兵队长高吉川平被徐汉骧领导的国民党地下“复仇军”干将冠渝刺杀后,刚满四十二岁的水野大佐便名正言顺地接替了前任的位置,成了龙江城里的日本人和白俄的保护神。当然,在中国人的眼中,他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鬼。
车队沿着鸭绿江畔的河堤,继续在一望无际的大甸子上疾驰。夏秋之交的鸭绿江看上去比往日宽阔了许多,江水发出了潺潺的流淌声。偶尔有几只野鸭被车队发出的巨大轰鸣声惊动了,“扑啦啦”扇动着翅膀飞蹿起来,掠向远方。
拐过一道弯,车队驶下河堤,在几乎被沉甸甸的高粱穗子遮掩着的大道上穿行了不到十分钟,前面突然传来了狗群的狂吠声,而且有无数灯光火把在摇曳。
水野大佐知道,川口村到了。
3
汽车离开大楼,穿过百米来长的林**,刚出卫戍司令部大门,驰上花园广场的环状大道,郭正坤吩咐司机:“先回家里看看。”
郭正坤的家在西城的永福街上,大门楼大庭院三进带花厅的一所堂皇大宅子。自他有出息以后,不仅眠花宿柳的嗜好依旧,还接二连三地娶了四房老婆,给他生了十一个儿女。自从苏联军队兵抵牯牛岭要塞,郭正坤就变得魂不守舍,和三个结拜弟兄在他的局长办公室里商量后路。半小时前,他一接到野木司令官紧急召见的电话便知大事不好,吩咐三个弟兄赶紧派人回家带上家眷细软到他院里共中,自己赓即派人派车回家,让家眷们收拾好金银细软上车等着,等他从卫戍司令部一回来,就连夜把他和弟兄们的家眷送回老家郭王屯避难。
郭正坤出生在长白山脚下的郭王屯,屯子坐落在一大片草甸子上,当地人种地的少,大都以养牛马为生。郭正坤的父亲郭恒丰是个远近有名的牛马贩子,辛辛苦苦几十年,挣了份殷实的家当。郭正坤长到十八岁时,已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年事已高的父亲就留在屯里收购牛马,让儿子带着熟门熟道的洪成玉、胡占森、罗贯华三个伙计专司销售牛马的营生也就有机会十天半月去龙江城里行走。
郭正坤口袋里揣着大把的钱,喜欢上了吃喝嫖赌,不久,就迷上了东大街“金玉堂”的妓女霍小玉,整日往那销魂窟里钻,连本钱也让他连赌带嫖地挥霍光了。当他空着口袋再次去“金玉堂”找小玉玩后无钱付账,妓院的掌班顿时变了副嘴脸,招呼护院保镖把他拳打脚踢地轰了出门。郭正坤一怒之下大闹妓院,被狠揍一顿后送进衙门判了两年苦刑。亏得洪成玉、胡占森、罗富华上下打点,让他只吃了四个月的牢饭。
郭正坤一跨出监牢大门,就把三个伙计带到普照寺菩萨像前去磕头喝血酒,发誓从今后要同生共死,享尽荣华富贵。郭正坤带着三人回到郭王屯,从父亲手中骗出五十头牛马卖掉,用那钱买来四支镜面匣子和子弹,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黑道营生,不到三年工夫,拉起了一支有两百来条人枪的队伍。康德元年,前清废帝溥仪一当上满洲帝国皇帝,大赦天下,招兵买马组织靖安军,郭正坤便被招了安,先在靖安军里当个营长。由于协助关东军剿灭反满抗日分子有功,又被提拔为手操生杀大权的满洲帝国龙江市替察局局长,成了龙江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郭正坤驱车回到家中,看见四处已是一片混乱,家仆和几名黑皮警丁扲箱提匣,还在往停在庭院里的汽车上递东西,已经挤在车厢里的老婆孩子一看见他,一片大呼小叫起来。洪成玉、胡占森、罗富华的家眷也早早赶来上了车。
二姨太双手搂着个小匣子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下台阶时踩虚了脚,一扑爬摔在地上,高跟鞋扭断了,匣子也飞出老远,“啪”地落到地上,撒出来满地的金饰玉器。二姨太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抱着脚杆扯起喉咙大声哭喊起来。
郭正坤皱着眉头赶上前去,把金银细软抓进匣子里,再拉起二姨太,把她抱起来塞到车上,扬起脖子冲着黑咕隆咚的车厢里喊:“都到齐了吗?人齐了马上开车。苏联人一开炮就他妈一个也逃不掉啦!”
大老婆冷声冷气地说:“你那心肝宝贝还在卧室里呆着哩,脸我们脸面小,请不动她,还是你这大老爷们亲自去请吧。”
郭正坤恨恨地一跺脚,赶紧蹿上石阶,穿过花厅往卧室里跑去,看见娶进门还不满两个月的四姨太白可卿拎着手袋坐在大牙床沿上,东西一样也没收拾。
这位白可卿,是满铁株式会社的一名图书管理员,二十四五岁,美艳惊人,言她“貌可倾国”想必会有些夸张,但在美女如云的龙江上流社会中,也属于让男人眼睛陡然一亮的一位绝色佳人。两年前,已经有了三房太太的郭正坤在满铁俱乐部组织的一次舞会上第一眼看到白可卿,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一直绞尽脑汁穷追不舍。可白可卿却是个人精,总让他闻得着味儿吃不上嘴,直到一个多月前,白可卿才将一张冷脸变热脸,总算让他娶进了门。
郭正坤急了,兜头大吼:“小卿,你咋还像尊菩萨一样坐在屋里呀!呆会‘老毛子’打进城,还不活活把你给奸死!”
白可卿头一扬,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想到你那拉屎不长蛆的荒草甸子上去过日子哩,‘老毛子’真要跑到家里来胡猖野盗,我就先把自个儿解决了!”
郭正坤吼道:“满门老小全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咋行?”
白可卿扬着下巴说:“咋不行?我白可卿巴不得他们全走,早些走,走光了,再没人对我翻白眼,再没人在背后骂我小妖精、骚狐狸了,我还正好享受一下这份难得的清静哩!”
郭正坤一把将她拉起来:“小卿,你别再和她们斗气闹嘴了,大家全都在车上等着你哩,快跟我走!”
白可卿挣扎着叫喊起来:“我就不走!青木不还在召见你吗?连他这么大的人物都还留在龙江城里,你一个跑腿当差的慌个啥?郭正坤,我就想不明白,这日本人眼看着就蹬腿儿了,怎么青木那老东西一叫,你还跑得屁颠屁颠的?”
郭正坤气得想揍她,可巴掌扬起却又舍不得落下,急得大嚷:“小卿,我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了,你知道青木叫我去干啥吗?他要我今晚上把关在市大监的犯人一个不剩全杀了,把皇军控制的重要单位全接管过来,还要装上炸药,苏联人真要攻破了牯牛岭要塞,就抢先把这些重要单位全炸了。我把你们送走后,还得抓紧去办这些紧要的事情呐!”
白可卿听后却愈发地不急不恼,把郭正坤推到太师椅上坐下,身子一顺,搂着郭正坤的脖子坐在了他的怀里,盯着郭正坤的眼睛说:“正坤,你对我说实话,你真的以为日本人还翻得过眼下这道坎吗?”
“嘿,这不是连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事吗,苏联人过国境线才五六天,关东军就像雪崩一样垮了,苏军一连攻下哈尔滨、齐齐哈尔、沈阳、长春,一马平川地打到了龙江城下,小鬼子还能有救?他们这次是彻底地完蛋了,连他妈的天皇、天照大神也全吓破胆儿了。”
白可卿脸儿一板,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戳着郭正坤的脑门说:“你这人脑子蛮清醒的嘛,把眼前的局势看得消清楚楚,分得明明白白。那么,我就要认认真真问你了,明知道日本鬼子马上就要宪蛋,你还巴心肠地去替青木杀中国人,炸工厂,你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
郭正坤苦笑着摇摇头:“小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几个兄弟这两天私下也商量过改换门庭的事,可都怪我他妈的当初太相信小鬼子战无不胜的赫赫军威了……唉,这些年,我郭正坤把事情做得太绝,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我看你一脑子装的全是糨糊!“白可卿柳眉一竖,从郭正坤怀里蹦下地来,“怎么就没有你郭正坤的退路了?你想想看,这今后的龙江市,终归会是哪一家的天下?”
郭正坤说:“牯牛岭要塞挡不住苏联人,这不是明摆着的?斯大林和毛泽东穿的是连裆裤,苏联人一来,当然会把龙江交给共产党。”
白可卿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斯大林虽然和毛泽东穿的是连裆裤,可按照《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他只能把东北交给中华民国政府,也就是蒋委员长领导的国民党和中央军。斯大林敢自作主张把东北交给姓毛的,美国人英国人就会出兵干涉。”
郭正坤点点头:“唔,这些天我和成玉他们一起偷听了重庆的广播,那‘条约’上倒真是这么规定的。”
白可卿又道:“那我再问你,在龙江,谁能代表中央政府?代表国民党?”
“那还用说,当然是徐汉骧了。”
白可卿鼻孔一哼:“这不就完全对了。郭正坤,你想想,你到底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还是有一条平展展的金光大道摆在你面前?”
郭正坤身子一震,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问:“小卿,你该不会是徐汉骧派到我身边来的卧底吧?”
白可卿潇潇洒洒地走到圆桌旁边坐下,跷着二郎腿轻声细语地说道:“郭大局长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白可卿,而叫谢小曼,而且还是国民党军统局南满工作站的少尉情报员,你又会怎么样呢?把我送给青木司令官邀功请赏,还是马上把我押到市大监去和徐汉骧一起毙了?”
郭正坤大惊失色,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伸手去胺间掏枪:“妈的,你——真是徐汉骧派来的卧底!”
盘龙绣凤的雕花大牙床帷幔后面突地闪出一条壮汉的身影,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早已对准了郭正坤。
“你……你是什么人?”郭正坤吓得不轻,却色厉内荏地喝道。
谢小曼不疾不徐地说道:“郭正坤,你这郭家大宅院,此刻全都在我们‘光复军’的监控之下。所以,你最好还是稍安勿躁,免得弄得血溅满门。”
郭正坤脑门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子,他知趣地把手枪放到了圆桌上。
谢小曼继续说道:“你刚才说错了,徐汉骧四个多月前就被水野大佐抓去了,我进你郭正坤家的门槛才一个多月,他怎么可能派我来?我嫁给你,宪全是我谢小曼自己的主意。我现在把内幕告诉你,也不算迟嘛。你想想,我不正是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特意赶来救你出火坑的吗?”
“救我?你是想让我放了徐汉骧吧?”
白可卿冲他点了点头:“你那秃脑门子转得这么快,还不算愚不可及嘛。不过,我要你郭正坤放的不单单是一个徐汉骧,还有我们国民党地下‘光复军’被捕的七八十个兄弟。”
郭正坤毕竟脑子转得快,稍一思忖说道:“真要我走那一步,可以。不过,我郭正坤也得有个条件……”
谢小曼打断他:“条件你可以去对徐汉骧讲,他是国民党龙江市地下武装组织的最高负责人,也是我的顶头上司,军统局南满工作站上校站长。他的承诺对你来说是一言九鼎,能让你郭家满门老幼起死回生,逢凶化吉。”
郭正坤呼吸急促,稍顷,他冲谢小曼一声吼:“老子豁出去了!你——马上跟我去警察局,和我那三个弟兄说说!”
郭正坤赶回警察局局长办公室,三名结拜弟兄见了他一窝蜂拥上来,心急火燎地问他情况如何?打算昨办?待蓦地看见跟在郭正坤后面已经穿着警服的白可卿时,全都大惑不解。
郭正坤一脸无奈地说:“别他妈一个劲地问我,有话你们冲她问吧。”
谢小曼昂昂然走到办公桌后面郭正坤的位置上坐下,三双眼睛全都跟着她转。
“嗨!”胡占森一推帽子,冲郭正坤喂道,“我的个好大哥呃,都火烧眉毛呐,你和小嫂子还有这份闲心给弟兄们演‘二人转’啊?”
郭正坤板着脸说道:“从今以后别叫啥小嫂子了,她是徐汉骧派到我枕头边的卧底——国民党军统局的少尉情报员谢小曼。”
“啊!”三名警官头目“刷”地将目光凝到谢小曼脸上,全变成了泥塑木雕。
谢小曼开口说道:“洪成玉、胡占森、罗富华,你们都是闯**江湖,带兵打仗的人,眼下的局势不用我说想必你们也清楚。小日本蹶蹄子了,苏联人势不可挡,已经到了牯牛岭下。你们这些年出卖祖宗助纣为虐,坏事干了不少,想往日本逃呢,关东军司令部又下了道死命令,除了小日本,白俄人、满洲人和高丽棒子一个也不准去。现在你们的郭局长在我劝告之下已经下决心弃暗投明,反戈一击。跟着你们的郭大哥,把枪杆子掉过头来对准日本人放,也算是我给你们送上门来的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们也说说吧,干,还是不干?”
老四胡占森气急败坏地大骂:“我们把脑袋摘下来拴在裤腰带上替小鬼子干,眼下‘老毛子’来了,青木这老家伙丢下弟兄们就不管啦!”
老三罗富华也叫道:“大哥,带上兄弟们重回长白山,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是重新过我们的快活日子去吧!小鬼子的气我他妈早受够呐!”
老二洪成玉猛地一敲桌子吼道:“船载千斤,掌舵一人,还是听大哥的吧!这节骨眼上,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大哥发句话,我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全跟着往下跳!”
郭正坤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把军帽摘下来往桌上一摔,大声道:“谢小曼,你已经盺见我这三个铁杆弟兄的心窝子话了,火海刀山,他们也愿意跟着我郭正坤往下跳!我现在就让他们带人去小鬼子手里把该接的单位全接下来,保护好,等苏联人一进城,我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们。我呢?马上和你一起去市大监,把你们国民党的人放出来。不过,有句话我也得说在明处,这龙江城今后到底是姓国,还是姓共,我吃不透,所以,必须得多长个心眼。我拿定主意了,徐汉骧这帮国民党的人,我全放,巩麟和他手下的共产党,我也一个不杀。感谢你刚才教我做事如何为自己留退路,咱索性就把这后路留宽敞一点,今后这龙江城管他妈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坐天下,也得念着我郭正坤这份救命之恩不是?”
郭正坤把主意一说,三位弟兄都齐声叫好。
谢小曼冷眼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几名警官,讥讽道:“狡兔三窟,货卖两家,姓郭的,我看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精明得多。”
郭正坤当即叫洪成玉坐镇中军帐调兵遣将,按照青木司令官布置的任务前去日本人手中接管警务,自己则带着谢小曼和几名卫士一连警丁,坐上吉普车大卡车赶往市大监救人。
日本监狱长渡边中尉已经把参与行刑的日本军警和几辆大卡车集中到了坝子上,看见郭正坤带着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到,赶紧迎上前去:“郭局长,我接到卫戍司令部的电话后,已经做好了处决犯人的准备。不过,这市大监关着七八百名犯人,今晚可够我们干的。”
郭正坤摇摇头说:“不能在这里干,要分期分配地带到城外去打。现在苏联人兵临城下,在市大监开枪,别的部队会误以为苏联人的突击队已经进城,容易造成恐慌。这么多犯人集中在一起,也可能和我们拼命。真要在这种时候弄出点乱子,恐怕你我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这样好了,先把徐汉骧、巩麟这两个反满抗日组织的头子,还有他们的同伙一起押上车,先把这些有组织的死硬分子处决了,剩下的乌合之众就容易对付了。”
“好的,你这主意不错。”
渡边中尉一声令下,一会儿工夫,一百多名落在日本人手里的国共两党的地下武装人员陆续被鬼子押出监房,推上了卡车。
一名犯人惊恐地叫起来:“妈拉巴子,小日本今晚要灭了我们啊!”
队伍顿时出现了**。
日本兵冲上前去,大声斥骂着用枪托猛砸挣扎喊叫的犯人。
郭正坤大声吼道:“鬼吼个啥?啊,大家不要害怕,本局长实话告诉你们吧,皇军下了命令,要把你们马上转移到日本去!”
这时,一帮黑皮警丁押着手提沉重铁僚、遍体鳞伤的徐汉骧和巩麟两名重犯走到了院坝上。
徐汉骧,四十岁,南京人,抗战爆发前系南京警察学校的军事教官,南京失陷,家中妻儿老小皆死千日本人之手,他则有幸逃出。国破家亡,痛不欲生,徐汉骧毅然请缨奔赴前线作战,因军功卓著而由连长升至营长,并先后荣获甲种一等嘉禾勋章、华胄荣誉勋章。此后又参加了武汉会战,随即被军统局选送到重庆歌乐山中美合作所校官班接受美式训练,毕业后即被调任军统局南满站任上校站长,并一手创建了龙江市地下武装“光复军”。
而比他年轻七岁的巩麟则是一位土生土长的龙江人,三年前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时受党组织派遣,回到龙江组织武装斗争,被捕前系共产党龙江市地下“除奸团”的主要负责人。四个多月前,他俩先后落入水野手中,成了阶下之囚。而在他俩被捕之前,龙江城里的日满官员一听到他二人的大名就会心惊胆战。死在徐汉骧领导的“光复军”与巩麟领导的“除奸团”手下的日满官员不下百人——当初为抓到这两名反满抗日的头子,郭正坤也没少费工夫。日本人一直没有杀掉他们,是企图撬开他们的嘴巴,将龙江市的抗日反满力量一网打尽。但是,历经酷刑,九死一生,他俩却始终咬紧钢牙不松口。
徐汉骧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巩麟“哗啦啦”拖曳着铁镣上前双手将他扶起:“徐大哥,脚下小心。”
徐汉骧扭转过头来,见是巩麟,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郭正坤向卫兵一甩脑袋:“去,把这两个头目给我带过来。”
片刻功夫,龙江市国共两党地下武装组织的领导人被带到了他跟前。
郭正坤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支,分别给他们点上火,说:“我和二位,这些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今要分手了,就算郭正坤以烟代酒,送二位上路吧。”
徐汉骧“噗”地将烟啐到地上,满脸轻蔑地盯着郭正坤,鼻孔冷声一哼,高声道:“我徐汉骧为中华四万万炎黄子孙而死,死得其所!不过此时此刻,我倒是真为你担心呐,你卖祖求荣作恶多端,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那阎王老爷、黑白无常也是咱中国人,他们会让你过奈何桥么?”
巩麟大声说:“快哉快哉!黄泉路上,我巩麟能有徐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作伴,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八格!”渡边一声怒骂,抽刀在手。
郭正坤赶紧止住渡边:“这两个家伙骂的是我这个中国人,不关日本人的事。你把他俩劈了,我心中这口恶气出在哪个头上?来人啦,把他们架上车去,今晚我要亲手崩了这两颗花岗岩脑袋,看看他们这脑袋瓜里装的到底是啥东西!咋就不怕死呢?”
这时,徐汉骧突然看见了身穿警服站在郭正坤身后的谢小曼,神情倏然一震!
两辆大卡车满载着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犯人,在前后装满警丁和日本人的摩托车卡车的押送下,驶出了市大监。月黑风高,电闪雷鸣,车队很快出了龙江,来到东面的鸭绿江边。士兵们跳下车来布开警戒,囚犯被驱赶下车,在军警们的推搡斥骂下面朝江面站成一长串。
巩麟搀扶着徐汉骧也走到了人群中。
徐汉骧低声对巩麟说:“巩麟,瞪大眼睛看着,今晚有好戏。”
巩麟一听,惊喜不已。
一个国民党囚犯突然冲着徐汉骧狂叫起来:“徐大哥,狗日的要杀我们呐,快逃命吧!”这人一边吼,一边往江里奔去,几个囚犯也跟着他踉踉跄跄地往江里跑。
日本人举枪便射,犯人倒在江中。
就在这时郭正坤大喝一声:“弟兄们动手!”对准身边的渡边监狱长脑门上便是一枪。其余的黑皮警丁也立即掉转枪口,对准日本人猛打狂扫,日本人万没想到平时在他们跟前犹如家犬般恭驯的警察会突然杀他们的腰枪,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就一个不剩地倒在了河滩上。
徐汉骧与巩麟兴奋地对视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正大步向他俩走来的郭正坤和谢小曼脸上。
谢小曼向着徐汉骧敬了一个军礼,激动说道:“长官受苦了。”
徐汉骧夸道:“可卿,干得漂亮啊!哈哈……哦,小曼,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共产党地下‘锄奸团’的巩麟团长,是个难得的人中俊杰,旷世英才啊!”
谢小曼向巩麟伸出手去:“巩团长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巩麟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道:“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这么多人就没命了。”
郭正坤喝道:“来人,把二位的脚镣下了。”
郭正坤今晚的表现让巩麟惊讶不解,说道:“郭局长莫不是看清小日本气数已尽,江山快要易主,今晚才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啊?”
“哈哈,”郭正坤尴尬一笑,“今天我既然敢收拾小日本,也就把宝押在二位身上了。我现在实话告诉你们吧,‘老毛子’已经打到牯牛岭下,龙江城要不了几天,就是他们的了。”
闻知此言,徐汉骧、巩麟神情一振,一齐发问:“怎么?苏联人也向日本人开战了?”
郭正坤道:“这你们呆在牢里就不知道了吧?八月九日凌晨,苏联人不宣而战,分兵三路突破苏满国境线,打得日本人落花流水,听说连康德皇帝都带着皇后妃子逃到长白山里去了……哦,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二位听了保证更高兴,美国人往日本的广岛、长崎投了两颗原子弹,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啊,眨个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别说人一个也逃不出来,连满城的耗子,也全被烧成了焦炭。”
巩麟眼中喜泪横流,陡地抱住徐汉骧大嚷:“徐大哥,洞中数月,世上千年,没想到啊……胜利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
徐汉骧的眼眶也潮了,举目向天叫道:“爸……妈……我的妻子、孩子,杀死你们的小日本……完蛋呐!小日本——他妈的完蛋呐!”
国共两党的抗日志士也全都被这陡然而至的巨大喜讯震惊了,他们相互搂抱在一起,欢呼声、痛哭声震天动地,响彻夜空。
看到这样的场面,郭正坤对徐汉骧、巩麟赧然道:“小日本一完蛋,咱中国可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徐大哥,巩老弟,还有这位为了救你徐汉骧,不惜舍身嫁到我身边做卧底的谢小曼,你们全都是中华民国的有功之臣,这下就等着加官晋爵,尽享荣华富贵了!只有我郭某人,成了个人人喊打喊杀的汉奸头子了。”
徐汉骧说:“明白了,郭局长是在用今晚的行动,和我们做交易吧。”
郭正坤道:“这笔交易嘛,我和谢小曼已经谈了个开头,她要我亲自来向徐大哥开条件。你们都知道,我姓郭的也曾是个血盆里捞饭吃的角色,不会做光赔不赚的买卖。我们今天就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明白。刚才,青木司令把我叫到卫戍司令部,命令我抢在‘老毛子’打进龙江城之前,抓紧办两件大事:一是要我把你们斩尽杀绝,二是要我的警察大队马上从日军手里接管军械库、发电厂、兵工厂、火车站、电信局、粮站,能炸的炸,能烧的烧。”
巩麟说:“看来,你已经拿定主意,抗命不遵了?”
“那还消说?我承认,我姓郭的丧尽天良,这些年替日本人当帮凶,坏事做得不少,杀的中国人数也数不清,不管是落到你们国民党,或是共产党手里,枪毙我一百次也不嫌多。不过,我郭正坤既然干了,也就没在乎颈子上这颗肉疙瘩!我知道两位好汉一个是龙江市国民党的头儿,一个是龙江市共产党的头儿,今天我就和你们两个当头儿的赌上一把,我放你们——还有你们这帮弟兄一条生路,今后不管是你们哪一家得了这龙江市的天下,也得放我和我的兄弟们一马,给咱们弟兄一碗饭吃。这笔交易成不成,还得你们掏句能让我郭正坤宽心暖肺的话。”
徐汉骧神情一震,惊讶地看了一眼巩麟,对郭正坤说道:“姓郭的,这些年来你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其罪当殊。不过,既然你已经有了反戈一击的初步行动,我倒还愿意为你指引一条更加宽广的大道,不仅可以保住你一家人的性命,还能够为国建功,将功赎罪。”
郭正坤说:“哦!请徐大哥指点。”
徐汉骧道:“你郭正坤当年也曾是个闯**江湖的血性汉子,既已对日本人下了手,何不接着再做它一桩大买卖,马上捧着青木给你的尚方宝剑进行接管,青木要你炸的地方你照样把炸药给它装上,几时炸?炸不炸?听我和巩麟的命令。”
巩麟双眼放亮,赶紧补充:“还有,你马上带着我们和你手下的弟兄重返市大监,把剩下的日本人全部干掉。只要苏联红军进攻的炮声一响,我们就冲出市大监,把龙江城给他搅个稀巴烂!眼下正是老天爷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只要龙江一解放,我和徐大哥不但保证免你一家的死罪,还要为你郭正坤请头功!”
“妈拉巴子!”郭正坤激动得浑身颤抖,一手抓住徐汉骧,一手抓住巩麟,大声道,“我今天就舍出老命下它把大注,郭正坤听二位头儿吩咐,干!”
4
水野大佐率领的车队一进村口,聚集在打麦场上,早已等急了的开拓民们便一呼隆全围了上来。
已经老态龙钟的父亲着急地问:“水野,龙江怎么样了?”
水野回道:“苏联人快到牯牛岭了,龙江守不住了,我是特地赶回来接你们的。快叫上乡亲们,马上跟我走吧。”
父亲大为震惊:“走?往哪儿走?”
“回本土啊,再晚,恐怕就走不掉了。”
四下顿时爆出一团悲嚎声、叫喊声。
年轻时曾在旅顺口把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平沼老人苦着脸叫了起来:“回本土?那我们的家怎么办?还有牛,还有猪!”
和水野义雄同一批来到川口村的富川老人也大吼道:“难道百战百胜的大日本皇军战败了吗?关东军呢?我们不是还有上百万天下无敌的关东军吗?”
水野大佐登上摩托车的拖斗上,在无数束摇曳的光柱中,在频频响起的滚雷声和雪亮的电闪中他看见了自己神情惊恐的母亲,看见了自己的岳父岳母——这让他心中猛一揪扯,蓦地想起了女儿水野百合子。百合子是龙江医学院的二年级学生,由于形势吃紧,三天前学院已经停课,师生全部组成义勇队,投入支前。他刚才回到宪兵司令部立即给妻子慧仁打电话,让她收拾好东西,马上带到火车站后车大厅门口等着他。可妻子告诉他,百合子已经和学院大的妇女义勇队到牯牛岭要塞支前去了。他心里既担心,又欣慰,他知道,已经满了十八岁的女儿长大了,知道自己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了。
水野大佐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向着悲怆激愤的人群大声说道:“乡亲们,青木司令官交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回本土!大家什么也别说了,赶快回去,带上牛马大车和足够三天的干粮,把其它的一切东西全扔下,半个小时后出发,撤出时把村子一把火全烧掉!”
人群一轰而散,门在响,人在喊,狗在叫,鸡在飞,猪在蹿,村子里霎时乱成一锅粥。
水野大佐带来的宪兵们狂吼起来:“烧了吧!全烧了吧!不把一点有用的东西留给支那人!”
水野对父亲说道:“爸爸,马上带上家里人出来,我得去慧仁家里看看。”
水野跳下拖斗,闯进了岳父的家门。
岳父岳母正在慌乱地收拾衣物被盖。
水野生气地吼道:“都扔下,带这么多东西怎么挤得上火车?只带吃的喝的就行了!”
岳母伤心地哭起来。
岳父嘀咕着说:“都是辛辛苦苦挣下的家当啊,平日里全都当宝贝似的,咋舍得扔下啊?”
水野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还是先把命保住再说吧!”
待水野带着岳父岳母跨出门槛,看见士兵们正在逐屋点火。水野带来的摩托车、大卡车和不少房舍已经笼罩在浓烟烈火之中,车上的四口金属小箱子已经驮到马背上。猪狗鸡鸭在火海中惨叫,很快便散发出焦糊的臭味。男人骂,女人哭,四处一片鬼哭狼嚎。
水野吩咐手执火把的士兵:“烧吧。”
火把刚一凑到房檐上,岳母突然哭喊着冲向在屋子大叫:“我不走,求求你们,把我也一起烧死在家里吧!”
水野大佐上前抱住岳母:“妈妈,你不能这样,我不能让你死在满洲做孤魂野鬼,就是死,我也一定要让你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终于,两百余辆马车、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载着哭哭啼啼的老人和小孩,缓缓离开了川口村。
水野和他带来的四十七名宪兵笔直地站成一排,向着烈焰冲天的村子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和百余个川口村的男人跃上马背,向前追去。大约两个钟头后,庞大的逃难队伍终于赶到了龙江火车站,几百头牛和大车只好扔在广场上。不少男人搂着坐骑的脖子难舍难分,热泪滚滚,最后也只好忍痛割爱。
水野大佐在车站大厅门口与正焦急等待着他的妻子慧仁会合了。可是,车站的情景令他心急如焚,刚刚驶出车站的一列火车上已被逃跑的日本人塞满,车顶上、火车头,凡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车站大厅里、站台上,到处是日本人,队伍不像队伍,难民不像难民。车站本已人满为患,可还有一列列从长白山林区里开出来的敞篷小火车满载着逃难者停在了两百米外的小火车站内一群群的日本妇女和孩子叫嚷着拥出小火车站,向着龙江火车站奔来。他们不顾一切地翻过水泥栏杆,拥向列车车厢,向拦阻他们的黑皮警丁哀求着,哭号着,推搡着……在站台尽头处,几个日本男人和黑皮警丁怒骂着撕打起来。
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官堵在车门口,掏出驳壳枪朝天砰砰砰放了一梭子:“都给老子滚回去!没有警察大队的条子,一个也不准上!”
水野大佐认出这人是郭正坤手下一个叫胡占森的中队长,平时见了他挺巴结的,赶紧挤上前大声喊道:“胡队长,请帮帮忙,让我带来的开拓民先上!”
没想胡占森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冲他一伸手:“把条子拿来,没有条子,天王老子也不能上!”
水野大佐气愤地喝道:“我奉青木司令官的命令执行特殊任务,还需要批什么条子?谁定的规矩?”
胡占森无动于衷,大声回他:“嘿,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们的郭正坤局长了!”
水野大骂:“混蛋!”扭头命令片川贺大尉,“把其他人赶开,让我们的人上!”
胡占森瞪大双眼,枪口刷地对准水野喝道:“我看你们谁敢?谁要强行上火车老子今天就毙了谁!”
一大帮杀气腾腾的黑皮警丁冲上前来,将密密麻麻的枪口对准了水野和他的宪兵。
正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正北方向传来了隆隆的轰鸣声,天边火光闪烁。水野大佐知道,苏联人开始向牯牛岭发起第一波进攻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场积蓄得太久的暴雨倾盆而下,雷声轰响满天银蛇乱舞,天河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