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慧仁一起呆在独门小院里的英起佳子被满城犹如炒豆爆裂般的枪炮声惊懵了,墙外一忽儿飞进来民主联军的喊杀声,一忽儿又响起日本人和白俄的呼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从这些纷乱喧器的声音中佳子很快判断出龙江城的日本侨民和白俄正在向民主联军发起进攻。她并不关心哪一方面的人打胜打败,但却不能不担心岗山。她心里不断地咒骂岗山,放着自家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要跟着水野大佐去和共产党民主联军拼命,这不真成了天下第一大傻瓜了么?四处枪炮声响得这样厉害,岗山要送了命,她独自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大约三个钟头后,枪炮声依然未停,天色却是越来越暗。佳子心急如焚,再也呆不住了,对慧仁说:“夫人,你留在家里,我得出去把岗山找回来。
慧仁大惊:“外面打得来炮火连天的,你怎么可能找着岗山?弄不好会把命送掉的!”
佳子毫无畏惧地说:“无论如何,我得去战场上把岗山找回来!他要犟着脑袋不回家,那我也得呆在他身边,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慧仁说:“那……佳子,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心里也挂牵着水野和百合子啊。”
佳子说:“不行,夫人,你身体虚弱,又没有接受过军训,出去更危险,你就留在家里吧。”
佳子拿定主意,不顾慧仁的劝阻,裹上一件厚厚的大皮袄,句上一块头巾,偷偷摸摸地出了院门。小巷里的情景让她心惊肉跳,地上已经躺下了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有日本人、白俄,也有戴狗皮帽子的民主联军。而巷口外面的香丸大道上,枪炮声响得惊天动地。佳子猫着腰,贴着墙根往巷口跑去,她看到香丸大道上倒下的尸体更多,有的地方死人压着死人,厚厚地堆了一大摞,亮汪汪冒着热气的鲜血在雪地上流淌,看上去触目惊心。但是,枪声和子弹击中物件发出的爆裂声震耳欲聋,她却没有看见一个人。
佳子在妇女义勇队学来的军事技术这下派上了用场,她趴在地上熟练地匍匐前进,钻进了街沿边的几具尸体中间。这下看明白了,左边,“狗皮帽子”一边放枪一边往后退,右边,贴着墙根不时晃动奔跑着许许多多身穿便装臂上拴着白布条的碧眼金发的男女,他们在一位年轻的白俄姑娘的指挥下一边向前跑,一边不停地向着“狗皮帽子”开枪射击。
佳子知道,这些俄罗斯人是和日本人站在一起的。她看到“狗皮帽子”正在节节败退,暴动分子踊跃向前,乘胜追击。佳子看见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狗皮帽子”手里还攒着一支驳壳枪,赶紧抓了过来,又从死者的口袋里掏出几匣子弹,还解下死者臂上的白布条,拴在自己的右臂上。
就在暴动分子快冲到跟前时,佳子猛地跳起来扬着双臂大喊:“嗨,我是日本人!”
手持冲锋枪的白俄姑娘吓了一跳,冲她怒吼道:“你这个臭娘们,是人还是鬼啊!”
佳子并不认识阿卡妮娅,只看出她是个领头的角色。于是,佳子也汇入了暴动的人浪中,跟着这位漂亮的白俄姑娘,向着大道尽头处的三颗巨大的洋葱头一样屹立在夜空中的卫戍司令部大楼方向冲去。
佳子很清楚,岗山等日本人已经跟着水野大佐在帮着共产党打仗,那么他就应当和民主联军站在一起。所以她并不像其他的日本人与白俄那样只顾着向“狗皮帽子”放枪,而是一路上眼睛东盯西溜,哪儿枪声响得厉害就往哪儿跑。可跑过两个街口,已经快到花园广场了,她也依然没有看见岗山乃至水野大佐手下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影。
从莫斯科大酒店上和正前方的街垒后面突然泼来一阵暴雨般的子弹,所有的进攻者一瞬间全都倒在了地上,有的中弹身亡,更多的则趴在地上举枪还击。
佳子依稀看见盘据在酒店大楼上和躲在街垒后面的全是“狗皮帽子”,她奋力爬到一株树叶在寒风中早已凋零殆尽的行道树下,站起来紧贴着粗壮的树身,举起驳壳枪向着酒店上晃动的中国人开了火——可刚射出颗子弹,她又陡地醒悟过来,这一枪她打错了对象……
2
同普照寺的明玄住持一样,谢小曼也与徐汉骧失去了联系。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西平煤矿的日本俘虏施于她的上司的歧视和冷遇,连用来指挥暴动的特情机也毁在了日本人的枪托下,也不知道此时的徐汉骧正孤立无助地随着已经提前举事的日本俘虏向着龙江城匆匆奔来。
将马昌龙带来的民主联军毒死,再由马昌龙驾车将水野大佐运送武器的车队引进西平煤矿,一切她都做得天衣无缝。而接下来徐汉骧需要她做的是,等待郭正坤的人把关押在市大监里的日本将佐救出来后,她和马昌龙再将这批日本人送进西平煤矿。
但是,很快她便感觉到徐汉骧精心制订的行动计划出了纰漏,一是早该送到的日本将佐迟迟未到;二是今天中午时分空中出现了那么多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向着女儿峰方向飞去;三是城里突然响起了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而且响枪的地方远不只一两个地方。
她立即打开特情机向徐汉骧报告这一切异常情况,却依然无法联系上,这让她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马昌龙驾着一辆大卡车匆匆从西平煤矿赶回来了,他告诉谢小曼,武器昨天已经成功送到日本俘虏手中,还把随后发生在西平煤矿的一切全告诉了谢小曼。
谢小曼当机立断,马上命令十来名手下把准备好的白布条拴在手臂上,攀房爬屋,占领制高点,投人到暴动中去。他们刚刚爬到粮店的房脊后面,便看到一大队民主联军的战士从东边跑步过来,向着枪炮声响得震耳欲聋的西城而去。他们还看到城市的上空不少地方已经飘扬起了大大小小的青天白日旗,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面上,到处可见臂缠白布条的暴动人员在晃动。为避免误伤,谢小曼命令手下也将准备好的一面青天白日旗亮了出来。
巩麟利用车载发报机和巩麒始终保持着畅通的联系。解决了铁路学院的暴动日俘后,他和黎枫平率领的这支历经战火考验的警备战士成为了龙江城里最具战斗力的精锐之师。五辆坦克在前面开道,汽车拉着二十几门火炮紧随其后,随后则是警备战士组成的滚滚人浪。虽然暴动分子比他们多出数倍,但是面对这样的乌合之众,训练有素的警备战士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路上势如破竹。
快到日本人开的东方书店楼前,迎面而来的一通枪弹阻住了队伍前进的道路。黎枫平用喇叭向已经飘扬着青天白日旗的大厦喊话,勒令楼里的暴动分子三分钟内缴械降。回答黎枫平的却是又一通子弹,五辆坦克上的炮手怒火冲天,还没来得及等到巩麟、黎枫平下命令,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国民党人开火了。一发连着一发的炮弹像霹雳火团一样砸在大楼正面的各个部位,到处砖石飞溅,火光四起,整栋大楼始而浓烟滚滚,继而燃起了冲天大火。五分钟后,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天地间猛然腾起巨大的烟团,整栋大楼突然从进攻者的视线中消失了。
毫无疑问,虽然西平煤矿的三千余名日军俘虏对徐汉骧不屑一顾,却仍然是徐汉骧寄以厚望的一支骁勇善战的主力军,他们在武木京夫的率领下翻山越岭,连奔带跑地赶到龙江,便兵分三路向南郊外的龙江火车站发起了进攻。驻扎火车站的连队是民主联军招编的一支地方游杂武装,从未打过大仗,一见到满山遍野的日本人穿着已烂成襟襟络络的军装,犹如地狱中冲出来的妖魔鬼怪般狂呼乱叫着拥来,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抢在被日本人包围之前一哄而散,没命地往城里逃去。
武木京夫兵不血刃夺占了火车站,并未停留,立即驱兵扑向龙江城。
徐汉骧此时对不遵号令自行其事的日本俘虏的憎恶已经到了极点,在进城的途中,他听到西城方向枪声响得最为激烈,马上带领手下兄弟与日本俘虏分道扬镳,匆匆向西城奔去。
巩麟得知郭正坤率领上千名旧伪警已经攻入西城,西平煤矿拥出来的三千名日军俘虏已经夺占火车站后,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他率炮校的师生和一千名民兵去阻击日本人进城,黎枫平率警备大队去对付已经冲进了西城的郭正坤的旧伪警。巩麟带走三辆坦克,另外两辆则留下来为黎枫平的队伍开道。
几分钟后,黎枫平率领的“警备大队”在接近军政大学门口时与郭正坤指挥的旧伪警部队劈面相遇,两辆坦克当头一通速射便将对方打了个屁滚尿流。
看到暴动人员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溃退下来,躲在街垒后面的郭正坤大骂道:“妈拉巴子,徐汉骧搞的什么情报,连共军手里有坦克也不知道!”
黎枫平一声喝令,警备战士犹如猛虎般扑上前去。已经撒丫子的旧伪警又被郭正坤等头目用手枪逼着掉过头去,或登上两侧的房顶,或躲在街垒后面拼死抵抗。
大街上除了死尸和躲藏在一道道街垒后面的暴动分子,已经难得看见一个活人的身影,激烈的战斗全都转移到了大街两边的屋顶上,双方逐屋争夺,冲锋枪和手榴弹成了敌我双方最得心应手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黎枫平带着顾彪的第一营猫腰攻击前进,连续跃过了几道屋脊,却在一家与军政大学校门比肩而立的当铺前面受阻了。当铺房顶不仅鹤立鸡群,高出四周的房屋一大截,而且屋顶四周一道半人高的女儿墙正好成了暴动分子的天然胸墙。警备战士的两次冲锋不单未能奏效,反倒死伤了好几个弟兄。
他们还看到暴动分子已经攻入了军政大学的校园,迫使军政大学的师生们退缩到了大殿的琉璃瓦房顶上拼死抵抗。楼里楼外,枪声不断。
而且更令黎枫平等人撕心裂肺的是,三个落入敌人之手的军政大学的女学生被敌人从第一道街垒后面强行推了出来,她们的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一名女学生的腿上分明中弹了,两名女学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吃力地向着黎枫平等人的脚下挪过来。
第一道街垒后面,机关枪、冲锋枪、步枪,所有的黑洞洞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她们。
暴动分子躲在街垒后面,怪腔怪调地大吼:“臭娘们,走啊,往前走啊!”
“要不是我们郭大队长发善心,你们他妈的就别想活着回去了啦!”
所有警备战士咬牙切齿,一双双眼睛中喷射出怒火。看到自己的姐妹、战友遭受暴动分子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们肺都快给气炸了。
三名女学生向着趴在屋脊后面的警备战士大声乞求道:“战友们,开枪吧!快向我们开枪吧!求求你们啊!”
“帮帮忙,战友们,打死我们啊!”
顾彪伸出脑袋大骂道:“狗日的郭正坤,老子抓住你非把你脑浆子掏出来喂狗不可!”
几颗子弹射来,击得他前面的瓦片碎屑飞溅。
就在三名女学生快走到警备战士控制的街面时,敌人的枪声犹如爆豆子般响了,三名女学生扬了扬手臂,倒在了雪地上。
黎枫平双目喷火,怒喝道:“顾彪,给我放火,烧死女儿墙后面这帮杂种!”
顾彪立即带着十来名战士溜下去,拐过街口,砸开了旁边一家商店的大门,用桶、盆舀起煤油便往门板上泼。正在家里躲战火的老百姓一见民主联军要放火烧房,全都吓掉了魂,不顾一切地拥上前来,跪在顾彪等人跟前磕头如捣蒜,哀求长官不要放火。眨眼工夫,街面上老老少少黑压压跪下了一大片,哭声一团,哀声一片。
顾彪这下没辙了,赶紧冲房顶上大喊:“黎大队,这么多老百姓跪着不让放火,咋办啊?”
黎枫平一听同样没辙,哭丧着脸狂吼:“别烧了!老子不信,几个臭虫还能顶起一床被盖!弟兄们,豁出命给我上啊!”
战士们这下也真是上火了,不顾死活地往前冲,使劲往女儿墙和街垒后面扔手榴弹,看着身旁的战友中弹“咚咚”往屋下掉也视若不见,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愣把当铺房顶拿了下来。
十几个腿短的暴动分子全都举起了枪。
黎枫平切齿骂道:“妈的,刚才叫投降你们要逞英雄,现在缴枪已经迟了!”端起冲锋枪就是一个连发,暴动分子们惨叫着像狂风中的草把子一样被掀翻在地。
占领了居高临下的当铺房顶,三道街垒全落在了黎枫平等人的火力控制范围之内。郭正坤一看不妙,慌忙下令撤退。被围困在军政大学里的师生也大声呐喊着趁机冲杀出来,越过一道道街垒,向着暴动分子穷追猛打。
在溃退中,开枪督战的洪成玉被流弹击中了脑门,无数的逃跑者从他的身体上踩踏而过,将他弄得来血肉模糊。
郭正坤兜头挨了重重一击,只好把队伍龟缩回去。不少半途参加进来的暴动分子看到情况不妙,三三俩俩摸黑开了小差,逃回家里与亲人团聚了。
但是,黎枫平的进攻很快便受到了顽强的阻击,他面对着的郭正坤毕竟也不是个一打就垮的怂包软蛋。郭正坤指挥的暴动队伍中虽然有不少贪生怕死见风转舵之辈已经四下逃去,但剩下的千余名旧伪警却是多年跟随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铁杆弟兄,有两百多人还是他当年接受日本人招安时带进龙江城的惯匪,个个胆大心狠,枪法精准,情况愈是危急,他们愈能抱成团死拼到底。更让这批亡命之徒有恃无恐的是,他们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四处爆响的枪炮声也时时提醒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这让他们信心百倍,勇气倍增。
3
小试牛刀便将守卫火车站的民主联军击溃的武木京夫率领着气焰嚣张的日本人一路狂呼乱叫踏雪前进。他们已经看到了龙江城里烟火冲腾的高大建筑物上迎风飞舞的无数面青天白日旗和寥若晨星的锤子镰刀旗,听到了满城四下爆响的枪炮声。然而就在所有的日本人兴高采烈、心花怒放的时候,令他们心惊胆战的情景出现了:三辆坦克像巨大的乌龟一样对着他们迎头而来,坦克后面,一大片“狗皮帽子”汹涌澎湃,无数面红色的旗帜在晴空中猎猎飘扬——天哪,土八路怎么也用上了坦克?当日本人的心中刚刚袭上一丝不寒而栗时,只见火光急遽闪过,第一波炮弹已经落在了他们的队伍里,溅起了漫天血肉。
武木京夫猛地扑到一个坟堆后面,一连串巨响让他的耳朵瞬间便失去了听觉,他惊恐万状地看到眼前已经成为了他所看到过的最恐怖的战争电影中的画面,随着炮弹触地爆炸,他的士兵们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空中飞升旋转起来,无数的残肢断臂与血淋淋的肉块,五腑内脏犹如天女撒花似的落了下来,眨眼之间便将铺满厚厚白雪的田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调色板。
仅有轻武器的日本人并没有逃跑,他们迅速地自发分成了若干支队伍,在田野上避开坦克,利用农舍田埂作掩护,和攻上前来的民主联军、武装民兵绞杀在一起。日本人很快便发现,他们的木柄手榴弹对付不了坦克,但是用从被打死的民主联军战士身上缴获来的莫托洛夫手雷,效果却令他们欣喜若狂。
一个小时后,三辆坦克被炸得浑身冒火,履带断裂,趴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了。
日本俘虏人多势众,个个奋勇当先,巩麟率领的炮校师生和武装民兵顶不住了,被迫开始后撤。就在快退入龙江城时,乘胜挺进的日本人再一次尝到了炮校师生们的厉害,二十几门火炮组成的炮群一齐开火,田野上肉飞血溅,鬼哭狼嚎。
训练有素的日本人这下也完全乱套了,武木京夫靠着嗓子已经根本无法指挥队伍。就在武木几乎快要绝望之际他却欣喜若狂地看到,无数个军装褴褛,面目狰狞,活像从地狱中冲出来的妖魔鬼怪般的日本人正以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冒着猛烈的炮火不顾一切地向着强大的对手呐喊着扑上前去,他们和民主联军战士,手臂上戴着红袖箍的民兵扭打在一起,用刺刀狠狠扎向对方的胸膛。无数枚手榴弹爆炸了,那是决死的日本人冲进中国人间,与对手同归于尽。
无需点拨,每一个日本人都明白他们身处的险恶环境,他们已经把生命和所有的希望押在了国民党身上,如果大功告成他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暴动失败他们笃定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意识激发出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这样的勇气让他们人人视死如归,变成了令任何对手也不能不畏惧的亡命之徒!
首先被日本人的凶焰吓得魂飞魄散的是武装民兵,这些几个钟头之前才被当局匆匆征招起来,根本来不及接受军事训练,刚刚走出车间的工人与离开柜台的店铺员工们哪儿见识过如此血淋淋的场面?刚刚接过武器与红袖箍时产生的满腔豪勇之气很快便让誓死如归的日本俘虏用子弹和刺刀驱赶得无影无踪,当他们活鲜鲜的师傅徒弟朋友同事邻居纷纷变成一具具残肢断臂的尸体倒在雪原上时,刹那间人对生命的本能渴望成为了大多数民兵的共同选择。
而这样的溃逃者在两军激战时是最为致命的,先是十几个,几十个,继而是兵败如山倒,民兵一垮,炮校师生的士气也大受影响,不少师生也裹在了溃逃的民兵之中。巩麟连发数枪击毙了几名逃兵,却根本无法制正这种像瘟疫一样在自己的队伍中急速蔓延开来的溃逃。惊慌失措的炮校师生把手雷塞进炮筒里,炸毁了火炮,然后跟在民兵后面向着龙江城仓皇后撤。
日军俘虏呐喊着扑进城来了,这批被关押已久过着生不如死生活的俘虏一旦获得“解放”的机会,立即变成了最凶恶的禽兽,对于一支失去了军纪约束甚至连对至高无上的天皇和帝国的忠诚也被彻底淡化的军队而言,他们对生活的追求已经变成了一种兽性的渴望。他们毫无纪律地向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每一条街道小巷拥去,歇斯底里地高唱着许久未唱的日本军歌,沿途放火烧毁民房与商铺,随心所欲地抢劫食物和财产,尽情枪杀每一个仓皇逃跑的平民,强暴出现在他们眼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向着任何一个胆敢阻截他们的民主联军战士开火。“解放”使他们欣喜若狂也使他们血脉贲张,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渴望着淋漓尽致地释放出虐杀和报复的快感。他们的暴行使所到之处立即陷人了血泊和四处冲腾的浓烟烈火之中。
黎枫平得知巩麟兵败,立即率领顾彪的第一营警备战士赶来增援,在大街上几番拉锯后,也未能把日本人堵住。最终,郭正坤的旧伪警与日本俘虏合流了。
这时,夕阳西坠,夜幕正姗姗地笼罩下来。
4
整整大半天时间过去,谢小曼和她的手下一直呆在“大盛粮铺”的房顶上没有离开过半步。他们虽然力量太弱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也没有“隔岸观火”,他们扛来了粮袋和木板,一袋袋的大米、豆子用来构筑工事,木板则用来搭架在相邻的墙垣上作为通道。当大队的民主联军从街上跑步而过时他们躲在房脊后面一动不动,一旦发现有少数士兵路过,他们便立即开枪袭击,在粮店前的街面上,已经躺着二十几个“狗皮帽子”和戴着红袖箍的武装民兵的尸体。从四处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枪炮声里,谢小曼判断出暴动已经如徐汉骧部署的那样正在顺利地进行着。
天色刚刚落黑,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从“大盛粮铺”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响了过来,涌到了大街上。天色太黑,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是哪一方面的人,大约有一两百人吧,手里全都拿着武器。
但是很快他们便知道这是一群日本俘虏,他们用枪托砸开沿街两侧的房门,用日语或是生硬的中国话大声斥骂着主人,街面上顿时响起了枪声和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几处房屋冒出了浓烟和火焰。
谢小曼的人从火光中看到了状如乞丐般的施暴者臂上所缠的白布条,这让他们紧绷的心突然松弛了下来。有人探出头去,友好地喊出了联络口令:“光复。”
不少日本人抬头看见了他们。
“胜利。”
一个手里提着把指挥刀的日本人大声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们是国民党光复军。”
“妈的,让我们日本人帮你们国民党冲锋陷阵,你们倒躲在房顶上看热闹!你们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士兵才冲进城里来的吗?”
这时,对面“巴蜀菜馆”的大门被砸开了,一群日本人拥了进去。紧跟着,里面响起了枪声、惨叫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几个身穿棉袍的中国男人从“巴蜀菜馆”里狂奔而出,立即被日本俘虏用刺刀捅翻在地。
一帮日本俘虏把两个中国女人从“巴蜀菜馆”里生拉活拽出来,按在街沿上扒拉衣服。
马昌龙站起身来大骂道:“小日本,你们他妈的是来帮忙还是添乱的?”
国民党人也对着谢小曼愤怒地大吼起来:
“他们这样大杀大抢,我们把龙江城打下来还有个啥用?”
“长官,我们也是中国人哪,咋能让这帮日本杂种当着咱们的面欺侮自己的同胞!”
谢小曼突然站起身大声喝道:“日本朋友,你们辛苦了。你们为国民党立了功,暴动成功后我们会报答你们的。不过,你们不能在城里放火抢劫……”
“哈哈,那说话的是个花姑娘!”
日本头目大吼道:“去你妈的国民党!把那花姑娘给我弄下来,奸了她!”
枪声响了,马昌龙第一个中弹,身体辗得瓦片一路“啪啪”脆响,骨碌碌滚了下去。国民党人的枪也立即响了,日本人倒下了几个,更多的日本人提着枪奔了过来,向着粮店房顶上的中国人猛烈开火。
5
正在西城与郭正坤指挥的暴动分子血战的巩麟、黎枫平等人突然听到了令人激动万分的冲锋号声。他俩为之一振——这是金火春率领的大队人马从女儿峰上赶回来了。金火春率领上千名民主联军战士成功地将被暴动分子围困在“松涛酒店”里的突击队员和水野大佐等二十几名日本人救出以后,遵照巩麒的命令,立即放弃溃逃之敌,掉头下山,火速赶回城里镇压暴动分子。
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却遇上了重重麻烦,溃散的暴动分子们躲在公路两边的密林中不断向他们开火袭扰。金火春从电台里知道城里情况紧急,不敢恋战,下令车队不顾一切地往山下冲去。可是,回城途中的一座石拱桥已经被暴动分子抢了先机给炸掉了。金火春无法可施,只好命令战士们弃车涉过山涧,跑步前进。
等他们赶到龙江,圆圆的月亮已经爬上了天边,迷蒙的夜幕正逐渐将偌大一座龙江城笼罩,空气中似乎流满黯红的血,朦胧显现的世界整个被染红。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月亮,好似个碗大的伤口,令人恐怖地流着血。冬日里,夜晚来得早,金火春看看腕上的表,时针才刚刚指向六点,要在往常,此时全城的路灯已经亮了,在凛冽的寒风与昏蒙的夜色中会有无数个令人感到温馨的昏黄光团在跳动闪烁,而今天所有的路灯全都没亮,龙江城里所有的电灯也没有亮,枪炮声一刻不断地在清冷的月光下爆响。有许多地方正燃起冲天的大火,城市仿如一头死去的巨兽,而那处处摇曳冲腾的大火正像是从巨兽身上喷射出的鲜红的血。
黑暗中,他们和被巩麟与黎枫平率领的民主联军堵在西城的暴动分子交上了火,在凄厉的冲锋号声中,民主联军踊跃向前,腹背受敌的暴动分子被打得来丢魂丧魄,溃不成军。
巩麟对黎枫平说道:“枫平,军管会兵力不够,我一直都放不下心。现在金旋长他们总算赶回来了,我马上带着炮校的师生赶回去增援,别让暴动分子端了我们的老窝。”
黎枫平道:“刚才花园广场和香丸大道一带枪声响得很厉害,我也揪着心哩。日本人和郭正坤就交给我和金旅长对付,巩司令你就放心吧。”
巩麟挥戈回援,大军浩浩****,穿街而行,躲在两侧房顶上的零星暴动分子全都屏气凝息眼睁睁看着,没有一个人敢引火烧身。水野大佐率领着二十几名日本人也跟随金火春的队伍拥进了城里。就在昨天天亮不久,他们穿上民主联军的军装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现在他们每一个人却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为了真正的民主联军战士。他们一边紧随着水野大佐往前冲,一边向着每一个胆敢用枪口对准他们的暴动分子猛烈射击。
水野大佐时刻关心着女儿的安危。总是在有危险的时候出现在女儿的身前。他惊喜地注意到女儿在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胆小和无能。她掏枪、换子弹匣的动作熟练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老兵,而且准头很好,水野看到至少有三个暴动分子已经倒在了女儿的枪口下。
看到女儿的英勇表现水野大佐好胜的天性也陡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作为父亲和一个老军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女儿面前显露出半点的窝囊样。虽然在“松涛酒店”楼上他向暴动分子射出第一颗子弹时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但在那种两军对垒的情景下,不抢先开枪便有可能被对手射杀,所以他只能选择开枪。他觉得自己从军十几年还是生平第一次打这样窝囊的仗,打谁?为谁打仗?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战友?这样一个对军人来说最最基本的前提他至今还稀里糊涂——这让他悲痛欲绝地体会到一个失去了信仰与祖国的军人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人啊,真是既可怜又奇怪,当民主联军的号手吹响嘹亮的冲锋号时,他的心中猛一揪扯,几年前他率宪兵队进山协助清剿军讨伐共产党的抗联队伍时,他就曾经熟悉了这个能够让抗联战士热血沸腾令清剿军万分憎恶而又心惊胆战的号音。可是,现在当他再次听到这个号音,看到女儿和民主联军的战士在这个号音的激励之下冒着暴动分子的枪林弹雨前赴后继地向着龙江城里冲去时,他也突然感觉到一腔热血在心中激**,全身“轰”地一声燃烧起来,急切地渴望着去和对手厮杀、战斗。
只有血淋淋的战争能够在一瞬间改变人的意识与灵魂!
他和女儿,和忠心耿耿追随他的二十几名日本人,和上千名民主联军的官兵一样奋不顾身地冲进龙江城,向着一边往城里退缩一边胡乱放枪的暴动分子频频开枪射击。
“妈拉巴子!共产党去死吧!”空中陡然响起了一腔怒骂,紧跟着,水野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房顶上扔了下来,还来不及喊“危险”,紧跟着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那是一个土制炸药包爆炸了,冲在前面的人倒下了一大片,水野也被猛烈的冲击波掀翻在地上。他一个翻身,举起冲锋枪对准房顶上的黑影扣动了枪机,他清楚地看到黑影手臂猛地一扬,在天幕上拉开一道剪影,惨叫着一头栽了下来。
百合子猫着腰从后面跑了上来,慌乱地摸着水野的脑袋和身子惊恐大喊:“爸爸,爸爸!”
水野大佐掀开女儿的手吼道:“我没事,别乱嚷嚷,让中国人笑话我们日本人!”
街边的木板房“轰”的一声燃了起来,摇曳的火光中,父女俩看到前面的民主联军和几名日本人在熊熊大火和滚滚烟团之中爬来爬去。有的丢了胳膊,有的丢了腿,片川贺的肚子被炸开了,拖着内脏在大街上发疯般的奔跑,没跑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笠井警尉的下巴给炸飞了。但是,活着的人、后面的人依旧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父女俩脑袋里“刷”地成了一片空白,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心底多少还有一点因为意识形态而引起的心理障碍,而现在一切都让愤怒驱赶得无影无踪,水野大佐呼地跳起来,一边大声招呼着还活着的日本人,一边跟着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
巷战无疑是一种独特的战争形态,没有既定的目标,也没有明确的命令,队伍全乱了,大家各自为战,哪儿有枪声就往哪儿冲,哪儿有射出的子弹就往哪儿开火。街上到处是临时构筑起来的街垒,两侧的房脊后面不时晃动着暴动分子的身影。他们漫无目标地穿过了一条街,一条巷,一会儿被暴动分子突然射出的子弹压得许久抬不起头,一会儿又跟随着民主联军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冲出一条巷口,他们突然发现已经到了香丸大道上。从横堵在街面上的一道街垒后面射出的子弹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民主联军的机枪手们趴在地上,用猛烈的火力压制对方,更多的战士则砸开大街两侧的房门,攀房爬屋,在房顶上一边开火一边对街垒后面的暴动分子进行火力压制。
水野大佐的心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动,从街垒后面不断传来的喊叫声使他立即判明他们是日本人!
“小原、岗山,”他轻声地喊道,“马上叫上我们的人跟我走,我不能打日本人!”
百合子大惊:“爸爸,他们是暴动分子啊,你怎么能够临阵脱逃?”
水野厉声斥道:“岂有此理!你怎么能这样对爸爸说话?我不管他们是什么分子,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同胞!我能为了中国人,向自己的同胞开枪吗?”
岗山说:“百合子,队长这样做没错,我们也不愿意打自己的同胞。”
水野说:“我的女儿,为了你,我宁愿舍弃我的生命去帮共产党的忙。但是,我可以打国民党、打白俄,但是,我绝不把枪口对准日本人,你不要再说了,跟我走吧。”
女儿说:“可是,这是严重违犯军纪的……”
父亲说:“我不是民主联军,共产党的军纪管不着我。”
百合子理解他们的苦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好跟着父亲离开了香丸大道。
大约半个钟头后,水野大佐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西大街上。两侧,多处房屋正在燃烧,地上横陈着不少尸体。大街东头花园广场一带,火光闪闪,枪炮声不断。西面百余米处,一道街垒堵断了大街。
他清点了一下人数,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十二个日本人了。
水野大佐和日本人贴着墙根向街垒方向观察,可是,看不清楚街垒后面是什么人。
“山川?”水野大佐突然喊道。
没有回令,回答他们的是一排子弹。
显然,街垒后面是民主联军,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以他们这种难以向人说清楚的奇特身份,一旦暴露是日本人立即就会被民主联军当做暴动分子杀掉,绝对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是帮着民主联军对付暴动分子的日本人。而日本人和白俄、国民党的人,也会把他们当做民主联军对待。可是,脱掉棉军装,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又只能会被活活冻死。
他们赶紧退缩回来,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所处的险恶环境。
突然,百合子惊喜地叫了起来:“嘿,爸爸你看,这不是“巴蜀菜馆’吗!”
所有的日本人都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巴蜀菜馆”。他们这时候才猛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滴水未沾,粒米未进,饿得肚皮早已贴着背脊骨了。
街沿上,横陈着几具已经冻硬的尸体,还有两具一丝不挂的女尸。
“小原,”水野大佐吩咐道,“不要出声,悄悄把门弄开。”
小原中尉掏出军用匕首,上了街沿,没想到笼罩在阴影中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着的。
日本人钻进菜馆,逐屋搜索了一下,发现到处一片狼藉,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老板全家老小和几名守店的员工倒在血泊之中,早就断了气。卧室里还发现了四具**着身子的女尸,看上去全是遭到**后才被杀死的。
他们早已饥肠辘辘,水野大佐却不准人生火做饭,也不准点灯,幸亏小原和岗山摸黑到厨房里找到几乎未动的一大甑子冷饭,大家从坛子里抓出泡菜,一人狼吞虎咽地刨了两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