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嫁人
危难之际,人心最没防备。人生已跌至低谷,或即将告别人世,唯一的希望便是从低谷中走出。此时,若有人能解救你,你又如何能不接住那根抛来的橄榄枝?能救于水火的人,多是善良之人吧,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可事实上,这世上更多的是趁火打劫啊。对人,我们要善良,身处低谷,我们更要多些防备。
赵明诚去世后,给李清照留下大批文物,还有不多的财产。此时,她家财虽所剩不多,但留在身边的文物却价值非凡。趁李清照迷糊之际,“张汝舟”主动接近李清照,并决定娶她为妻。她来不及思考,甚至不能自己做主便嫁了。
在李迒四处寻找名医为她精心医治下,病入膏肓的李清照渐渐好转。等她清醒后,与“张汝舟”交谈,却发现他举止轻佻、谈吐畏祟,并非李迒口中说的那般。
仅过了两个月,这位叫“张汝舟”的男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夺取李清照携带的书画文物。如若李清照不肯交出,便要对她拳脚相加,甚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慢慢地,这位“张汝舟”的真实面目暴露得越来越多,他对李清照也越加残忍。
李清照饱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朝廷里的人知道后,提醒李迒有两位“张汝舟”,除了为官清正的明州知府张汝舟,还有一位官低六阶的无名人士。他之所以官升一级,能来绍兴任职,完全是屡试不
,谎报举数得官。
李迒听完,犹如五雷轰顶,脊背发凉。他因自己轻信他人,害了他的亲姐姐。他将此事偷偷告诉了李清照,商讨应对之策。李清照原谅了弟弟,那时她神志不清,他也是事情紧急才出了差错。冷静下来以后,李清照决定从“张汝舟”卑鄙残暴的行为中,找出他实乃冒名顶替的证据。在国朝之初,有载籍常常会记录官员的相貌、身形、学识、身家背景等,以防有人假冒。靖康之乱,宋高宗逃来躲去,欺世盗名者屡屡出现,朝廷也无暇顾及。虽然朝廷顾及不上,可并不表示此法律作废。因此,李清照想找到“张汝舟”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证据,并上报朝廷。一方面,她要告发“张汝舟”,另一方面,她希望弟弟能向朝廷寻求救援。
李迒听完李清照的想法很是赞同,这朝廷内外,不仅李迒认识不少人,赵明诚的亲人也有不少人可以帮忙。他们身居要位,有些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只要证据充足,很容易将“张汝舟”绳之以法。
李迒找到赵明诚的姑表兄弟綦公,他了解真实情况后,为李清照主持了公道。按照当时刑律,告发亲人要受到两三年的服刑惩罚,她却只被关押了九天。事情得以解决,她也与“张汝舟”解除了夫妻关系。李清照感激不尽,事后给綦公写了一封名为《投内翰綦公(崇礼)启》的感谢信: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唯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唯求脱去;彼素抱壁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赵明诚和李清照在收藏界一直享有盛誉。这位假冒的张汝舟,听说李清照来到绍兴,便假借娶妻之名,来骗取她手中的文物。他想迎娶她,在她病榻前,定会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儒雅绅士。婚后,他发现李清照并不将书画交予他,便起了歹心,甚至对她动手。不管怎样,她既然不喜欢他,便绝不会委曲求全。她要在自己的晚年,还自己清白,她的名声不能被这个满身臭气的人所玷污。
在古代宋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嫁给欺世盗名之辈,也要与他过完一生。更何况,宋朝法律规定,女方不能主动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即便离婚,也要由男方写下休书,婚姻关系方能解除。
可她有自己的主意,即使背负骂名,也挡不住她离开此人的决心。千夫所指能怎样,骂她不守妇道又怎样,既然不爱,不必日夜相守。只是,那个叫张汝舟的男人,怎能与她离婚呢?书画文物未到手,新婚不久便离婚,他颜面何在?目的还未达到便放李清照走,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李清照心思敏捷,所以揭发他虚报考试次数,犯了欺君之罪。妻子告发丈夫,太过少见,她宁可坐牢,也要离异,可见她的决心。在《投内翰綦公(崇礼)启》中她还写道:“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意思是指,这件事惊动了宋高宗,由皇帝亲自下令操办,事情才得以解决。“张汝舟”被开除公职,流放至广西柳州。按照宋朝法律,假如丈夫流放,妻子可以与他合法解除夫妻关系,并且可以保留自己财产。但法律还规定,她必须坐牢两年。所以,她宁可坐牢,也不允许自己与这样的人在一起。
人生着实有些累,行差踏错一步,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阿谀奉承者不能信,巧舌如簧者也不能信。经历了再嫁风波,她越发想起赵明诚的好来,至少他非奸佞之辈。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嫁人又离异,万千事凝聚心头,无法排遣,她流着血泪,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自赵明诚去后,李清照感觉到了莫大的寂寞。如果可以,她很想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可是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来了。她以为,有个人陪伴,人生的路或许会好走一些,最终却只见冷冷清清。人生过去大半,竟落得被骗的结局,怎叫人能不感觉到凄惨悲戚?
乍暖还寒的时节,最难保养自己。喝上两三盏淡酒,也不能抵住早上寒风的急袭。又见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她想这都是旧相识吧。她走了这么久,自北向南,如同大雁迁徙,它们能飞回北方,她再也回不去了。想到此处,她更加黯然神伤。
园中**落了,满地残黄堆积,憔悴不堪,再也无人来采摘了。她冷冷清清地守在窗前,只她一人,她不知该怎样才能熬到天黑。她开始数梧桐树上的雨滴,一滴,两滴,三滴……直到黄昏时分,还在滴滴答答。数了多少了,她早忘记了,只是这般情景,真令人哀伤。仅一个“愁”字,怎么能说出她的烦愁?
有些人,想时光慢些,因为时间走得太快,有太多重要的东西流逝了。可有些人,更希望时光快些,哪怕瞬间苍老,已至暮年,都甚觉安慰。时间是等量的,但每个人的感受却是不同的。如果可以,李清照宁可快些,哪怕错过了某些美好,就像她跟赵明诚在一起的日子,一定有遗憾,有错过,可是,她依旧愿意回到“错过”的人生里去。
错过、遗憾,总胜过靠数雨滴过日子。可是,她必须苦熬着,熬一天算一天,直到遇到可靠的人,似她一样珍惜书画文物的人。那时,她总算了却心事,不用再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