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弟分散,世事两茫茫
杜甫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开夔州,也是迫于生计,不得不暂时留在此地。
在杜甫四处奔走时,有一次他去夔州长史元持的家中做客,偶然见到了临颍李十二娘的剑器舞表演。恍然间,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见公孙大娘舞剑的情形。他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的序中说:“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颖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
往事不堪回首,初见公孙大娘舞剑时,杜甫还是年幼的孩童。如今再见《剑器行》舞,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了。于是,他不禁感慨道:“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动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五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杜甫老了,不知去往何处,荒山里下足太难,越走越令人凄楚心伤。
杜甫忆起小时候,不免想起了家中舍弟。他自幼在姑姑家长大,与弟弟们相处的机会本就不多,长大后他们又分散四处,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如今,姑母身在江东,身边有弟弟杜丰陪着。这些年,他从秦州走到西蜀,途中也曾见过杜占和杜颖。
其中,与杜甫感情最深的是杜观。大历二年,杜观因为有同族中的杜位出任江陵行军从马,想落脚南方便探望了杜甫。兄弟相见,悲喜交集,杜甫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把这情写到了《得舍弟观书自中都(至德二年以西京为中京)已达江陵令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和《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诗中。
不久,杜观去往蓝田成亲,杜甫也有诗相赠。之后,杜观落脚荆州,并不断劝杜甫出峡。杜甫虽然不喜欢夔州的气候,此地朋友也不多,却没有立即动身,依旧居住在夔州。
这些年来,杜甫一直牵挂着远方的弟弟们。无论什么时期,杜甫都写有怀念弟弟们的诗。尤其那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更是成为千古名句。
除了弟弟们以外,让杜甫更挂心头的是好友李白。自杜甫与李白相遇后,他常常写下思念李白的诗,想知道如今的他怎样了。
有一段时间,杜甫一连几天都梦到了李白,杜甫怀疑是他的灵魂与他告别,不禁写下了思念好友的诗句。
梦李白二首(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梦李白二首(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头,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年迈的人,对生死很是敏感。因为他们常常接到老友去世的消息,所以很怕有人传来噩耗。有时得不到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至少他还没传来坏消息,他还“活着”。
宝应元年(762),唐玄宗和唐肃宗相继病故,十一月,李白也跟着去了,享年六十二岁。
杜甫于大历元年和大历二年左右梦到李白,此时李白已去世好几年。
晚年的李白同杜甫一样,生活贫困、疾病缠身,为打发时光,弹剑而歌。剑,是李白的理想;诗歌,也是他的理想。
只是,当两个理想合二为一,李白的心中却只有苦寒与无奈。
他说,宝剑空悬腰间,不如解下换酒。
他说,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
他还说,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李白纵算无奈与悲伤,也是可以解下宝剑换酒的人。杜甫亦是他腰带上悬挂的“无用之物”,不知何时,早就解下来换酒喝了。
若不是杜甫总是念着李白,人们会怀疑,李白是否曾遇见过杜甫。
昔日,杜甫与李白晴日牵手同游,夜晚同被而眠。那样的友情,李白说放下就放下,而杜甫却记挂了一生。
杜甫怕他遭罪,忧他身体劳累,愁他“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怀才不遇这样的感受,杜甫是懂得的。这样的苦楚,他不愿李白品尝。
同样地,杜甫也不愿百姓再品尝这颠沛流离,动**不安的生活了。当杜甫听闻,各地军阀、节度使不乏野心勃勃之人,九州依旧有战乱发生时,他心中充满哀伤,在病**哭成了泪人。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
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百舌欲无语,繁花能几时。
谷虚云气薄,波乱日华迟。战伐何由定,哀伤不在兹。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
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
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
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
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四)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事主非无禄,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
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未息豺虎斗,空惭鸳鹭行。
时危人事急,风逆羽毛伤。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
不只杜甫与弟友分散各处,大唐王朝亦是四分五裂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哪个不是“兄弟”,不是“骨肉亲”?所以又何必相残相杀,让这场开元盛世的梦破碎呢?
杜甫几次迁居,已深感难过,至少他还是有家之人。但那些仍受战乱迫害的无辜百姓,又能安居于何处呢?
不能想,一想只有泪满床。
寒食节时,杜甫还写诗送给宗文和宗武,以表他自己心中的悲痛与惆怅。
又示两儿
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
长葛书难得,江州涕不禁。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杜甫终究没有陶渊明的悠然与洒脱。陶渊明自我勉励与珍惜岁月的心,是杜甫所不及的。
对于杜甫来说,这国,如他的身,四处是伤,衣不蔽体,又怎能寻欢作乐,斗酒比邻。
他要找药治伤,缝补旧衣。直到大唐恢复至“盛年”,他才能“**天地间,吾老也清狂”。
只可惜,大唐和杜甫这百病缠身的身体一样,只会越来越坏了。
他们都站在风雨中,撑着最后一口气,不知道那“坏消息”何时来。
岁月不待人。等不了多久了,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