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小史》《战争与和平》
最初,他尽量享受这家庭生活,他所用的热情恰似他在一切事情上所用的一般。托尔斯泰伯爵夫人在他的艺术上发生非常可贵的影响,富有文学天才[350],她是如她自己所说的,“一个真正的作家夫人”,对于丈夫的作品那么关心。她和他一同工作,把他口述的笔录下来,誊清他的草稿。她努力保卫他,不使他受着他宗教魔鬼的磨难,这可怕的精灵已经不时在唆使他置艺术于死地。她亦努力把他的社会乌托邦关上了门。[351]她温养着他的创造天才,她且更进一步:她的女性心灵使这天才获得新的富源。除了《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若干美丽的形象之外,托尔斯泰初期作品中几乎没有女人的地位,即或有之,亦只站在次要的后景。在索菲娅·别尔斯的爱情感应之下写成的《夫妇间的幸福》中,女人显现了。在以后的作品中,少女与妇人的典型增多了。具有丰富热烈的生活,甚至超过男子的。我们可以相信,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独被她的丈夫采作《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与《安娜小史》中基蒂的模型,而且由于她的心腹的倾诉,和她特殊的视觉,她亦成为他的可贵的幽密的合作者。[352]《安娜小史》中有若干篇幅,似乎完全自于一个女子的手笔。[353]
由于这段婚姻的恩泽,在十年或十五年中,托尔斯泰居然体味到久已没有的和平与安全。于是,在爱情的荫庇之下,他能在闲暇中梦想而且实现了他的思想的杰作,威临着十九世纪全部小说界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小史》(一八七三——一八七七)。
《战争与和平》是我们的时代的最大的史诗,是近代的《伊利亚特》。整个世界的无数的人物与热情在其中跃动。在波涛汹涌的人间,矗立着一颗最崇高的灵魂,宁静地鼓动着并震慑着狂风暴雨。在对着这部作品冥想的时候,我屡次想起荷马与歌德,虽然精神与时代都不同,这样我的确发现在他工作的时代托尔斯泰的思想得力于荷马与歌德。而且,在他规定种种不同的文学品类的一八六五年的记录中,他把《奥德赛》《伊利亚特》《一八〇五年》[354]等都归入一类。他思想的自然的动作,使他从关于个人命运的小说,引入描写军队与民众,描写千万生灵的意志交融着的巨大的人群的小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时所得的悲壮的经验,使他懂得俄罗斯的国魂和它古老的生命。巨大的《战争与和平》,在他计划中,原不过是一组史诗般的大壁画——自彼得大帝到十二月党人时代的俄罗斯史迹——中的一幅中心的画。[355]
为真切地感到这件作品的力量起见,应当注意它潜在的统一性。大半的法国读者不免短视,只看见无数的枝节,为之眼花缭乱。他们在这人生的森林中迷失了。应当使自己超临一切,目光瞩视着了无障蔽的天际和丛林原野的范围;这样我们才能窥见作品的荷马式的精神,永恒的法则的静寂,命运的气息的强有力的节奏。统率一切枝节的全体的情操,和统制作品的艺人的天才,如《创世记》中的上帝威临着茫无边际的海洋一般。
最初是一片静止的海洋。俄罗斯社会在战争前夜所享有的和平。首先的一百页,以极准确的手法与卓越的讥讽口吻,映现出浮华的心魂的虚无幻灭之境。到了第一百页,这些活死人中最坏的一个,瓦西里亲王才发出一声生人的叫喊:
“我们犯罪,我们欺骗,而是为了什么?我年纪已过五十,我的朋友……死了,一切都完了……死,多么可怕!”
在这些暗淡的,欺妄的,有闲的,会堕落与犯罪的灵魂中,也显露着若干具有比较纯洁的天性的人:——在真诚的人中,例如天真朴讷的皮埃尔·别祖霍夫,具有独立不羁的性格与俄罗斯情操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饱含着青春之气的罗斯托夫;——在善良与退忍的灵魂中,例如玛丽亚公主;——还有若干并不善良但很高傲且被这不健全的生活所磨难的人,如安德烈亲王。
可是波涛开始翻腾了,第一是“行动”。俄罗斯军队在奥国。无可幸免的宿命支配着战争,而宿命也更不能比在这发泄着一切兽性的场合中更能主宰一切了。真正的领袖并不设法要指挥调度,而是如库图佐夫或巴格拉季昂般,“凡是在实际上只是环境促成的效果,由部下的意志所获得的成绩,或竟是偶然的现象,他们必得要令人相信他们自己的意志是完全和那些力量和谐一致的”。这是听凭命运摆布的好处!纯粹行动的幸福,正则健全的情状。惶乱的精神重复觅得了它们的均衡。安德烈亲王得以呼吸了,开始有了真正的生活……至于在他的本土和这生命的气息与神圣的风波远离着的地方,正当两个最优越的心魂,皮埃尔与玛丽亚公主受着时流的熏染,沉溺于爱河中时,安德烈在奥斯特利茨受伤了,行动对于他突然失掉了陶醉性,一下子得到了无限清明的启示。仰身躺着,“他只看见在他的头上,极高远的地方,一片无垠的青天,几片灰色的薄云无力地飘浮着”。
“何等的宁静!何等的平和!”他对着自己说,“和我狂乱的奔驰相差多远!这美丽的天我怎么早就没有看见?终于窥见了,我何等的幸福!是的,一切是空虚,一切是欺罔,除了它……它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此,颂赞上帝罢!”
然而,生活恢复了,波浪重新低落。灰心的、烦闷的人们,深自沮丧,在都市的颓废的**的空气中他们在黑夜中彷徨。有时,在浊世的毒氛中,融泄着大自然的醉人的气息,春天,爱情,盲目的力量,使魅人的娜塔莎去接近安德烈亲王,而她不久以后,却投入第一个追逐她的男子怀中。尘世已经糟蹋了多少的诗意,温情,心地纯洁!而“威临着恶浊的尘土的无垠的天”依然不变!但是人们却看不见它。即是安德烈也忘记了奥斯特利茨的光明。为他,天只是“阴郁沉重的穹窿”,笼罩着虚无。
对于这些枯萎贫弱的心魂,极需要战争的骚乱重新来刺激他们。国家受着威胁了。一八一二年九月七日,鲍罗金诺村失陷。这庄严伟大的日子啊。仇恨都消灭了。道洛霍夫亲抱他的敌人皮埃尔。受伤的安德烈,为了他生平最憎恨的人,病车中的邻人,阿纳托里·库拉金遭受患难而痛哭,充满着温情与怜悯。由于热烈的为国牺牲和对于神明的律令的屈服,一切心灵都联合了。
“严肃地,郑重地,接受这不可避免的战争……最艰难的磨炼莫过于把人的自由在神明的律令前低首屈服了。在服从神的意志上才显出心的质朴。”
大将军库图佐夫便是俄国民族心魂和它服从运命的代表:
“这个老人,在热情方面,只有经验,——这是热情的结果——他没有用以组合事物搜寻结论的智慧,对于事故,他只用哲学的目光观照,他什么也不发明,什么也不干;但他谛听着,能够回忆一切,知道在适当的时间运用他的记忆,不埋没其中有用的成分,可亦不容忍其中一切有害的成分。在他的士兵的脸上,他会窥到这无可捉摸的,可称为战胜的意志,与未来的胜利的力。他承认比他的意志更强有力的东西,便是在他眼前展现的事物的必然的动向;他看到这些事物,紧随着它们,他亦知道蠲除他的个人意见。”
最后他还有俄罗斯的心。俄国民族的又是镇静又是悲壮的宿命观念,在那可怜的乡人,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身上亦人格化了,他是质朴的、虔诚的、克制的,即在痛苦与死的时候也含着他那种慈和的微笑。经过了种种磨炼,国家多难,忧患遍尝,书中的两个英雄,皮埃尔与安德烈,由于使他们看到活现的神的爱情与信仰,终于达到了精神的解脱和神秘的欢乐。
托尔斯泰并不就此终止。叙述一八二〇年时代的本书结尾,只是从拿破仑时代递嬗到十二月党人这个时代的过渡。他令人感到生命的赓续与更始。全非在骚乱中开端与结束,托尔斯泰如他开始时一样,停留在一波未平一波继起的阶段中。我们已可看到将临的英雄,与又在生人中复活过来的死者,和他们的冲突。
以上我试把这部小说分析出一个重要纲目:因为难得有人肯费这番功夫。但是书中包罗着成百的英雄,每个都有个性,都是描绘得如是真切,令人不能遗忘,兵士、农夫、贵族、俄国人、奥国人、法国人……但这些人物的可惊的生命力,我们如何能描写!在此丝毫没有临时构造之迹。对于这一批在欧罗巴文学中独一无偶的肖像,托尔斯泰曾作过无数的雏形,如他所说的,“以千万的计划组织成功的”,在图书馆中搜寻,应用他自己的家谱与史料,他以前的随笔,他个人的回忆。[356]这种缜密的准备确定了作品的坚实性,可也并不因之而丧失它的自然性。托尔斯泰写作时的热情与欢乐亦令人为之真切地感到。而《战争与和平》的最大魅力,尤其在于它年轻的心。托尔斯泰更无别的作品较本书更富于童心的了,每颗童心都如泉水一般明净,如莫扎特的旋律般婉转动人,例如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索尼娅,和可怜的小彼佳。
最秀美的当推娜塔莎。可爱的小女子神怪不测,娇态可掬,有易于爱恋的心,我们看她长大,明了她的一生,对她抱着对于姊妹般的贞洁的温情——谁不曾认识她呢?美妙的春夜,娜塔莎在月光中,凭栏幻梦,热情地说话,隔着一层楼,安德烈倾听着她……初舞的情绪,恋爱,爱的期待,无穷的欲念与美梦,黑夜,在映着神怪火光的积雪林中滑冰。大自然的迷人的温柔吸引着你。剧院之夜,奇特的艺术世界,理智陶醉了;心的狂乱,沉浸在爱情中的肉体的狂乱;洗濯灵魂的痛苦,监护着垂死的爱人的神圣的怜悯……我们在唤引起这些可怜的回忆时,不禁要发生和在提及一个最爱的女友时同样的情绪。啊!这样的一种创造和现代的小说与戏剧相比时,便显出后者的女性人物的弱点来了!前者把生命都抓住了,而且转变的时候,那么富于弹性,那么流畅,似乎我们看到它在颤动嬗变。——面貌很丑而德性极美的玛丽亚公主亦是一幅同样完美的绘画;在看到深藏着一切心的秘密突然暴露时,这胆怯呆滞的女子脸红起来,如一切和她相类的女子一样。
在大体上,如我以前说过的,本书中女子的性格高出男子的性格多多,尤其是高出于托尔斯泰托寄他自己的思想的两个英雄:软弱的皮埃尔·别祖霍夫与热烈而枯索的安德烈·保尔康斯基。这是缺乏中心的灵魂,它们不是在演进,而是永远踌躇;它们在两端中间来回,从来不前进。无疑的,人们将说这正是俄国人的心灵。可是我注意到俄国人亦有同样的批评。是为了这个缘故屠格涅夫责备托尔斯泰的心理老是停滞的。“没有真正的发展,永远的迟疑,只是情操的颤动。”托尔斯泰自己亦承认他有时为了伟大的史画而稍稍牺牲了个人的性格。[357]
的确,《战争与和平》一书的光荣,便在于整个历史时代的复活,民族移殖与国家争战的追怀。它的真正的英雄,是各个不同的民族;而在他们后面,如在荷马的英雄背后一样,有神明在指引他们;这些神明是不可见的力:“是指挥着大众的无穷的渺小”,是“无穷”的气息。在这些巨人的争斗中,——一种隐伏着的运命支配着盲目的国家,——含有一种神秘的伟大。在《伊利亚特》之外,我们更想到印度的史诗。[358]
《安娜小史》与《战争与和平》是这个成熟时期的登峰造极之作。这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支配作品的思想具有更纯熟的艺术手腕,更丰富的经验,心灵于它已毫无秘密可言,但其中缺少《战争与和平》中的青春的火焰,热情的朝气,——伟大的气势。托尔斯泰已没有同样的欢乐来创造了。新婚时的暂时的平静消逝了。托尔斯泰伯爵夫人努力在他周围建立起来的爱情与艺术周圈中,重新有精神烦闷渗入。
婚后一年,托尔斯泰写下《战争与和平》的最初几章;安德烈向皮埃尔倾诉他关于婚姻问题的心腹语,表示一个男子觉得他所爱的女人不过是一个漠不相关的外人,是无心的仇敌,是他的精神发展的无意识的阻挠者时所感到的幻灭。一八六五年时代的书信,已预示他不久又要感染宗教的烦闷。这还只是些短期的威胁,为生活之幸福所很快地平复了的。但当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完成《战争与和平》时,却发生了更严重的震撼——
几天之内,他离开了家人,到某处去参观。一夜,他已经睡了;早上两点钟刚打过:
“我已极度疲倦,我睡得很熟,觉得还好。突然,我感到一种悲苦,为我从未经受过的那么可怕。我将详细告诉你:这实在是骇人。我从**跳下,令人套马。正在人家为我套马时,我又睡着了,当人家把我喊醒时,我已完全恢复。昨天,同样的情景又发生了,远还没有前次那么厉害……”[359]
托尔斯泰伯爵夫人辛辛苦苦以爱情建造成的幻想之宫崩圮了。《战争与和平》的完成使艺术家的精神上有了一个空隙,在这空隙时间,艺术家重又被教育学、哲学[360]的研究抓住了:他要写一部平民用的启蒙读本;他埋首工作了四年,对于这部书,他甚至比《战争与和平》更为得意,他写成了一部(一八七二年),又写第二部(一八七五年)。接着,他狂热地研究希腊文,一天到晚地研习,把一切别的工作都放下了,他发现了“精微美妙的色诺芬”与荷马,真正的荷马而非翻译家转述出来的荷马,不复是那些茹科夫斯基[361]与福斯[362]辈的庸俗萎靡的歌声,而是另一个旁若无人尽情歌唱的妖魔之妙音了。[363]
“不识希腊文,不能有学问!……我确信在人类语言中真正是美的,只有是单纯的美,这是我素所不知的。”
这是一种疯狂:他自己亦承认。他重又经营着学校的事情,那么狂热,以致病倒了。一八七一年他到萨马拉地方巴奇基尔斯那里疗养。那时,除了希腊文,他对什么都不满。一八七二年,在讼案完了后,他当真地谈起要把他在俄罗斯所有的财产尽行出售后住到英国去。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禁为之悲叹:
“如果你永远埋头于希腊文中,你将不会有痊愈之日。是它使你感着这些悲苦而忘掉目前的生活。人们称希腊文为死文字实在是不虚的:它令人陷入精神死灭的状态中。”
放弃了不少略具雏形的计划之后,终于在一八七三年三月十九日,使伯爵夫人喜出望外地,托尔斯泰开始写《安娜小史》。正在他为这部小书工作的时候,他的生活受着家庭中许多丧事的影响变得阴沉暗淡,[364]他的妻子亦病了。“家庭中没有完满的幸福……”
作品上便稍稍留着这惨淡的经验与幻灭的热情的痕迹。[365]除了在讲起列文订婚的几章的美丽的文字外,本书中所讲起的爱情,已远没有《战争与和平》中若干篇幅的年青的诗意了,这些篇幅是足以和一切时代的美妙的抒情诗媲美的。反之,这里的爱情含有一种暴烈的,肉感的,专横的性格。统制这部小说的定命论,不复是如《战争与和平》中的一种神(克里希纳),不复是一个运命的支配者,而是恋爱的疯狂,“整个的维纳斯”在舞会的美妙的景色中,当安娜与沃伦斯基不知不觉中互相热爱的时候,是这爱神在这无邪的,美丽的,富有思想的,穿着黑衣的安娜身上,加上“一种几乎是恶魔般的**力”。当沃伦斯基宣露爱情的时候,亦是这爱神使安娜脸上发出一种光辉,——“不是欢乐的光辉。而是在黑夜中爆发的火灾的骇人的光辉。”亦是这爱神使这光明磊落、理性很强的少女,在血管中,流溢着肉欲的力,而且爱情逗留在她的心头,直到把这颗心磨炼到破碎的时候才离开它。接近安娜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这潜伏着的魔鬼的吸力与威胁。基蒂第一个惊惶地发现它。当沃伦斯基去看安娜时,他的欢乐的感觉中也杂有神秘的恐惧。列文,在她面前,失掉了他全部的意志。安娜自己亦知道她已不能自主。当故事渐渐演化的时候,无可震慑的情欲,把这高傲人物的道德的壁垒,尽行毁掉了。她所有的最优越的部分,她的真诚而勇敢的灵魂瓦解了,堕落了:她已没有勇气牺牲世俗的虚荣;她的生命除了取悦她的爱人之外更无别的目标,她胆怯地、羞愧地不使自己怀孕;她受着嫉妒的煎熬,完全把她征服了的性欲的力量,迫使她在举动中声音中眼睛中处处作伪;她堕入那种只要使无论何种男子都要为之回首一瞥的女人群中。她用吗啡来麻醉自己,直到不可容忍的苦恼,和为了自己精神的堕落而悲苦的情操迫使她投身于火车轮下。“而那胡须蓬乱的乡人”,——她和沃伦斯基时时在梦中遇见的幻象,——“站在火车的足踏板上俯视铁道”;据那含有预言性的梦境所示,“她俯身伏在一张口袋上,把什么东西隐藏在内,这是她往日的生命、痛苦、欺妄和烦恼……”
“我保留着报复之权。”上帝说……
这是被爱情所煎熬,被神的律令所压迫的灵魂的悲剧,——为托尔斯泰一鼓作气以极深刻的笔触描写的一幅画。在这悲剧周围,托尔斯泰如在《战争与和平》中一样,安插下好几个别的人物的小说。但这些平行的历史可惜衔接得太迅骤太造作,没有达到《战争与和平》中交响曲般的统一性。人们也觉得其中若干完全写实的场面,——如圣彼得堡的贵族阶级与他们有闲的谈话,——有时是枉费的。还有,比《战争与和平》更显明地,托尔斯泰把他的人格与他的哲学思想和人生的景色交错在一起。但作品并不因此而减少它的富丽。和《战争与和平》中同样众多的人物,同样可惊地准确。我觉得男子的肖像更为优越。托尔斯泰描绘的斯捷潘·阿尔卡杰维奇,那可爱的自私主义者,没有一个人见了他能不回答他的好意的微笑,还有卡列宁,高级官员的典型,漂亮而平庸的政治家,永远借着讥讽以隐藏自己的情操:尊严与怯弱的混合品;虚伪世界的奇特的产物,这个虚伪世界,虽然他聪明慷慨,终于无法摆脱,——而且他的不信任自己的心也是不错的,因为当他任令自己的情操摆布时,他便要堕入一种神秘的虚无境界。
但这部小说的主要意义,除了安娜的悲剧和一八六〇年时代的俄国社会——沙龙,军官俱乐部,舞会,戏院,赛马——的种种色相之外,尤其含有自传的性格。较之托尔斯泰所创造的许多其他的人物,列文更加是他的化身。托尔斯泰不独赋与他自己的又是保守又是民主的思想,和乡间贵族轻蔑知识阶级的反自由主义;[366]而且他把自己的生命亦赋予了他。列文与基蒂的爱情和他们初婚后的数年,是他自己的回忆的变相,——即列文的兄弟之死亦是托尔斯泰的兄弟德米特里之死的痛苦的表现。最后一编,在小说上是全部无用的,但使我们看出他那时候衷心惶乱的原因。《战争与和平》的结尾,固然是转入另一部拟议中的作品的艺术上的过渡,《安娜小史》的结尾却是两年以后在《忏悔录》中宣露的精神革命的过渡。在本书中,已屡次以一种讽刺的或剧烈的形式批评当时的俄国社会,这社会是为他在将来的著作中所不住地攻击的。攻击谎言,攻击一切谎言,对于道德的谎言,和对于罪恶的谎言同样看待,指斥自由论调,抨击世俗的虚浮的慈悲,沙龙中的宗教,和博爱主义!向整个社会宣战,因为它魅惑一切真实的情操,灭杀心灵的活力!在社会的陈腐的法统之上,死突然放射了一道光明。在垂危的安娜前面,矫伪的卡列宁也感动了。这没有生命,一切都是造作的心魂,居然亦透入一道爱的光明而具有基督徒的宽恕。一霎时间,丈夫,妻子,情人,三个都改变了。一切变得质朴正直。但当安娜渐次回复时,三人都觉得“在一种内在地支配他们的几乎是圣洁的力量之外,更有另一种力量,粗犷的,极强的,不由他们自主地支配着他们的生命,使他们不复再能享受平和”。而他们预先就知道他们在这场战斗中是无能的,“他们将被迫作恶,为社会所认为必须的”。[367]
列文所以如化身的托尔斯泰般在书的结尾中亦变得升华者,是因为死亦使他感动了之故。他素来是“不能信仰的,他亦不能彻底怀疑”。自从他看见他的兄弟死后,他为了自己的愚昧觉得害怕。他的婚姻在一时期内曾抑住这些悲痛的情绪。但自从他的第一个孩子生下之后,它们重复显现了。他时而祈祷时而否定一切。他徒然浏览哲学书籍。在狂乱的时光,他甚至害怕自己要自杀。体力的工作使他镇静了:在此,毫无怀疑,一切都是显明的。列文和农人们谈话;其中一个和他谈着那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上帝生存的人”。这对于他不啻是一个启示。他发现理智与心的敌对性。理智教人为了生存必得要残忍地奋斗;爱护他人是全不合理的:
“理智是什么也没有教我;我知道的一切都是由心启示给我的。”
从此,平静重新来临。卑微的乡人——对于他,心是唯一的指导者——这个名辞把他重新领到上帝面前……什么上帝?他不想知道。这时候的列文,如将来长久时期内的托尔斯泰一般,在教会前面是很谦恭的,对于教义亦毫无反抗的心。
“即是在天空的幻象与星球的外表的运动中,也有一项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