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对托尔斯泰的回响
在本书最初几版刊行的时候,我们还不能度量托尔斯泰的思想在世界上的影响。种子还埋在泥土中,应当等待夏天。
今日,秋收已毕。从托尔斯泰身上长出整个的支裔。他的言语见诸行动。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先驱者圣约翰之后,接踵而来的有印度的救主——圣雄甘地。
人类史上毕竟不乏令人叹赏的事迹,伟大的思想努力虽然表面上是归于消灭了,但它的原素毫未丧失,而种种回响与反应的推移形成了一条长流不尽的潮流,灌溉土地使其肥沃。
一八四七,年轻的托尔斯泰十九岁,卧病在卡赞医院,邻近的病**,有一个喇嘛僧,面部被强盗刺伤很重,托尔斯泰从他那里第一次获得无抵抗主义的启示,为他将来在一生最后的三十年中奉为圭臬,锲而不舍的。
六十二年之后,一九〇九年,年轻的印度人甘地,从垂死的托尔斯泰手中受到这圣洁的光明,为俄罗斯的老使徒把他的爱情与痛苦来培养成的;他把这光明放出鲜明的火焰,照射着印度:它的万丈光芒更遍映于全球各部。
但在涉及甘地与托尔斯泰关系以前,我们愿将托尔斯泰与亚洲的关系大体上说一个梗概;没有这篇论文,一部托尔斯泰传在今日将成为残缺之作。因为托尔斯泰对于欧洲的行动,也许在历史上将较对于亚洲的行动更为重要。他是第一个思想上的“大道”,自东至西,结合古老的大陆上的一切的分子。如今,东西两方的巡礼者,都在这“大道”上来来往往。
此刻我们已具有一切为认识本题所必需的方法:因为托尔斯泰的虔诚的信徒,保尔·比鲁科夫把所有的材料都搜集在《托尔斯泰与东方》一书中。
东方永远吸引着他。极年轻的时候,在卡赞当大学生,他便选了东方语言科中的阿拉伯—土耳其语言组。在高加索从军的几年中,他和回教文化有过长久的接触,使他获有深刻的印象。一八七〇年后,在他所编的《初级学校读本》中,发现不少阿拉伯与印度的童话。他患着宗教苦闷时,《圣经》已不能满足他;他开始参考东方的宗教。他对于此方面的书籍浏览极多。[458]不久,他即有把他的读物介绍给欧洲的思念,《圣贤思想》集便是这个思想的结晶,其中包括着《圣经》,佛,老子,克里希纳的言论。他早就相信人类一切的宗教都建筑于同一个单位之上。
但他所寻求的,尤其是和亚洲人士的直接的关系。在他一生最后十年中,亚斯纳亚与东方各国间的通信是非常密切的。
在亚洲各国中,他感到在思想上与他最接近的是中国。但中国思想却最少表白出来。一八八四年时,他已研究孔子与老子;后者尤为他在古代圣贤中所最爱戴。[459]但托尔斯泰一直要等一九〇五年方能和老子的国人交换第一次通讯,而且似乎他的中国通信者只有两人。当然他们都是出众的人物。一个是学者Tsien Huang-t'ung[460],一个是大文豪辜鸿铭,他的名字在欧洲是很熟知的,北京大学教授,革命后亡命日本。
在他与这两位中国的优秀之士的通信中,尤其在他致辜鸿铭的长信中,托尔斯泰表示他对于中国民族所感到的爱恋与钦佩。近年来中国人以高贵的温厚态度去忍受欧洲各国对他们所施的暴行这事实尤其加强了托尔斯泰的情操。他鼓励中国坚持它的这种清明的忍耐,预言它必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中国割让给俄国的旅顺这一个例子,(这件事情使俄国在日俄战争中付了极大的代价)肯定了德国之于胶州湾,英国之于威海卫,必将归于同样的结局。那些盗贼终于要在他们中间互盗。——但当托尔斯泰知道不久以来,暴力与战争的思想,在中国人心中亦觉醒起来时,不禁表示惶虑,他坚求他们要抗拒这种思想。如果他们亦为这种传染病征服了,那么必将临着空前的大劫,不独是在“西方最犷野最愚昧的代表者德皇”所恐怖的黄祸这意义上,而尤在人类至高的福利这观点上。因为,古老的中国一旦消灭之后,它的真正的,大众的,和平的,勤勉的,实用的智慧,本应当从中国渐渐地展布到全人类的智慧,必将随之俱灭。托尔斯泰相信必有一日,人类生活将完全改变;而他深信在这递嬗中,中国将在东方各民族之首,居于最重要的地位。亚洲的任务在于向世界上其余的人类指示一条导向真正的自由的大路,这条路,托尔斯泰说,即是“道”。他尤其希望中国不要依了西方的方案与榜样而改革,——即不要把立宪制度代替它的君主政治,不要建设国家军队与大工业!它得把欧洲作为前车之鉴,那种地狱一般残酷的现状,那些可怜的无产者,那种阶级斗争,无穷尽的军备竞争,他们的殖民地侵夺政策,——整个文明的破产,欧洲是一个先例,——是的!——是不应当做的事情的先例。固然中国不能长此保持它的现状,受各种暴行的侵犯,它只有一条路应当走:便是对于它的政府与一切政府的绝对的无抵抗。它只要无动于衷地继续耕它的田,只服从神的律令!亚洲将在这四万万人的英雄的清明的无抵抗前面降服。在田野中平和地工作,依了中国的三教行事:儒家,教人排脱暴力;道教,教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佛教,则是牺牲与爱:人生的智慧与幸福的秘密尽于此矣。
在托尔斯泰的忠告之后,我们试观今日中国所做的事;第一他的博学的通讯者,辜鸿铭,似乎并未如何领悟:因为他的传统主义是很狭隘的,他所提出的补救现代世界狂热的万能药,只是对于由过去造成的法统,加以绝对忠诚的拥护。[461]——但我们不应当以表面的波涛来判断无边的大海。虽然那些旋起旋灭的党争与革命,不能令人想到托尔斯泰的思想,与中国圣贤的数千年的传统如何一致,然而谁能说中国民族竟不是与托尔斯泰的思想十分接近呢?
日本人,由于他的热狂的生命力,由于他对于世界上一切新事物的饥渴的好奇心,和中国人正相反,他是在全亚洲和托尔斯泰发生关系最早的民族(约于一八九〇年)。托尔斯泰对之却取着猜疑的态度,他提防他们的国家主义与好战天性的执著,尤其猜疑他们那么柔顺地容纳欧洲文明,而且立刻学全了这种文明的害处。我们不能说他的猜疑是全无根据:因为他和他们的相当密切的通讯使他遭了好几次暗算。如年轻的Jokai, Didaitschoo-lu日报主笔,自称为他的信徒,同时又自命为把他的主义与爱国情操联合一致的折衷派,在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爆发时,他竟公然指摘托尔斯泰。更令人失望的是那个青年田村,最初读了托尔斯泰的一篇关于日俄战争的文字,而感动得下泪,全身颤抖着,大声疾呼地喊说“托尔斯泰是今世唯一的先知者”,几星期之后,当日本海军在对马岛击破了俄国舰队时,一下子卷入爱国狂的漩涡,终于写了一部攻击托尔斯泰的无聊的书。
更为坚实更为真诚的——但与托氏真正的思想距离很远的——是这些日本的社会民主党,反对战争的,英雄的奋斗者,[462]一九〇四年九月致书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在复书中感谢他们的盛意,但表示他痛恶战争,同时亦痛恶社会主义。
可是无论如何,托尔斯泰的精神已深入日本,把它彻底垦殖了。一九〇八年,正值他八秩诞辰,他的俄国友人向全世界托尔斯泰的朋友征文,预备印行一部纪念册,加藤寄去一篇颇有意义的论文,指明托尔斯泰给予日本的影响。他的宗教作品,大部分在日本都有译本;这些作品据加藤说在一九〇二——一九〇三年间,产生了一种精神革命,不独日本的基督徒为然,即是日本的佛教徒亦莫不如此;且由此发生了佛教刷新的运动。宗教素来是一种已成法统,是外界的律令。那时起它才具有内心的性质。“宗教意识”从此成为一个时髦名辞。当然,这“自我”的觉醒并非是全无危险的。它在许多情形中可以引人到达和牺牲与博爱精神全然相反的终局,——如引人入于自私的享乐,麻木,绝望,甚至自杀:这易于震动的民族,在他热情的狂乱之中,往往把一切主义推之极端。但在西京附近,好几个托尔斯泰研究者的团体,竟这样地形成了,他们耕田度日,并宣扬博爱的教义。[463]以一般情形而言,可说日本的心灵生活,一部分深深地受托尔斯泰的人格的感应。即在今日,日本还有一个“托尔斯泰社”发行一种每期七十面的颇有意义而浸**甚深的月刊。
这些日本信徒中最可爱的模范,是年轻的德富健次郎,他亦参加一九〇八年的祝寿文集,一九〇六年初,他自东京写了一封热烈的信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立刻答复了他。但德富健次郎等不得收到复信,便搭了最近期出口的船去访他。他不懂一句俄文,连英文也懂得极少。七月中他到了亚斯纳亚,住了五天,托尔斯泰以父辈的慈爱接待他,他回到日本,这一星期的回忆与老人的光辉四射的微笑,使他终身不能忘怀。
他在一九〇八年的祝寿文中提起此事,他的单纯洁白的心倾诉着:
“在别后七百三十日与距离一万里的雾氛中间,我还依稀看到他的微笑。”
“现在我和妻和犬生活在小小的乡间,在一座简陋的房屋中。我种着蔬菜,刈着滋生不已的败草。我的精力与我的光阴完全消磨在刈草,刈草,刈草,……也许这是我的思想的本质使然,也许是这困阢的时代使然。但我很幸福……只是个人在这情境中只能提笔弄文,亦是太可怜了!……”
这个日本青年,在他的卑微纯朴幸福的生活状态上,在他的人生的智慧与勤劳的工作上,较诸参与祝寿文集的一切托氏的信徒都更能实现托氏的理想,而触及托氏的内心。[464]
俄罗斯帝国的回教徒共有二百万人,故托尔斯泰在他俄国人的地位上,颇有认识他们的机会。而他们在他的通信中亦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但在一九〇一年前,这种通信尚属少见。是年春天,托尔斯泰的被除教籍与致神圣宗教会议书感服了他们。卓越的坚决的言辞对于回教徒们不啻是古犹太先知爱里升天时的嘱言。俄罗斯的巴什基尔人,印度的回教僧侣,君士坦丁堡的回教徒写信给他,说他们读到他斥责整个基督教的宣言,使他们“快乐至于流泪”;他们祝贺他从“三位一体的黑暗的信仰”中解脱出来。他们称他为他们的“弟兄”,竭力使他改宗。一个印度回教僧,竟天真地告诉他说一个新的救世主(名叫哈兹拉特·米尔扎·古拉姆·阿赫迈德)方在克什米尔觅得耶稣的坟墓,打破了基督教中“复活”的谎言;他并且寄给他一张所谓耶稣墓的照相,和这所谓新救世主的肖像。
托尔斯泰对于这些奇特的友谊,怎样地报以可爱的镇静,几乎没有讥讽(或悲哀)的表示,这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不曾看到托尔斯泰在这些论辩中所取的态度的人,不能知道他刚愎的天性,涵养到如何绝端温和的地步。他从来不放弃他的殷勤的情意与好意的镇静。倒是那些与他通讯的回教徒愤愤然斥他为“中古时代的基督教偏见的余孽”。或是那个因为托尔斯泰不承认他的新的回教救主,以种种说话威吓他,说这位圣人将把受着真理的光辉的人分作三类:
“……有些人靠了他们自己的理智而受到的。有些人由于有形的信号与奇迹而受到的。第三种人是由于剑的力量而受到的。(例如法老,摩西逼得要使他喝尽了红海的水方能使他信仰上帝。)因为上帝所遣的先知者应当教导全人类……”
托尔斯泰从不以斗争的态度对付他的含有挑战性的通讯者。他的高贵的原则是无论何人,受了真理,永远不可把各种宗教的不同与缺点作准,而是应当注意沟通各种宗教与造成宗教的价值的特点。——“我对于一切宗教,努力抱着这种态度,尤其是对于回教。”——他对于那个暴怒的回教僧,只答道:“一个具有真正宗教情操的人的责任,在于以身作则,实践道德。”我们所需要的尽在于此。他佩服穆罕默德,他的若干言论使他感服[465]。但穆罕默德只是一个人,如基督一样。欲使穆罕默德主义与基督主义成为一种正当的宗教,必须放弃对于一个人或一部书的盲目的信仰,只要他们容纳一切与全部人类的良心与理智符合的东西。——即在包容他的思想的适当的形式中,托尔斯泰也永远留神着不拂逆他的对手的信仰:
“如果我得罪你,那么请你原谅我。我们不能说一半的真理,应当说全部,或者完全不说。”
他的丝毫不能说服他的质问者。自是毋容提及的事。
至少,他遇到别的回教徒,明白的,自由的,和他表示完满的同情:——第一流中有著名的宗教改革者,埃及的大教士穆罕默德·阿卜杜勒,一九〇四年四月八日从开罗写信给他,祝贺他被除教籍:因为这是贤圣之士的神明的报酬。他说托尔斯泰的光辉温暖了聚合了一切真理的探求者,他们的心永远期待着他的作品。托尔斯泰诚恳地答复了他。——他又受到驻君士坦丁堡波斯大使米尔扎·里扎·钱亲王(一九〇一年海牙和平会议波斯首席代表)的敬礼。
但他尤其受着巴布主义运动的吸引,他常和这派人物通声气。其中如神秘的加布里埃勒·塞西于一九〇一年自埃及致书于他,这是一个阿拉伯人,改信了基督教以后又转入波斯的巴布主义。塞西向托尔斯泰陈述他的主张。托尔斯泰答言(一九〇一年八月十日)“长久以来巴布主义已使他感到兴趣,关于本问题的书籍,他已读过不少”;他对于它的神秘的根据及其理论认为毫无重要,但他相信在东方可以成为重要的道德律:“巴布主义迟早将和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融和。”他曾写信给一个寄给他一部巴布主义书的俄国人,说他确信“从现在各种教派——婆罗门教,佛教,犹太教,基督教——中产生的一切合理化的宗教箴规必能获得胜利”。他看到它们全体的倾向是“会合到普遍地合于人间性的唯一的宗教”方面去。——他得悉巴布主义流入俄国感染了卡赞地方的鞑靼人,大为喜悦,他邀请他们的领袖沃伊索夫到他家里和他谈了很久,这件事故有古谢夫的记载(一九〇九年二月)可考。
一九〇八年底祝寿文集中,一个加尔各答地方的法学家,名叫阿卜杜拉-阿勒-迈蒙-苏赫拉瓦尔迪,代表了回教国,作了一篇称颂备至的纪念文。他称他为尤吉[466],他承认他的无抵抗主义并不与穆罕默德的主义相抵触;但“应当如托尔斯泰读《圣经》一般,在真理的光辉中而非在迷信的云雾中读《可兰经》”。他称颂托尔斯泰之不为超人,而是大家的兄弟,不是西方或东方的光明,而是神的光明,大众的光明。随后他预言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与“印度圣哲的教训混合之后,或能为我们这时代产生出若干新的救世主”。
这确是在印度出现了托尔斯泰所预告的活动的人格。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印度是在完全警醒的状态中。除了一部分博学之士——他们是不以向大众传布他们的学问为急务的,他们只醉心于他们的语言学中,自以为与众隔绝,[467]——以外,欧洲尚未认识这种状态,它亦毫没想到在一八三〇年发端的印度民族心魂在一九〇〇年竟有如此庄严伟大的开展。这是一切在精神领域中突然发生的繁荣。在艺术上,科学上,思想上,无处不显出这灿烂的光华。只要一个泰戈尔的名字,便在他的光荣的星座下,照耀着全世界。差不多在同时,吠檀多派教义受过雅利安社(一八七五)达耶难陀·娑罗室伐底辈的改革,盖沙布·钱德尔·森并把梵社作为一种社会改革的工具,藉为调和基督教思想与东方思想的出发点。但印度的宗教界上,尤其照耀着两颗光芒万丈的巨星,突然显现的——或如印度的说法,是隔了数世纪而重新显现的——两件思想界的奇迹:一个是罗摩克里希纳(一八三六——一八八六),在他的热爱中抓住了一切神明的形体,一个是他的信徒辨喜(一八六三——一九〇二),比他的宗师尤为强毅,对于他的疲惫已久的民众唤醒了那个行动的神,Gita的神。
托尔斯泰的广博的知识自然知道他们。他读过达耶难陀的论文。一八九六年始,他已醉心辨喜的作品,体味罗摩克里希纳的语录。辨喜于一九〇〇年漫游欧洲的时候没有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去,真是人类的大不幸。作者对于这两个欧亚二洲的伟大的宗教心魂没有尽联合之责,认为是一件无可补赎的憾事。
如印度的斯瓦米一样,托尔斯泰受过“爱之主”克利希纳的熏陶,且在印度不少人敬礼他如同一个“圣者”,如一个再生的古哲人。《新改革》杂志的经理戈帕尔·切蒂在印度是一个崇奉托尔斯泰思想的人,他在一九〇八年的祝寿文集中把托氏和出家的王子释迦牟尼相比;且说如果托尔斯泰生于印度,他定能被视为一个Avatara(毗湿奴的化身),一个Purusha(宇宙心魂的化身),一个斯里-克里希纳。
但是历史的无可移易的潮流已把托尔斯泰从苦修士对于神的梦想中转移到辨喜,或甘地的伟大的行动中了。
命运的奇特的迂回!第一个导引托尔斯泰到这方面去,而以后又成为印度圣雄的左右手的人,这时候当和去大马士革以前的圣保罗一般,是反对托氏思想最猛烈的一员,他是达斯,我们能否假想是托尔斯泰的呼声,把他引入他的真正的使命?——一九〇八年终,达斯处在革命的立场上。他写信给托尔斯泰,毫不隐蔽他的强项的信心;他公然指摘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可是他向他要求为他的报纸《自由印度斯坦》作同情的表示。托尔斯泰答了一封长信给他,差不多是一篇论文,在《致一个印度人书》(一九〇八年十二月十四日)的题目下,散布于全世界。他坚决地宣传他的无抵抗主义与博爱主义,每一部分都引用克里希纳的言论作为他的论证。他对于科学的新迷信和对于古代的宗教迷信同样痛加抨击。他责备印度人,不应当否认他古代的智慧而去承袭西方的错误。
“我们可以希望,”他说,“在这佛教与孔子主义的广大的世界内,这新的科学偏见将无立足之地,而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彻悟了承认暴力的宗教谎言之后,立刻可具有爱的律令的概念,适合于人类的,为东方的大师以那么雄伟的力宣示于世界的。但科学的迷信代替了宗教迷信来慢慢地侵吞东方诸民族了,它已征服日本,为它摆布着最不幸的前途。在中国,在印度,一般自命为民众领袖的人全受了科学迷信的魅惑。你在你的报纸上提出你所认为应当指导印度的动向的基本原则如下:
“抵抗暴力不单是合理的,且是必需的;不抵抗既无补于自私主义亦有害于利他主义。
“……什么!你,宗教情绪最深刻的民族的一员,竟相信了你的科学教育而敢把你的民族自远古以来即已主张的爱的律令,遽行弃绝么?暴力的首领,真理的敌人,最初是神学的囚犯,继而是科学的奴隶,——你的欧罗巴老师,感应给你那些荒谬的言论,你竟反复地说个不厌吗?
“你说英国人的制服印度,是因为印度不以武力来抵抗暴行?——但这完全是相反!英国人所以制服印度人,正因为印度人曾承认而现在还承认武力是他们的社会组织的基本原则之故;依了这个原则,他们服从他们各邦的君主;依了这个原则,他们向这些君主,向欧洲人,向英国人争斗……一个商务公司——三万人,而且是最无用的人——竟制服了二千万人的一个民族!把这个情形说给一个毫无成见的人听罢!他将不能懂得这些说话的意义……依数字而论,制服印度人的不是英国人而是印度人自己,这论断岂非是很明白确切的么?……
“印度人所以被暴力所制服,即因为他们就生存于暴力之中,现在还是依了暴力生活而不认识切合人类的永恒的爱的律令。
“凡是追寻他的所有物而不知他已占有的人,是愚昧而值得怜悯的!是的,不认识包围着他们的,所给予他们的爱的福利的人是愚昧而可怜的!(克里希纳言)
“人只要度着与爱的律令协和的生活,这是切合他的良心而含有无抵抗与不参加暴力的原则的。那么,不独一百人不能制服数百万人,即使数百万人也不能制服一个人。不要抵抗恶,不参加恶,不加入行政司法,纳税,尤其是军队!——那时,无论何物,无论何人也不能制服你了!”
一段克里希纳名言的申引,结束了这俄国教导印度的无抵抗主义宣道:
“孩子们,把你们被蒙蔽的目光望着更高远之处罢,一个新的世界,充满着欢乐与爱的世界将在你们面前显现,一个理智的世界,为‘我的智慧’所创造的,唯一的实在的世界。那么,你们会认识爱对于你们的赐与,爱向你们提出的条件。”
托尔斯泰此书落到一个年轻的印度人手里,他在南非洲约翰内斯堡地方当律师。他名叫甘地。他被这封书大大地感动了。一九〇九年终,他致书托尔斯泰。他告诉他,十年以来,他在托尔斯泰的宗教精神中所作的奋斗。他请求他允许他把他的致达斯书译成印度文。
托尔斯泰对于他的“温和与强暴之战,谦卑与博爱和骄傲与暴力之战”表示祝福。他读到了《印度自治》的英文本,为甘地寄给他的;他立刻领悟这种宗教的与社会的经验的价值:
“你所讨论的,和平抵抗这问题,具有最高的价值,不独对于印度,且对于全人类亦是如此。”他读了约瑟夫·多克著的《甘地传》,为之神往。虽然病着,他还是写了几行动人的言辞寄给他(一九一〇年五月八日),当他病愈时,一九一〇年九月七日,在科特谢特——他出家逃亡以至病殁前一个月,——他又写给他一封长信,这封信是那么重要,虽然冗长,我决意把它差不多全部附录在本文后面。它是,它将是,在未来人士的眼中,是无抵抗主义的经典,托尔斯泰思想上的遗嘱。南非洲的印度人于一九一四年在《印度评论》金刊上发表了,那是一册研究南非洲和平抵抗运动的杂志。它的成功同时亦是无抵抗政策的首次胜利。
同时,欧罗巴大战爆发了,互相屠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对照。
但当暴风雨过去,野蛮的骚乱渐渐地平息时,在废墟残迹之外,人们听到甘地的精纯坚决的呼声,如一头云雀一般。这声音,在一个更响亮更和谐的音调上,重新说出了托尔斯泰的名言,表明新时代人类希望的颂曲。
罗曼·罗兰 一九二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