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是李秀林。我们在彼此的挫折中,更强化了这种友谊。
秀林是我们系最优秀的教员,更是我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研室的学科带头人。他对哲学教研室学科领先地位的确立功劳很大。20世纪60年代他曾参加艾思奇主编的全国通用的哲学教材的编写。人民大学复校以后,他又陆续参与主编适用于专业和文科的两种《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材。这两种教材,不断加印,一版再版。不仅我们系用,全国许多学校都用。印数之多,影响之大,在同类教材中是绝无仅有的,确实是“洛阳纸贵”。
▲ 摄于1954年研究班学习时。后排左二为李秀林。“八路棉服赤子心,山南海北分外亲。满脸灿烂阳光照,沐浴真理向光明。”我们都是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第一次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教育。研究班三年是我哲学一生的关键岁月。
一提到秀林,我们就会想到他参与主编的教材;一提到哲学原理教材,我们就会想到秀林。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不仅是因为秀林对这两部教材的编写贡献最大,而且是因为教材的影响大。一本好的教材,不仅对学生学习十分重要,而且代表的是一个系的总体水平,表现的是这个教研室全体教员的凝聚力与学术和谐。可以说,一本好的教材就是这个系的标志物。我就亲耳听见有的外校青年教师对秀林说,“您的教材是我的领路人”。这不是客气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两本教材的巨大作用。
要办好哲学系,一定要重视教材建设。我们当然要重视科研,一本好的教材必须以科研成果为支撑;我们更应重视教学实践,一本好的教材必须以总结教学实践经验为基础。但是科研成果如果不能被吸收到教材中,它的作用和影响是有限的;教学经验如果不能被编写教材时作为学生接受水平和需要的依据,这种经验只属于教员个人而不能成为“公共财富”。可以说,秀林主编的教材,这两方面都注意到了,既有深度又适于教学。
我们党非常重视教材编写工作。当年毛泽东编写的《辩证唯物主义提纲》就是为讲课用的教材。他的《矛盾论》和《实践论》也可以说是教材,因为都做过在抗日军政大学的讲演稿。当然,这都是高水平的教材。新中国成立以后,20世纪50年代全国曾编写过六本哲学教材。其中一本就有秀林参加的人民大学哲学系的教材。20世纪60年代,中央曾成立教材编写领导小组,在全国组织人员有领导地开展各学科教材的编写。这次马克思主义理论建设工程,教材编写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仅包括政治理论课的教材,还包括各学科的专业教材。在编写中充分吸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大成果、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精华和西方学术新成就是一个重要方向。把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的教材列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建设工程的项目,足见中央对教材建设的重视。可惜秀林英年早逝,如果他活着一定能在此次教材编写中再显身手。斯人已乘黄鹤去,这不仅是我们哲学系、哲学教研室的巨大损失,也是中国哲学界同行的一个损失。
秀林和我是同班同学、同事,又是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1953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班哲学分班学习的。他来自山西大学,我来自复旦大学,都不是科班出身。他读的是教育,我学的是历史。在研究班学习期间,当学期考试结束,我们总是要自我慰劳一下,下小馆子撮一顿。他自斟自饮,我吃菜相陪。1955年,他提前留哲学教研室。我1956年毕业留系,哲学系就是那年建系,我们成为同事,相知相交三十多年。
秀林刻苦好学,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他的生活很贫困。就他一个人工作,妻子当时是家庭妇女,经常是窝窝头就素菜。即使这样,还要不断借债。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这种不为贫困而“困”的精神很值得我们现今的年轻人学习。
▲ 20世纪80年代摄于青岛崂山。中为李秀林,右一为作者。这是我与秀林最后一次共同外出讲学。“灰散烟消二十年,星落匆匆实堪怜。昨夜梦回惊坐起,笑容依稀似生前。”秀林英年早逝,思念终生。
秀林在“**”中受罪不小,主要是在干校审查所谓“五一六”分子时。现在年轻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知道被列为“五一六”分子的痛苦和大会小会批斗的处境。没有自由,也没有人的尊严。这是在没有健全法制的当时的中国才可能发生的大冤案。秀林不幸遭此厄运。在干校时偶尔在路上碰见他,只能以目示意。处在此种情况下,也许一个眼神、一声注意身体之类似乎无关紧要的话,都会是一种安慰、一种精神支持。没有此种经历的人,很难体会。
我也是后来才知个中滋味的。干校回来以后,随着人民大学复校,秀林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我则相反,正陷入人生困境。两个好友,两种处境。我和他换了一个角色。可他没有嫌弃我。我借口请假洗澡溜回家,无处可去,总是到他家坐一坐。虽然相对无言,但从眼神中可以看出感情上并不疏远。天道不公,秀林好日子开始不多久就死于癌症。同事们无不悲痛,我更是如此。我曾写过一首诗寄托我对他的哀思:
生也艰难死亦难,幽明路隔两茫茫。
上天忌才欺人老,摧尽鬓毛骨肉残。
风雨坎坷识马力,涸鲋濡沫见肝肠。
托体山阿君已去,我与何人论文章。
秀林去世多年,我也已入老境,这种情感,只能成为回忆中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