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先秦至唐五代语气词的衍生与演变

三、语气词“尔”[28]

  

  关于语气词“尔”,学界有过一定的研究,不过主要关注的是“尔”怎么会演变为“呢”,以及“尔→呢”的具体途径,而对“尔”本身的研究,如产生、形成及语气义等就很不够。在语料的选取上,也侧重于《公羊传》以后即汉代以降的文献。综合当前的研究,我们认为还有三个问题需要继续探讨:

  1.形成途径及过程、机制。语气词“尔”源于指代词“尔”的虚化,这点前人多有提及,从已发掘的语言事实来看,这一观点当可以确信。但是语法化的途径、规律和机制是什么呢?这方面的研究基本上是空白。语言研究中,发掘出一个语言现象固然十分重要,但是历史语法学的根本目的,是要对已有的语言演变事实进行解释。

  2.学界讨论疑问语气词“呢”,往往追溯到《公羊传》中“何隐尔?”这类“尔”,却不太关注陈述句如“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荀子·非相》)中的“尔”。冯春田推测道:“《公羊传》一类疑问句的‘尔’字很可能就是由指示代词‘尔’而来的(由指示代词的表达转化为助词的表达)。”[29]而后,龙国富生发了冯春田的观点,他说:“它最先是指代词,用在句子的末尾,由于长期与疑问语气助词在一起,受到疑问语气的浸染,慢慢地由指示词虚化成表疑问的语气助词。”[30]那么陈述句中的“尔”和疑问句中的“尔”是一种什么关系?“尔”怎么会出现于特指疑问句中?

  3.语气义。陈述句中的“尔”很多学者如杨伯峻[31]、孙锡信[32]、李佐丰[33]等认为表限制语气,相当于“耳”;郭锡良却认为表提示语气(提示情态)[34];杨树达认为“尔”字可以表达限止、决定、疑问三种语气[35];江蓝生也认为陈述句的“尔”表决定语气[36]。那么孰是孰非?另外特指疑问句中的“尔”语气义又是什么?

  以上的三个问题,都需要从“尔”的发展演变中去寻求答案。

  (一)形成途径和机制

  指代词“尔”怎么会演变为语气词“尔”呢?

  一个可以预见的推测就是:指代词“尔”位于句末,随着指代义的弱化(bleaching),同时主观性逐渐增强,就慢慢地演变为语气词了。这一推测是建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对“者”“焉”的分析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同时语法化理论中的单向性规律也支持这一推测。因而在此需要说明的就是哪些“尔”有可能发生语法化、演变的具体句法环境是什么、为什么最后的途径是语气词。

  《诗经》中有如下一例:

  (1)噫嘻成王,既昭假尔。(《诗经·周颂·噫嘻》)

  王引之说道:“《〈郑〉笺》曰:‘噫嘻乎能成周王之功,其德已著至矣’。是‘尔’与‘矣’同义。”[37]根据春秋末和战国初期的文献材料,我们认为此例“尔”仍是人称代词,王氏可能有点过于拘泥于郑玄的笺注。语气词“尔”大致出现于战国中期。如:

  (2)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孟子·离娄下》)

  (3)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孟子·万章上》)

  (4)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吴子·论将》)

  战国晚期及汉初语气词“尔”的用例就更多了。如:

  (5)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它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荀子·修身》)

  (6)庄王曰:“子去我而归,吾孰与处于此?吾亦从子而归尔。”(《公羊传·宣公十五年》)

  (7)柳下惠曰:“苟与人之异,恶往而不黜乎?犹且黜乎,宁于故国尔。”(《战国策·燕策三》)

  以上各例“尔”语气词的用法当无疑义,至于所表语气及语气义的判定标准我们放后面讨论。

  观察一种语言现象的发展演变,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有充足的历时语料,能够将这一变化不同阶段的特征、状况都清晰地展示出来。遗憾的是“尔”的使用并不广泛(最起码在传世的文献资料里呈现出这一状况),因而很难从历时的语料中清晰地观察到“尔”如何从指代词演变为语气词,一些“尔”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或者两者之间的状态往往也难以确定。不过这些存在歧解的例句也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即指代词“尔”和语气词“尔”具有渊源关系,或者说语气词“尔”源于指代词“尔”的虚化。一些“尔”具有明显的语气功能,同时也可以用“如此;这样”替换,这正是“尔”兼有语气义和指代义的一个表现。

  (8)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

  (9)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荀子·非相》)

  例(8)将“富岁的子弟”与“凶岁的子弟”的不同作对比,然后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仔细品味,“尔”的指代性非常明显,可以对译为“如此;这样”,句子大意为“并非上天降才如此,情况不同啊”。例(9)的“尔”指代性也很明显,“如反手尔”就是“如反转手掌一样(那样)”,以“反转手掌”来突出“诛白公,定楚国”的容易之极。

  但是,把上面两例的“尔”分析为语气词却也未尝不可,比如“如反手尔”就可以理解为“如同反手(呢)”,这正反映了“尔”的特殊性:兼有指代词和语气词的一些语义和句法特性。语法化过程中A、B义或多种用法共存并往往难以区分,这一现象近年来已经为大量的语言事实所证明。再如:

  (10)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荀子·非相》)

  (11)三者错,无安国。其说甚尔,其灾甚惨。(《荀子·天论》)

  例(10)前面说“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容貌出众,接着说这些人因为没有才能,受到别人批评、打击,最后总结道:“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尔”的指代性非常明显,句子大意为:“这并非容貌(造成)的祸患,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微才会如此(这样)。”例(11)“其说甚尔”与“其灾甚惨”并举,更可突出“尔”的指代性。

  例(5)~例(11)这类兼有语气和指代功能的“尔”,如果指代性进一步弱化,就会成为纯语气词。只是指代性怎么会弱化,又怎么会演变为语气词呢?这和“尔”所处句法位置以及语言的主观性有关。

  1.“尔”所处句法位置对其指代性的影响

  “尔”作指代词,指代的是它前面的动词性结构,可以译为“如此;这样”,正是这一句法特点造成了它指代义的虚化。如:

  (12)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战国策·魏策四》)

  “尔”存在歧解,或语气词,或指代词。理解为指代词,指代的就是“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句子大意为:“百姓发怒,不过是脱帽赤脚、用头撞地那样。”同时可以看到,指代词“尔”因为紧邻它所指代的动词性结构“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之后,指代性有点凸显不出来,或者说前面的动词性结构削弱了它的指代性。这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尔”指代性的强弱也要受到它所指代的动词性结构辖域(scope)的影响,根据形式表述法就是:如果一个算子(O)与一个语言表达式(E)结合(E.O),E就是O的辖域。指代词“尔”本身没有独立的所指,其外延必须依赖句子中它所指代的动词性成分来提供,与“焉”一样,“尔”在语义上对前指成分(动词性结构)具有依赖性,或者说前指成分对“尔”具有约束和统制性。这种约束和统制表现在:前指成分确定“尔”的所指,同时也直接影响到“尔”指代性的强弱。

  关于前指成分对指代词的约束力,还可以从认知上来解释:语言是线性的结构,人对语言的理解、记忆也受限于这一特性。如果前指成分与指代词间距较远,在语言交流中,前指成分所负载的语义信息在逐渐消蚀(bleaching)、弱化,这时指代词往往就会起到加强前指成分语义信息的作用,如上古汉语中的“之”就往往起到这一作用,“焉”也具有这一特性。但是如果指代词与前指成分语距太近,在话语交流中,这时前指成分的语义信息还很强,指代词的语义强化作用就显得不重要,因而指代性就会逐渐弱化甚至消失,有时删除掉指代词也并不影响句子语义的完整性和交际的顺畅。“尔”的情况就正是如此,例(5)~例(9)也表明了这一点。再如:

  (13)曰:“我不以货事上而求迁者,则如以狸饵鼠尔,必不冀矣;若以情事上而求迁者,则如引诸绝绳而求乘枉木也,愈不冀矣。”(《商君书·农战》)

  此例很有典型性,“尔”可以看作是指代词“如此;这样”,“如以狸饵鼠尔”就是“如同用狸猫来引诱老鼠那样”;但是“尔”和下句的“也”对举,“尔”的语气功能也较明显。这说明“尔”与前指成分太近很容易造成它指代义的消蚀,而虚化为一个语气词。

  有时即使“尔”处于谓语位置,指代义也并不强,也有明显的语气词化的趋势。如:

  (14)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

  (15)(宋)万曰:“甚矣,鲁侯之淑,鲁侯之美也!天下诸侯宜为君者,唯鲁侯尔!”(《公羊传·庄公十二年》)

  这两例的“尔”居于谓语位置。“唯泰山尔”就是“只有泰山如此(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唯鲁侯尔”就是“只有鲁侯如此(天下诸侯宜为君者)”。但是我们发现,如果把“尔”理解为语气词,句子也是可通的,这是什么原因呢?一般来说,谓语是句子的核心,句法位置较重要,表义功能较强,怎么可能虚化呢?这仍然和“尔”的指代性和句法位置有关。首先,“尔”作为指代词,由于距离所指代的前指成分太近,因而指代性变得很弱;其次,汉语的谓语,根据语境而承前省,这一现象在古汉语中非常普遍,也就是说,在“唯泰山尔”这样的句子中,谓语“尔”不出现,句子也不会产生歧义,而随着“尔”的逐渐虚化,“唯泰山”这样的谓语缺省句也会从不顺畅变得顺畅;最后,“尔”的句末位置,容易使它语气词化。

  2.指代义弱化的同时,主观提示功能逐渐增强、凸显,促使“尔”演变为语气词

  “尔”作指代词时,就具有提示功能,这是指代词所固有的句法功能。比如前文例(10)“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尔”可以译为“如此”,同时含有明显的提示意味:容貌出众却为众人排挤压迫,主要是因为闻见不广,议论卑微啊!只有提高自己的见识,才会为别人喜爱、赞扬。又如前文例(14)的“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尔”也含有明显的提示意味:能够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的,也只有泰山啊!这里突出了泰山的地位。再如:

  (16)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吴子·论将》)

  (17)司马熹曰:“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无道尔。”(《战国策·中山》)

  上面两例“尔”的指代性已经很弱了,如果说前面“议论之卑尔”“唯泰山尔”中的“尔”还可以用“如此”替换的话,那么这两例的“尔”已经不能用“如此”替换了;但是两例的“尔”提示意味都非常明显。例(16)先说“凡人论将,常观于勇”,这是批评平常人观点的不足;然后说“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这是提示人们:勇猛对于将领们来说,只是“数分之一”,主要的还在其他方面(如需要文武兼备、刚柔相济,能做到理、备、果、戒、约等。有关具体论述请参阅《吴子》相关章节)。例(17)司马熹见赵王本来就是为了介绍中山国阴姬的美貌,不过他先贬低赵国的美女,接着极力夸赞阴姬的容貌神力不能及,然后才说“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无道尔”。这就是提示赵王:我本来是不能跟你说这些的,可是因为阴姬太美了,我不能不跟你说。这样对赵王一暗示,就把赵王想见阴姬的胃口全部调动起来了。

  可以看到,“尔”的提示语气非常明显。当它还是指代词时,主要是通过句法功能(复指前面的动词性结构)来体现提示意味,指代功能还是主要的。但是由于它常位于句末,加上与所指代的前指成分语距太近,导致它指代义逐渐弱化、丧失。而随着指代义的弱化、丧失,指代功能随之逐渐消失,但是“尔”的提示功能却保留了下来,并逐渐凸显、强化,而成了它的主要功能,主要在语用上起作用(提示言语的受众),这时的“尔”就是较典型的语气词了。如:

  (18)从西方入,复从西方出尔。(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

  (19)僚者,长庶也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尔。(《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二)“尔”的语气义:限制还是提示

  从“尔”的语法化历程可以看到,“尔”具有明显的提示语气,但是认为它表限制语气的大有人在,这是什么缘故呢?另外杨树达、江蓝生所说的决定语气和我们的提示语气有何异同?

  我们先来看一个一般认为表典型的限制语气的例子:

  (20)得天下助卒,名为十万,其实不过数万尔。(《尉缭子·制谈》)

  句子确实具有限制语气,但是这是不是“尔”的语气功能呢?试比较:

  (20’)得天下助卒,名为十万,其实不过数万。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删除“尔”后,句子仍有限制语气。这关键就在于句中含有表限制义的副词“不过”,因而无论句末有没有语气词“尔”或其他语气词,句子都具有限制语气。判定一个语气词的语气义,必须要排除掉句子的句式义,不能把句式义当作是语气词的语气义。据此,我们认为句中的“尔”表示的不是限制语气,而是提示语气。那么提示的是什么呢?提示的应该是一种情态,即告诉言语的受众:事情是这样一种情况,而非其他。例(20)的“尔”就提醒读者:助卒名为十万,其实不过数万,说是十万,只是夸大其词,以显示自己的实力。这一提示功能正是“尔”从指代词演变为语气词时所传承下来的;语气词“者”“焉”也源于指代词的虚化,也具有提示功能,这体现出了一定的共性。

  郭锡良认为:“有的语法著作认为‘尔’与‘耳’‘而已’都表限制语气,这是没有看到上古‘尔’‘耳’并不同音,来源也不一样。语气词‘耳’是‘而已’的合音,作用与‘已’近似;语气词‘尔’来源于指示代词,作用与‘焉’相近。不过‘焉’往往是提示范围,而‘尔’则是提示情状。”[38]我们认为郭锡良的说法很有道理。

  单凭例(20)似乎还不能充分说明“尔”的语气义,再来看两个例子。如:

  (21)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它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荀子·修身》)

  (22)(宋)万曰:“甚矣,鲁侯之淑,鲁侯之美也!天下诸侯宜为君者,唯鲁侯尔!”(《公羊传·庄公十二年》)

  上面两例“尔”也是提示语气。例(21)前面说“跛鳖致之,六骥不致”,这是提出一个现象,这一现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关键在于跛鳖跬步而不休,而六骥却一进一退,一左一右;因而后面接着说“是无它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跛鳖”与“骥(骏马)”在奔跑速度上存在天壤之别,但是极慢的跛鳖能够至千里之外;而骏马却不能,根本原因就在于“或为之,或不为”。“尔”提示语气非常明显,即(荀子)提请言语受众:跛鳖和六骥的巨大差别主要还是和行动有关;能力再强,还是需要行动,否则就会如六骥一样,停步不前。

  例(22)的限制语气也不是“尔”的功能,而是因为句子含有表限制义的“唯”。而“尔”字无论是指代词还是语气词,都含有提示意味:能够做君主治理国家,需要气质、才能等,而这些鲁侯都具备,因而天下诸侯中适宜做君主的只有鲁侯啊。

  杨树达、江蓝生等认为的决定语气,和我们所说的提示语气有相通的一面,即都含有确认的意味,或者说都含有一种提示语气:事情是这样一种情况,而非其他。

  再如:

  (23)从西方入,复从西方出尔。(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

  (24)献公怒曰:“黜我者,非宁氏与,孙氏凡在尔。”(《公羊传·襄公二十八年》)

  上面两例“尔”明显是提示语气,而非限制语气。

  (三)特指疑问句中的“尔”:句法功能的扩展、语气义的变化

  《公羊传》中很多“尔”可以出现在特指问句中,格式为“何+V+尔”。如:

  (25)春,公观鱼于棠。何以书?讥。何讥尔?远也。(《公羊传·隐公五年》)

  (26)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何以不书葬?隐之也。何隐尔?弑也。(《公羊传·隐公十一年》)

  一般的观点认为此类“尔”为疑问语气词,是近现代汉语疑问语气词“呢”的前身。说“尔”是“呢”的前身,这没有错,但是说《公羊传》中的“尔”表疑问语气,却不尽然。那么“尔”的疑问语气又是何时产生的呢?

  《公羊传》中还有两类带“何”的特指问句中不能出现语气词“尔”。

  一类为“VP+何”或“NP+何”式。如:

  (27)惠公者何?隐之考也。仲子者何?桓之母也。(《公羊传·隐公元年》)

  (28)季子来归。其称季子何?贤也。其言来归何?喜之也。(《公羊传·闵公元年》)

  另一类为“何以+VP”或“曷为+VP”式。如:

  (29)夫人何以不称姜氏?贬。(《公羊传·桓公元年》)

  (30)讳取周田则曷为谓之许田?系之许也。曷为系之许?近许也。(《公羊传·桓公元年》)

  “VP(NP)+何”和“何以(曷为)+VP”这两类问句在《公羊传》里还有很多,没有一例后面带“尔”的。也就是说“尔”只能出现在“何(曷)+V+尔”这类特指问句,而不能出现在“VP(NP)+何”和“何以(曷为)+VP”这两类特指问句格式中。这表明尽管《公羊传》中的“尔”指代义已经更加泛化,语气功能更加明显了,但是在疑问句或者说特指问句中还有很大限制。

  “VP(NP)+何”中不能出现语气词“尔”,这和“尔”语法化时所处语境以及语气义有关。指代词“尔”是在动词性结构后逐步演变为语气词的,表提示语气,《公羊传》中“尔”的使用情况显示出它还没有脱出原来语法化的语境,即一般只能居于动词性结构之后。

  至于“何以(曷为)+VP”这类格式中没有出现语气词“尔”,我们现在还找不到充足的理由,不过我们推测这可能和当时的疑问语气词系统有关。“乎”“邪(耶)”为当时主要的疑问语气词,可以出现在各类疑问句式中;同时战国晚期至汉代,动词“为”在“何(以)……为”格式中也逐渐虚化为疑问语气词,这都可能会影响到“尔”在这些句式中的使用,何况这时的“尔”出现在疑问句中还只是萌芽。

  现在我们来看看特指疑问句中“尔”的语气义。如:

  (31)外夫人不书葬,此何以书?隐之也。何隐尔?其国亡矣,徒葬于齐尔。(《公羊传·庄公四年》)

  (32)外逆女不书,此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公羊传·隐公二年》)

  分析疑问句中语气词的语气义,首先得排除掉句式义。可以肯定的是“何隐尔”“何讥尔”删除“尔”后还是疑问句,因为句中有疑问代词“何”。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对疑问句中疑问域进行了研究,发现疑问语气词和疑问代词两者具有不相容性,因为特指问句的疑问域只是一个点(疑问代词等),而疑问语气词却是以整个命题为疑问域的。[39]当然,古代汉语中可能还没有形成严格的疑问域限制规律[40],但在句中有疑问词的情况下,“尔”不负载疑问语气功能,或疑问语气非常弱,这一点却可以肯定。因而,在“何V尔”这类句式中,“尔”表达的主要还是提示(提醒)语气。“何V”即“为什么V”,语气词“尔”提示(提醒)的就是:所以V,是有原因的;提请言语的受众注意后文的原因。如:

  (33)隐为桓立,故以桓母之丧告于诸侯。然则何言尔?成公意也。(《公羊传·隐公元年》)

  (34)秋,师还。还者何?善辞也。此灭同姓何善尔?病之也。(《公羊传·庄公八年》)

  例(33)“然则何言尔”意思就是“那么为什么说这些呢”,后面回答“成公的意思”。这是一种设问句,实则《公羊传》79例特指问句全部都是设问句,即自问自答的形式。设问句的疑问意味并不强,这一问句的目的也在于引出后面说明性的话语,而非提出疑问。“尔”正起到了提醒读者注意问句后话语的作用。我们前面说陈述句中语气词“尔”提示的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情况,而非其他。那么这类疑问句中的语气词“尔”提示的是——所以V(这一情况),是有原因的;提请言语的受众注意后文的原因。例(34)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疑问句中的“尔”表示的还是提示(提醒)语气,或者说疑问语气还很弱。马建忠说:“以‘尔’字助询问之句,而带有‘若是’之义。”[41]正是看到了陈述句和疑问句中“尔”语气功能的同一性,不过他确实是有点突出了“尔”的指代性,而对“尔”的提示语气注意不够。

  《公羊传》时代的“尔”不具有疑问语气,魏晋以来,“尔”的使用范围有所扩展,其语气义是否也跟着有所变化呢?先来看两个晋代译经中的例子:

  (35)时居士问讯:“住止安乐不?”答言:“不安乐。”问言:“何故尔?”(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四分律》卷二十四)

  (36)阿那跋达多池边住,夜梦见一切人失眼裸形冥中立,日堕地破大海水竭,大风起吹须弥山破散。觉已恐怖,思惟言:“何以故尔?”(后秦·鸠摩罗什《大智度论》卷三)

  “何故尔”“何以故尔”这类问句格式是《公羊传》中没有的,这是“尔”句法功能扩展的结果,同时也表明“尔”在疑问句中的使用情况出现了新的特点。至于语气义,“何故尔”“何以故尔”等句,询问的是原因,这类疑问句不同于《公羊传》里的设问句,而是真性问,句子的疑问功能主要由“何(何以)”负载,“何(以)”是句子的焦点。此时句中“尔”已经无所指代,不过不表疑问语气,而仍是表提示,同时含有深究的意味。“何故尔”意为“什么原因呢?”,这是追究原因,即提醒疑问域,期待别人作答。这种提醒、追究的语气在语用上往往表现为加强疑问语气,因为提醒疑问域,期待别人作答正是对疑问点的一种突出、强调。这也是一些学者认为“尔”表疑问语气的由来。再如:

  (37)施多少可尔?戒中有五戒一日戒十戒,少多亦可知。(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十诵律》卷三十八)

  (38)汝等意谓神足何尔?谁能睹知是无等伦独行只步?(西晋·竺法护《普曜经》卷二)

  像例(37)“施多少可尔?”这样的疑问句,往往需要借助语气词来辅助表达疑问,没有语气词,虽然还可以构成疑问句,不过表达上总不够顺畅;例(38)也是如此。两例“尔”一方面在语用上起到了提示疑问点的作用;另一方面在句法上也起到了一定的完句功能。

  正因为“尔”不表疑问语气,“何故尔”这类疑问句中的“尔”有时就可以不出现。如:

  (39)波利言:“汝得波罗夷罪。”问言:“何故?”答言:“汝以盗心取故。”(《十诵律》卷一)

  一般认为译经语言是一种非自然产生的独特变体,文白、俚俗交替,具有很多不规则成分[42],那么这一时期中土文献中的“尔”就很有代表性了。如[43]:

  (40)知足下连不快,何尔?(王羲之《淳化阁帖》)

  (41)石崇与潘岳同刑东市,崇曰:“天下杀英雄,君复何为尔?”(《殷芸小说》)

  (42)刘道真年十六,在门前弄尘,垂鼻涕至胸。洛下年少乘车从门过,曰:“年少甚塠堌。”刘便随车问:“为恶为善尔?”(《古小说钩沉》)

  上面三例“尔”是否表疑问语气呢?例(40)、例(41)两句中有疑问代词“何”,“尔”的功能还是提示,即提醒疑问点。例(42)“为恶为善尔?”是选择问句,“尔”出现于此类问句表明“尔”的使用在进一步扩展,即从特指问句扩展到了选择问句。不过选择问句也是不需要疑问语气词的,“尔”在句中的功能仍是提示,同时期待对方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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