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彩与水墨中的澄明静谧
中国绘画在元朝有一个大的飞跃,这就是从宋代的萧疏寒林、淡远苍郁的世界,跃到了一个澄明静谧、淡爽简约的世界。
看宋代的画,总是有一种压抑感,这主要是起于它们繁密、精细的笔法,以及它们所形成的“寒”、“萧”、“沉郁”的画境。元人的画却多以草草之笔,写简逸之韵。所以,宋代绘画以境胜,元人绘画以韵胜。故有“元人尚意”之说。
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的统治者,“只识弯弓射大雕”,注意在马背上统治天下,于文艺的事业不太关注。多数的汉族文人、士大夫对异族的统治,心有“生不逢时”之慨。所以,多投身翰墨中,书写他们的感慨寄托,作为消遣。尤其对绘画,不存“助教化,美人伦”之想,纯粹是为了书写个人性情。写愁者,多苍郁;写愤恨者,多狂怪;写出世者,多野逸……无论是画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不仅不重视形似,更不尊重什么法式,而是“艺贵自出”,重视个体对事物的体悟,任意点染,自成蹊径,形成了元代绘画不讲物理、不尚真实、凭意虚构、用笔传神、纯粹于笔墨上求意趣的画风。这样,才成就了元人绘画的澄明静谧、淡爽简约的韵致。
元代绘画取得成就的,是两种力量,一是由南宋而来的回归唐人风格的画家,一是“元四家”。
继承马远、夏圭的简率之风,南宋末年有一批画家,如钱选、赵孟頫、刘贯道等,他们由南宋入元,虽秉承宋代绘画的遗风,却主张应该复古唐代绘画之风。这样他们就又回到了唐代绘画的色彩世界,回到了唐代绘画的线描造型。这是复古,但他们却能有许多的创造,他们回到色彩世界,却不放弃水墨;他们回到线描勾勒,却没有放弃皴染墨趣。在他们的绘画中,我们既看到了“青绿山水”,又在“青绿山水”中看到了水墨趣味;既看到了线描的韵律,也在线描韵律中看到了用墨皴染的情趣。
这是元代绘画给中国绘画语言所带来的新的语汇,一种将唐人的笔线与宋人的皴染融会贯通的绘画语言。
钱选(1239—1301)是今浙江湖州人,在南宋中过进士。南宋入元后,他躲到家乡湖州,以诗画终其一生。他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能。他倡导要临摹唐代绘画,恢复唐代绘画的风格。他的画,把水墨与青绿融合起来,把线描与水墨笔意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清丽爽朗的韵致,一扫宋代绘画的“萧寒”之气。他的画风对赵孟頫以及以后的画家有很大影响。
这里有他山水画方面的杰作《浮玉山居图卷》局部(图3-37)。浮玉山是他隐居地的一座山。这个画面很是悦目。这样的山水画,你在以前的绘画中是见不到的。他用了独特的皴法,不仅水墨部分用了皴染,颜色也是皴染而出。这种皴染法的模糊、柔和,从树木的画法看,有“米点皴”的意味,但就画面中山石的立方体结构来说,它又像是以体积感极强的李唐“斧劈皴”为“原型”的。可以说,这幅画的皴染法,是将米芾的“米点皴”与李唐的“斧劈皴”糅合起来所获得。用这样的皴染法,钱选把山石的体积、重量都减轻了,但却获得了另一番韵致。
图3-37 《浮玉山居图卷》(纸本设色·局部)
你看这样的画,是否很像是莫奈的画?它绚烂、淡爽,墨色透润,有一种敞亮而静谧的魅力。
元初另一个画家高克恭的画,也有与钱选这幅画类似的韵致。
赵孟頫(1254—1322)也是由南宋入元的画家。他才气英迈,造诣入神,他作画,初不经意,游戏点染,却欲树即树,欲石即石,以金错刀法写兰,以飞白作石,皆能入于神逸品格。在鞍马、人物、花鸟等方面,都能穷极天趣。他是大书法家,其书法把晋、唐人的书法笔意,与苏轼、米芾等人的书法笔意,巧妙结合,形成一种厚重工稳、秀润清丽的书法风格。他在绘画上追随钱选,提倡“刻意学唐人”。因为他们都是湖州人,赵孟頫曾向钱选问绘画之道。他的鞍马、人物画,都具有唐人风采,成就极高。
他力倡书画同源,主张把书法的笔法意趣融化到绘画中,他也是真正把两者完美结合的画家,所以,对中国此后的文人画,起到了开闸泄洪的作用。他用线条强调劲秀含蓄,多用游丝描。用色也能以水墨皴法,追求浑融古雅、典丽文静。所以他的画,有笔有墨,笔线墨染融通为一种独特的韵味。
赵孟頫身在一个绘画之家,他的妻子管道升、儿子赵雍等,都是绘画高手。
赵孟頫和钱选的绘画,为“元四家”的到来,做了深厚的铺垫。
在元代以前,绘画中有签押,但很少题词。大概此前的绘画,都是画面很满,在画面题词,会破坏画面的独立性。有时为了不破坏画面之独立,画家连签押都没有。但到元代,画面都很精约简淡,有很大的留白,这就为题词留下了空间。加上元代画家追求诗画、书画同一,题词内容或是一首诗,或是画家的一段表达思想的文字,以其精美的书法写出,巧妙地点染其间,能与画面景色、意境融合,这就增加了画面的韵致。
这种在画面中题词、题款,具有一种题款美,成为中国绘画的一种独特的形式。
也是在元代,画家们开始在画作上加盖红色的私人印章。印章把书法与篆刻手艺结合起来,具有另一种独特的篆刻的韵味。当这样的印章加盖在画面上,特别是当画面全是水墨的时候,会增添一种独特的提神的效果。
此后的明、清画家,把这种题款形式发扬起来,遂成无画不落款识的局面。有些画家甚至滥用这种方式,一幅画题识就多至数百、数千字,加之书法又不精美,把画面当成了书法练习的册页,黑压压一片,绘画却因此湮没了。
清代皇帝乾隆,不仅喜欢绘画,自己也能画。他搜求天下名画,每披阅一幅名画,必长篇题识之,加以巨大的御印,恨不得把天下名画都打上自己的烙印。我们前面看到了许多绘画作品,都可以看到他的“御笔”、“御印”。画面题词遂成一种陋习。
现在让我们来看“元四家”的绘画。
“元四家”的绘画,把中国山水画推到了巅峰。近代著名画家潘天寿这样评价“元四家”:“元初以后,绘画思想,大趋解放,笔墨日臻简逸,至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四大家出,各立门户,始完成所谓元风者,达吾国山水画之最**。”
黄、王、倪、吴四家,是中国绘画史上的四座巍峨的高峰,他们把中国绘画的水墨、笔、宣纸的表现能力和中国绘画的精神,都发挥到了最完善的境界。他们的境界既使后人倾慕、赞叹,又使人总觉得只能望其项背。当然,这四座巨峰,也在召唤着后来者,超过他们。
这四个人都是文人,也都过着村居的、不出仕的个人生活,以一种自由的、野逸的心性,探索绘画的个性表现。把文人学识、感情世界以诗、书、画、印相结合的方式表达出来,形成了独立的、自由的、纯然怡情悦性的艺术世界。正是这种纯粹艺术的追求,和他们的独立不羁的精神,使他们的绘画达到了那样高超的水平。
黄公望(1269—1345),字子久,杭州富阳人。他有两个号:一峰、大痴道人。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官,因为个性狷介,被诬入狱。出狱后,就做起了清修道士。他长期居住在富春江,吟咏于山水之间,见老树奇石,就取笔摹写下来。后来,他又到了浙江虞山,见其很像富春江,遂客居20多年。
他的为人、胸襟、学问,历来备受推崇,有人曾写了这样一段话来赞美他:“身有百世之忧,家无担石之储;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至于风雨寒门,呻吟盘礴,欲援笔而著书,又将为齐鲁之学士,此岂为寻常之画史也哉。”
黄公望的山水画,主要取法董源、巨然,但却能汰其繁缛,瘦其形体,趋于清逸,立为俊秀,气清而质实,骨苍而神腴,简淡而弥远。
他的山水画有两种风格,一种用浅绛色画出,山头多画岩石,气势雄伟;一种是水墨,他用水墨,极少作皴纹,笔意简淡。此外,他还有一种山水画,像赵孟頫的着色山水,“敷彩灿烂,高华流丽”。他的山水画皆从胸臆而出,用笔干湿结合,画面既雄浑壮阔,又笔简意淡,是一个纯粹的美的世界。
吴镇(1280—1354)浙江嘉兴人。他有个号叫梅花道人,自题墓碑曰“梅花和尚之塔”。他拒绝出仕,隐居乡里,以教书、卖画、给人算命为生,以诗、书法、绘画自娱。
他的山水画师巨然、董源、李成、郭熙等,又能自创门径,成一家之体。
吴镇的山水画,笔力苍健,墨气沉厚。与“元四家”的其他三位相比,多以重墨湿笔,画面沉郁而又湿润淋漓。他的画多画江上渔夫的情景,以渔夫象征其遗世独立的精神。画面布局多求奇险,或者险峰突起,或长松倒挂,或平远,或高远,给人以强烈印象。
图3-38 《洞庭渔隐图》轴(纸本墨笔)
他的《洞庭渔隐图》轴(图3-38),笔法圆润,墨色华滋,气势浑然。画松树用秃笔,尤显苍劲;画远山,用大笔挥洒,简洁而淋漓;画面中的水面没有波纹,但一渔夫驾舟其间,点出水面,非常简练。整个画面意境淡远,有一种遗世独立之趣。
倪瓒(1301—1374),无锡人,号云林、幼霞等。他的家世是当地富豪。他对北宋米芾非常佩服,为人处世也同“米癫”一样,俗称“倪迂”。他喜欢与名士交往,亦喜欢与僧侣来往。每到僧寺,一住便是半个月,常常点一油灯,备一禅榻,静坐其上,寂然无存世之思。
他的山水画,早年师董源,画风精谨工整;后风格自出,变为苍秀简淡。用墨多为焦墨,用笔多为枯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折带皴”,即画山石、山势多以横折笔为之。他的画面很少重峦叠嶂、云蒸霞蔚、奇峰险滩等景致。他删去繁密,只留数石、数峰、几棵树,点缀于画面中间,形成清旷怡幽、疏朗淡远的布局和意境,是“元四家”中“疏体”的代表。他的画用笔简练,不多作皴染,但求有味。因为他的画多用枯笔作成,故称他是“惜墨如金”。他自己说:“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他的画中也从不画人物。平生只有一幅画中有人物。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画人,他回答说:“今世那复有人?”
图3-39 《容膝斋图》轴(纸本墨笔)
倪瓒的《容膝斋图》轴(图3-39),画面近景是一片低矮的山石,用“折带皴”勾勒皴染,上有疏林小景;疏林旁是一无人的茅亭;远景是平缓的山峦逶迤展开,没有奇峰,没有陡崖;中景留出一大片空白,权作寥廓平静的水面,不见水鸟,亦不见波纹浪花,更无帆影点缀。有的只是枯笔淡墨勾勒出来的寂静、空旷、萧疏、荒寒的景致。
你曾在中国绘画史上见过如此简单的画面吗?
但也正是这样极简、极淡、极净的画面,包含了极为深广的思想内涵,让观者感受到一种独特的审美韵味。
从这样的画面中,你当然一方面看到的是山水之景,但另一方面看到的却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简淡无为的澄明心境。
图3-40 《青卞隐居图》轴(纸本墨笔)
倪瓒的这种天真简淡的画风,你在其中一点儿世俗气都看不出,甚至一点儿烟火味都没有,是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简劲得不能再简劲,澄静得不能再澄静的意境了。所以,你在他的画中,体验不到一丝的烦恼、一丝的情感动**、一丝的世俗欲望,一切都显现为一个澄明静谧的世界。这正是倪瓒的伟大之处。所以,过去有人把他评为“高品第一”。
王蒙(1308—1385),浙江吴兴人,他隐居在黄鹤山,因号黄鹤山樵。他是赵孟頫的外孙。
他的绘画得其舅爷之法,后又习练唐、宋诸家,用墨得巨然法,用笔则从郭熙的“卷云皴”和董源的“披麻皴”中化出。董源、巨然的“披麻皴”画法是圆笔重按轻拖,笔道直拉而下,王蒙则让笔旋转顿挫而下,形成“解麻皴”或“解索皴”,从而加强了皴法的表现力。到晚年,他的皴笔愈加精练纯熟,有行草篆隶的书法味道。
在“元四家”中,王蒙山水画属于“密体”,在全景式山水中,他以细密、繁复的点线结构形象,再渲染以淡墨或淡色,使画面有一种多层密结的层次感和厚度感,但又能做到密而不塞、实而不板,从而获得苍茫沉郁、深厚华滋的艺术效果。他的全景式山水,画面很密实,很满,留白很少。他画的山多为一层层密结而上,既觉崇高威拔,又让人觉得山势与你并不对立,而是让人有拾级而上之感。
王蒙与“元四家”中其他三位相比,不仅用水墨,而且他还多用颜色,使水墨与颜色浑然为一体出现在画面中。这可能得自其舅爷赵孟頫的“家法”。
王蒙的《青卞隐居图》轴(图3-40),被明代著名画家董其昌赞为“天下第一”。画面中山石、山势的画法,用的就是他所发明的“解麻皴”。他的“解麻皴”法,用笔刚劲有力,纵横成势,仿佛不同的山势在相互挤压、相互冲突,处于不安定的运动之中,但又能平衡成势,势能扛鼎,密结出一个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用笔繁而不塞、密而不滞,气势浑然,是王蒙山水画的代表作。
王蒙的“密体”山水画,往往结构出一个自身封闭的、遗世的和谐环境,仿佛与世隔绝,但又自身空灵,营造的是安宁、静谧的理想隐居之地。看着这样的画面,观者的心会不自觉地投身其间,召唤每个人心中的遗世独立之意。
“元四家”的山水画,都是师法五代、北宋诸家,但又各有变化,形成独异的个人风格。若论气象万千,才气横溢,则为黄公望,他包容其他三家的意境、笔墨于一身;若论心如止水,波浪不兴,以澄明之心境出山水之象,则是倪瓒(号云林);古今画家,无一人能在宁静澄朗上,与倪云林相匹。
过去有一种说法,说宋人画易学,元人画难摹;元人画犹可学,独倪云林的画不可学。倪云林的画正在平淡中出奇无穷,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是巧思、苦工夫不可能达到的境界。
“元四家”的总体风格,都是宁静,不仅笔静墨闲,而且意境淡远,仿佛山水都不是画出的,而是自然而然自己显示出来的,不是我们在观照山水才形成画面,而是山水以其可见性自身呈现出来。所以,他们的画给我们的是一种澄明的朗然独照,用水墨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自身朗明、澄亮的世界。这是水墨画的最高境界。黄公望是苍润的宁静,王蒙是富有“金石味”的质感的宁静,吴镇是水墨淋漓的宁静,倪瓒是澄明中的静谧。
墨是黑的,宣纸是白的,一黑一白,相互映衬,相互显示,构成黑白世界。中国画就是借助于这黑白的互衬,描绘万象于咫尺之间。
但墨加水,有浓淡变化,所以,墨虽为黑,但在水的渗染下,会形成所谓“墨有五色”的韵致。
唐代以后至宋代,中国绘画开始讲求水墨,但多用湿笔,即所谓“水晕墨章”。元代初期,开始用干笔皴擦。干笔,又谓“渴笔”、“枯笔”,就是笔上蘸墨很少。这时用的墨,也比较地干浓,谓之“焦墨”。“元四家”中除吴镇干湿浑然外,其他几乎全用干笔。黄公望是皴点多而墨不多,设色重,但色又不掩笔力,故有苍润之致。倪瓒用笔轻快,枯笔多而润笔少,他在枯笔皴擦中形成了一种高逸淡远的澄明静谧的意境。王蒙变董源的“披麻皴”为“解麻皴”,先以淡墨勾勒石之骨干,后以焦墨皴擦,使石中无余地,松密深秀,有“金石之味”,这也是因为他善于用枯笔的缘故。
所以,“元四家”为中国绘画提供了枯笔焦墨的新语汇,并把这种语汇的使用推到了纯熟的境地。
两宋绘画不仅繁密,画面过满,而且皴染过度,墨掩笔力。“元四家”则以枯笔焦墨,经营画面构图,显示了中国绘画笔墨浑然的独特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