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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第一天

  

  埃米特

  早上九点,埃米特独自一人从第一百二十五街地铁站步行去西哈勒姆区。

  两个小时前,萨莉下楼到惠特尼家的厨房,说比利睡得正熟。

  ——他可能累坏了,埃米特说。

  ——我想也是,萨莉说。

  有那么一会儿,埃米特以为萨莉的话是在针对他——批评他让比利前几天受了那么多苦。但看了看她的表情后,他知道她只是在附和他的感慨:比利累坏了。

  所以,他们两人决定让他继续睡。

  ——另外,萨莉说,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洗床单,铺好其他的床。

  与此同时,埃米特会坐地铁去哈勒姆,取回史蒂倍克。因为比利一心要在时代广场开始他们的旅程,埃米特提议他们三人十点半在那里碰面。

  ——好的,萨莉说,但我们怎么找到对方呢?

  ——先到的人就在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的招牌下面等。

  ——那地方在哪里?

  ——相信我,埃米特说,你很容易就能找到。

  ···

  埃米特抵达汽车修理店时,汤豪斯已在街上候着了。

  ——你的车弄好了,他和埃米特握了握手后说道,拿回你的信封了吗?

  ——拿到了。

  ——不错。现在你和比利可以出发去加利福尼亚了。差点忘了说……

  埃米特看向他的朋友。

  ——警察昨晚又来了,汤豪斯继续说,只不过不是巡警,而是两个警探。关于达奇斯,他们问了同样的问题,可这次也问到了你。他们明确说,如果我有你或达奇斯的消息却不告诉他们,我就会给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烦。因为有人在老古董阿克利家附近看到一辆跟你的史蒂倍克一样的车——那天下午,有人把他打进了医院。

  ——医院?

  汤豪斯点点头。

  ——看样子是一个或几个陌生人闯进阿克利在印第安纳州的家里,用钝器击中了他的脑袋。他们认为他会没事的,但他还没苏醒。同时,警察也去下城一家廉价旅馆找了达奇斯的老爹。他不在那里,但达奇斯去过。和另一个白人小伙子,开了一辆淡蓝色的汽车。

  埃米特一手捂住嘴巴。

  ——天哪。

  ——你懂了吧。听着,在我看来,那个混账阿克利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活该。但眼下,你或许应该离纽约远一点。既然这么做了,那也离达奇斯远一点吧。来吧,双胞胎在里面。

  汤豪斯带路,领着埃米特经过维修区,来到冈萨雷斯兄弟和那个叫奥蒂斯的人候着的地方。史蒂倍克重新盖上了防水布,帕科和皮科笑意盈盈,露出大白牙——两个迫不及待展示手艺的匠人。

  ——一切就绪?汤豪斯问。

  ——一切就绪,帕科说。

  ——那让我们瞧瞧吧。

  双胞胎兄弟拉开防水布,汤豪斯、埃米特和奥蒂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奥蒂斯开始大笑,浑身颤抖。

  ——黄色?埃米特难以置信地问道。

  兄弟俩看看埃米特,相互对视,又看向埃米特。

  ——黄色怎么了?帕科争辩。

  ——这是懦夫的颜色,奥蒂斯又哈哈笑着说。

  皮科开始用西班牙语对帕科讲话,语速飞快。等他讲完,帕科转向其他人。

  ——他说这不是懦夫的黄色。这是大黄蜂的黄色。这车不仅看起来像大黄蜂,响起来也像。

  帕科开始对着汽车打手势,像推销员在强调新车的特色。

  ——除了喷漆,我们还去掉了凹坑,给铬合金抛了光,洗了变速器。我们还在引擎盖下面多加了些马力。

  ——哇,奥蒂斯说,至少现在警察认不出你了。

  ——就算他们认出了,帕科说,也抓不到你。

  冈萨雷斯兄弟俩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

  埃米特对自己一开始的反应感到后悔,再三表达谢意,尤其感谢兄弟俩这么快就把活儿干完了。他从后兜里掏出装钱的信封,他们俩却摇摇头。

  ——这是帮汤豪斯的忙,帕科说,我们欠他一个人情。

  ···

  埃米特开车送汤豪斯回第一百二十六街,两人笑着谈论冈萨雷斯兄弟,谈论埃米特的车和崭新的轰响。他们把车停在褐石屋前,两人一言不发,但谁都没去拉车门把手。

  ——为什么去加利福尼亚?过了一会儿,汤豪斯问道。

  埃米特第一次大声描述他计划如何使用父亲的钱——计划买一栋破屋,修好了卖掉,再买两栋房子,所以要去一个人口众多且不断增长的州。

  ——这真是只有埃米特·沃森才能想到的计划,汤豪斯笑着说。

  ——你呢?埃米特问,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汤豪斯望向副驾车窗外面,望着自家门廊。

  ——我老妈想让我回学校。她还在做白日梦,希望我能拿奖学金,去大学打棒球,但这两件事都不可能了。至于老爸嘛,他想在邮局给我找份工作。

  ——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对吧?

  ——噢,他不是喜欢,埃米特,他爱死它了。

  汤豪斯摇摇头,温柔地笑了笑。

  ——如果你是邮递员,他们会给你一条路线,你知道吗?你每天都得拖着邮袋在那些街区来回跑——就像驮骡在小路上跑来跑去。但对我老爸来说,这感觉不像工作。因为他认识那条路线上的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他。老太太、孩子、理发师、杂货商……

  汤豪斯又摇摇头。

  ——大约六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回家时看起来非常沮丧。我们从没见过他那样。老妈问他怎么了,他突然哭出来。我们以为有人死了什么的。结果怎么着,上面的人改了他走了十五年的路线。他们把他往南移了六个街区、往东移了四个街区,这几乎伤透了他的心。

  ——后来呢?埃米特问。

  ——他一早起来,不情不愿地出门,到了年底,他也爱上那条路线了。

  两个朋友一同大笑。然后,汤豪斯竖起一根手指。

  ——但他从没忘记第一条路线。每年阵亡将士纪念日[1],当他休息的时候,就会走一走那条老路。跟所有认识他的人打招呼,也跟一半不认识他的人打招呼。用他的话来说,如果你的工作是邮递员,那美国政府是在付钱让你交朋友。

  ——你要是这么说,听起来也没那么糟。

  ——也许吧,汤豪斯同意,也许吧。尽管我很爱我老爸,却无法想象自己过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地走同一段路。

  ——好吧。既不上大学,也不去邮局,那怎么办?

  ——我一直在考虑参军。

  ——参军?埃米特惊讶地问。

  ——是的,参军,汤豪斯说,几乎像是在说服自己。为什么不呢?现在不打仗。薪水挺不错的,都是为了糊口。如果幸运的话,也许会被派驻海外,去看看世界。

  ——你会回到营房,埃米特指出。

  ——我没那么介意,汤豪斯说。

  ——站队……服从命令……穿制服……

  ——现实就是这样,埃米特。身为黑人,无论你最终是背邮包、开电梯、加油还是坐牢,你都要穿制服。所以,倒不如选择适合自己的。我想着,要是我保持低调,尽心工作,也许我能往上爬。成为一名军官。让别人给我敬礼呢。

  ——我能想象,埃米特说。

  ——你知道吗?汤豪斯说,我也能。

  汤豪斯终于下车,埃米特也下车。埃米特绕过引擎盖,和他一起站在人行道上,他们像亲人一样沉默而亲切地握了握手。

  一周前,比利摊开明信片,对埃米特说,他们要去加利福尼亚其中一场最大的独立日庆典找他们的母亲,当时埃米特觉得弟弟的想法充其量只是幻想。然而,尽管埃米特和汤豪斯这两个年轻人即将走上不同的方向,也不确定将在何处落地生根,可当汤豪斯在临别之际说,我们后会有期,埃米特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萨莉说。

  ——我的车,埃米特说。

  ——看起来和这些招牌一样。

  他们站在时代广场北端,埃米特把史蒂倍克停在贝蒂正后方。

  萨莉有充分理由拿他的车与他们周围的招牌进行比较,因为它同样引人注目。车太惹眼了,渐渐吸引了一小群路人。埃米特不愿和他们有眼神接触,不知道他们停下脚步是为了嘲笑还是欣赏。

  ——车是黄色的!从附近报摊回来的比利惊呼,就像玉米的黄色。

  ——其实,埃米特说,这是大黄蜂的黄色。

  ——你说是就是呗,萨莉说。

  埃米特急于换个话题,指了指比利手中的袋子。

  ——你买了什么?

  萨莉回到她的卡车前,比利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倒出刚买的东西,递给埃米特。那是一张时代广场的明信片。在照片顶部,高楼大厦后方露出一小块天空,就像比利收藏的其他明信片一样,那是一方澄澈的蓝。

  比利站在埃米特身旁,指着与明信片上对应的地标。

  ——你瞧见了吗?那是标准剧院。邦德服装店[2]。骆驼香烟招牌。还有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的招牌。

  比利环顾四周,赞赏不已。

  ——报摊上的人说,这些招牌一到晚上就会亮起来。每个都会亮。你能想象吗?

  ——非常壮观。

  比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亮灯后来过这里?

  ——待了一小会儿,埃米特承认。

  ——喂,哥们儿,一个水手说,一手搂着一个褐发女孩的肩膀。带我们去兜兜风怎么样?

  埃米特没理他,蹲下来,靠近弟弟说话。

  ——我知道来时代广场令人激动,比利,但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

  ——而我们刚要出发。

  ——这就对了。所以你最后再看一眼吧,我们和萨莉说再见,然后就上路。

  ——好的,埃米特。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最后再看一眼,然后我们就上路。但我们不用和萨莉说再见。

  ——为什么?

  ——因为贝蒂。

  ——贝蒂怎么了?

  ——她报废了,萨莉说。

  埃米特抬头,发现萨莉站在史蒂倍克副驾车门旁边,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拎着篮子。

  ——萨莉从摩根来的时候,贝蒂过热了两次,比利解释道,我们开到时代广场,车子升起一大团蒸汽,还有哐啷哐啷的声音,然后就故障了。

  ——我猜我对她的要求有点高,萨莉说,但她把我们送到该来的地方了,愿她安息。

  埃米特站起身,萨莉看看他,又看看史蒂倍克。他顿了一会儿,走上前,替她打开后门。

  ——我们都应该坐在前排,比利说。

  ——可能会有点挤,埃米特说。

  ——挤就挤点呗,萨莉说。

  她把行李箱和篮子放在后座,关上后门,打开前门。

  ——你先坐进去吧,比利,她说。

  比利背着双肩包上车,萨莉也跟着上车。然后,她把双手搁在腿上,透过风挡玻璃直视前方。

  ——非常感谢,她在埃米特关门时说。

  等埃米特坐到驾驶座上后,比利已经展开了地图。他从地图上抬头,指向窗外。

  ——威廉斯警官——我说过话的第二个警察——说林肯公路的正式起点在第四十二街和百老汇大街的拐角。从那里右转,向着河开。他说,林肯公路刚开通时,你得乘渡轮过哈得孙河,但现在你可以走林肯隧道。

  埃米特指着地图向萨莉解释,说林肯公路是第一条横跨美国的公路。

  ——你没必要告诉我,她说,我全都知道。

  ——没错,比利说,萨莉全都知道。埃米特挂挡开车。

  进入林肯隧道后,比利向萨莉解释,他们正在哈得孙河下面行驶——这条河非常深,就在几天前的晚上,他还看到一队战舰在河上航行——这让她明显不安起来。为了安抚她,他又开始讲高架铁路、斯图和篝火的事,埃米特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们已经上路,埃米特原以为自己思考的、自己期待思考的是眼前的路。冈萨雷斯兄弟说他们在引擎盖下面多加了些马力,他们真没开玩笑。埃米特每次踩油门时都能感觉到——也能听到。因此,如果从费城到内布拉斯加之间的公路不那么堵车的话,他估摸着他们能以平均五十迈的速度行驶,也许六十迈。他们可以在第二天傍晚把萨莉送回摩根,接着再上路,终于可以一路向西,怀俄明州、犹他州、内华达州的风景将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而他们的终点就是人口即将达到一千六百万的加利福尼亚州。

  可当他们驶出林肯隧道,把纽约抛在身后,埃米特发现自己思考的不是眼前的路,而是汤豪斯一大早说过的话:他应该离达奇斯远一点。

  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也与埃米特的直觉一致。唯一的问题是,只要阿克利遇袭的事情悬而未决,警察就会一直寻找达奇斯和埃米特。这是假设阿克利康复的话。如果阿克利没醒就死了,警察不逮捕他们两人之一是不会罢休的。

  埃米特向右瞄了一眼,看到比利又在看地图,萨莉则在看路。

  ——萨莉……

  ——怎么了,埃米特?

  ——彼得森警长找你干吗?

  比利从地图上抬起头来。

  ——警长来找你了,萨莉?

  ——没事,她让他们俩放心,我甚至觉得讨论这事很傻。

  ——两天前,你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必须开车跨越半个美国,埃米特指出。

  ——那是两天前。

  ——萨莉。

  ——好了,好了。跟你和杰克·施耐德之间的小矛盾有关。

  ——你是说杰克在镇上打他的事?比利问。

  ——他和我只是在了结一些事,埃米特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萨莉说,不管怎样吧,在你和杰克了结你们的事时,好像还有另一个家伙在场,是杰克的一个朋友,不久之后,他在电影院后面的巷子里被人打了头。这个家伙伤得很重,只能用救护车送去医院。彼得森警长知道不是你干的,因为当时你跟他在一起。但他后来听说那天镇上来了个年轻的陌生人。所以他来找我,问问你有没有客人。

  埃米特看了一眼萨莉。

  ——当然,我说没有。

  ——你说没有,萨莉?

  ——是的,比利,我是这么说的。但那是个善意的谎言。再说,你哥哥的某个朋友跟电影院后面的那桩事有关,这不是瞎说八道吗?伍利为了不踩到毛毛虫,会绕道一英里。而达奇斯呢?嗯,他会做那什么意面,再端到精心布置的餐桌上,这样的人怎么会用木棍砸别人的脑袋呢。

  此番宣讲结束,埃米特想。

  可他不太确定……

  ——比利,我去镇上的那天早上,达奇斯和伍利跟你在一起吗?

  ——是的,埃米特。

  ——一直都在?

  比利想了一会儿。

  ——伍利一直跟我在一起。达奇斯大部分时间跟我们在一起。

  ——达奇斯什么时候没跟你们在一起?

  ——他去散步的时候。

  ——去了多久?

  比利又想了想。

  ——读完《基督山伯爵》《罗宾汉》《忒修斯》《佐罗》那么久。下个路口左转,埃米特。

  埃米特看到林肯公路的路标,变换车道,然后转弯。

  在开往纽瓦克时,埃米特可以想象在内布拉斯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埃米特要求达奇斯低调行事,但达奇斯还是去了镇上。(他当然会这么做。)到了镇上,他一定撞见了埃米特和杰克对峙,目睹了整件破事。可即便如此,他为什么惹这麻烦去揍杰克的朋友呢?

  埃米特回想起那个戴着牛仔帽、靠着史蒂倍克的高个子陌生人,想起他懒散的姿势和不可一世的表情,想起他在打架时是如何怂恿杰克的,最后也想起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看来杰克跟你还有些事没了结,沃森。

  他就是这么说的,埃米特想:还有些事没了结。根据老演员菲茨威廉斯的说法,达奇斯说他和他父亲之间还有些事没了结,一字不差。

  埃米特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搁在方向盘上。

  萨莉和比利好奇地看着他。

  ——怎么了,埃米特?比利问。

  ——我想我们必须去找达奇斯和伍利。

  萨莉一脸惊讶。

  ——但惠特尼太太说他们回萨莱纳了。

  ——他们没回萨莱纳,埃米特说,他们去了沃尔科特家族在阿迪朗达克山的宅子。唯一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知道它在哪里,比利说。

  ——你知道?

  比利低头,指尖慢慢远离新泽西纽瓦克,远离林肯公路,向上移至纽约州北部的中央,有人在那里画了一颗大红星。

  注释:

  [1]时间原为五月三十日,一九七一年后改为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美国联邦法定假日。

  [2]一九一四年创立于俄亥俄州克利夫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成为美国最大的男装零售店。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四年,邦德服装店在时代广场有一块巨大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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