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泡不够亮,
仿佛一句听不清楚的梦话。
晚秋的夜已经深了,
露珠一颗颗凝结。
阿金满十岁一个月那晚,躲在一棵桑树上,一只猫头鹰陪他。
月亮出来了,从树叶间望去,像在哭。他咽了口水,猜想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吃饱了,连猪也吃饱了,鸡鸭更不用讲——每天晚饭前,阿嬷一定叫他“去把鸡鸭饲一饲”,所以他家吃饭的顺序是:鸡鸭、小孩、猪、阿嬷阿母(这也不用讲)。
他不喜欢喂鸡鸭,尤其对那群四处闲逛的小鸭仔很生气,他得持竹竿口念:“鹅爸爸爸爸,鹅爸爸爸爸……”赶它们回后院才能喂。
有次,一只小鸭仔不听话,呱呱叫往别处跑,好像要找它老母。他发火,高举竹竿像武侠片那样挥下去,哪知就这么把它打昏了。阿嬷远远瞧见,小跑步抄田埂赶来急救那只鸭仔,无效,一把抢过竹竿替那只鸭仔报仇,一竿直接落在他肩头,好像那只死鸭才是她的长孙。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饲鸡鸭这么不甘愿!”
他两手护着头、蹦蹦跳跳一溜烟逃了,好在只沾到一棍而已。他跑,阿嬷在后面追,校庆两百米赛跑的奖状就是靠平日祖孙长跑练出来的。阿嬷战败,一肚子气没出完,指天恨地骂他:“夭寿死囡仔,好胆不要给我回来,我没把你剥皮装粗糠,我就输你!”
这还用讲吗?不回去睡哪里?当然要回去啊。小时候闯祸听到阿嬷的狠话吓到哭,经验老到之后,他把这种状况当作“巡田水时间”,既然暂时不能回家,那就到处巡巡,反正外面天大地大没有栏杆。
他最常巡的地方是几畦田之外的阿郎哥家,茂密的竹围里,跟他家一样是单户。阿郎哥到处当小工,他老爸早死了,与一弟一妹过活,很少见到他们的老母。阿郎哥的弟弟有点不灵光,讲话不清不楚,年纪虽然比阿金大,但傻傻的很好欺负。阿金不会主动欺负他,但也不敢讲有时候嫌他勾勾缠可能赏给他一个小拳头,说不定两个也是有可能的。
阿金喜欢在阿郎哥家晃,没有大人啰里啰唆赶他回家,晃来晃去就变成自己家。他勤快地帮忙挑水、顾灶火,帮阿郎哥管一管那个憨弟,好像他才是他的亲弟弟。这时候的阿金应该是天底下最乖的小孩,他忍不住幻想:消息被晚风吹到校长耳中,不对不对,是校长正好骑车经过这里,看到瘦瘦小小的人影挑着两只水桶,从背影一眼看出是自己学校的学生,心中很不舍,停车一问,居然是帮没父没母的邻居挑水,当场拍拍他的头流下眼泪。第二天朝会唱完歌、升好旗,校长喊他上台,含着眼泪当着所有老师、学生的面,把他的善行讲一遍,表扬他好善乐施,是全校模范生,要大家向他学习,“啪啪啪”鼓掌声响起……不对不对,校长没有那么爱哭,不过,掌声“啪啪啪”应该是有的,而且停不下来。灶火也烧得“啪啪啪”,火光照着他的脸又热又红,露出一朵自我陶醉的微笑。负责炒菜的阿郎哥的妹妹骂他:“阿金仔,莫再添柴啦,你眼睛糊到蚬肉喔,没看见鼎内是空的吗?”
虽然阿郎哥邀他一起吃饭,但他从不在他家吃。一来,没时没准去别人家吃饭很失礼;二是豆腐乳、萝卜干、地瓜叶跟自家差不多,没什么好吃的,不如回家去吃,赶快把这些东西吃完——应该没那么容易,墙角整坛整瓮都是腌渍的酱瓜、豆腐乳——最重要的是,估计阿嬷肚内那粒气球消了,天暗,鸟都知道归巢,何况是聪明的小孩。他跑回后院,先在井边洗净手脸,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屋,直奔厨房饱餐一顿。一日恩仇到这时刻算是一笔勾销了。
第二天上学,无须大人交代,他拎着那只小鸭尸弯到大河边竹林浓密处放水流。“下辈子,做人莫做鸭!”他学大人念咒相送,看着小鸭尸随河水往下流,仿佛开开心心地要去投胎,经过一个漩涡转两圈沉下去了,像进去有神明居住的地方。既然来到河边,当然要放下书包玩一会儿:摘一两枝野姜花插在田埂上好像它们跑出去兜风,勘察树上有没有超级大只的天牛、金龟子可捉来跟同学炫耀或干脆脱掉制服下去摸几颗蚬仔。此时当然不能把蚬仔带去学校,离水会死,他把摸到的一把蚬仔埋在一处,再折树枝插在岸边做记号。布置好这个只有他与河知晓的秘密基地让他很得意,好像埋入的是载满稀世宝藏的沉船一般,他是大家都没想到的那个真正拥有权力与财富的人,为此,他当然必须更慎重地搬几块石头围住蚬仔,免得它们被水流冲散。这件小工程耗去不少时间,他感到太阳变热了,如梦初醒,匆匆整装跑去学校。真糟糕,正在唱歌,听到歌要立正不能动,可是不动的话怎么跑?他不管了,反正动也是打,不动也是打,早点到校早点打。老师的脸色不好看,表情像吃太多番石榴籽有点便秘,接着请出棍子叫他站好不要动。他很听话,最主要是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要动就是打三下结案,要是又动又躲,刺激老师的欲望——他发觉每个大人一大早都有打小孩的欲望——至少五六下才收棍,更重要的是,千万不可用手去护屁股,不然棍子打在手背上更痛。屁股肉多本来就是用来被打的,这种人体设计他从小就发现,而且知道当棍子快要落下时,快速把屁股肉绷紧再往前微缩一下下,好像跳土风舞要跟舞伴配合,那就根本不会痛,不过时间要抓得刚刚好,他靠多次练习已经很熟练,心里很得意。三下打完,他向老师一鞠躬说:“谢谢老师。”笑嘻嘻地回座位,他一向很有礼貌。
他很习惯这种三餐饭前饭后加上睡前都可能看到棍子倩影的生活,这是小男生的童年标准配备,大家都这样,无须抱怨。他跟厝边隔壁一起长大的男孩们有个默契,到校不提在家被打,回家也不提在校被揍,谁敢违反江湖规矩(例如有一次,有人说溜嘴,“阿婶,你家阿金今天被两个老师打”),寻得适当时机,苦主是可以把“抓耙仔”(间谍)打一顿的。这,也算是小男孩世界里微薄的福利吧。
他又咽口口水,肚子叫得咕噜咕噜的。这棵桑树长在离他家后院十步远的地方,靠近草垛,也靠近隔壁阿婆家的鸡寮,再过去是她家厕所,这几个地方都跟食物无关。数代之龄的老桑树长得高大,枝叶茂密,当然,高树永远张开手臂欢迎“猴死囡仔”来爬。尤其是桑葚成熟之时,他与弟弟、妹妹争相爬树采食,常吃得浑身红紫。他的爬树技术最好,总能吃到高枝上一颗颗黑晶油亮的桑葚,甜死人的美滋味。这么一想,嘴内注满口水,只好又咽下。不过,这时节桑树上只有叶子,还有一群比他还饿的蚊子。
其实,他根本没想要躲这里。
刚刚,阿嬷发狂般从竹帚抽出一枝细枝,每个小孩都知,这是最狠毒的武器。他一见,立即变成一头小牛犊往后门逃窜,经过草垛、菜园、稻田,上了小路,继续依本能往学校方向快跑,速度比上次运动会夺得两百米冠军还快,而且这次没穿鞋——不,本来穿拖鞋,一跑,鞋子不知丢哪里去——他真的跑到学校门口才停下,迎面碰到校长牵出摩托车,把公文包绑在后座要下班。
“校长好。”他说。
“放学了,怎么还没回家?”校长的话藏在噗噗噗的机车发动声中。
“我去阿姑家拿东西。”他撒谎。
“好,快回去听到没?功课要写,听到没?”校长说。
“好。”他说。没撒谎,他也想快点回家,天在黑了。
阿金只好往回家的路走。经过阿姑家,姑丈看到他,问:
“放学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好再撒谎:“我去学校一下。”
“快回去,天黑喽。”
“好。”没撒谎,他真的想快快回家。国文、数学功课还没写,明天免不了又要挨两个老师的两种粗细不同的棍子打。打就打没什么,偏偏他们三餐吃饱饱的力气都蛮大的。但眼前他没空想那么多,今晚阿嬷的棍子先挨了再说。他觉得做小孩好烦,到处都有要打他的人。
可是,他一万个不甘心挨这顿打——那个阿福早就欠修理,这笔账拖到今天算清楚有什么不对——阿福流鼻血,他的手臂也被那家伙咬掉一块肉,凭什么阿福他妈带小孩上门理论就赢?他自己包扎伤口默默吞忍就输?凭什么大人一看到他就齐声骂“坏小孩”?
平日大人骂也就算了,隔壁班那个阿福有什么资格骂?最近阿福看到他竟然嘟囔一句:“没老爸!”声音虽然不大,他听到了。起初不予理会,没老爸就没老爸,这也是事实,不然要怎样?老爸又不能复活。
没想到,这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越骂越长越顺嘴,有一天放学出了校门没多远,这家伙光明正大冲着他的脸用不屑的表情骂:
“没老爸教示,死阿金仔,你以后没出息,去做流氓啦,要不,去捡牛屎。哈哈哈,捡牛屎……”
“你皮痒喔?”他不禁握起拳头。要知道,他虽然一天到晚被打,不代表他没有自尊心。
他朝阿福吐一口痰,偏头瞪他,握着的拳头没松开。但这个地点不适合动手,离学校不够远,要是开打被抓耙仔跑去告诉老师,人家没听到阿福骂他的话只看到他打阿福,他岂不是要屁股开花了。更重要的是,眼下急着回家放屎,肚子里装大便的时候用力打架怕会挫屎,这笔账先记着。他走没几步偏着头回瞪阿福,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着他,用江湖上的肢体语言来讲,就是“你给我记住”。他曾在电视连续剧上看过黑道大哥使出这个动作,很有威严,没想到今天居然用出来。他很得意,蹲茅坑时还再指了一遍,又一遍,配合一面用力,更有威严了。
没想到阿福以为他怕他,今天再骂:“没老爸就是没老爸,去捡牛屎啦!”
这是怎样?是布袋戏讲的“宣战”的意思吗?下一句台词当然就是:“你这个畜生呐,纳命来!”
阿金看一眼淡蓝转灰的天色,还早,风微微地吹,路前路后正好都无人,这款好时好日蛮适合打架的。
他把书包、帽子重重地往地上一丢,气势先做出来,完全不必卷袖踢腿暖身,直接像豹子一样飞扑过去,将阿福的脸压在地上吃沙。阿福反击,两人先互相抓头,因为头发太短改抓耳朵再扯衣服,一阵翻身跨腿骑坐,阿金很幸运得到空隙挥出存放许久的那一拳,但阿福也不是卤肉脚,张开一口利牙咬鸡腿一般朝他的左手臂咬下去,两人都挂彩。
阿福流鼻血,捂着鼻子坐在地上哭。阿金用右手捡起书包、帽子及掉出来的弹弓,左手应该是废掉了,走田埂回家。没哭,男子汉不随便哭,但全身都痛,头晕晕的,拜托,男子汉也是肉做的好吗!
他以为账算过就好了,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直到阿福的阿母带他上门,一脚踢开板凳,像个疯婆大呼小叫:“你看,你孙阿金仔要好好教训,你看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缘无故把我家阿福打成这样,要给他死吗?”他才了解世间事永远未了。接着,换阿嬷像个疯婆子抽出竹扫帚细枝要找他算账。
薄薄的月亮升上来,田野间蛙鼓、虫鸣喧闹。他从学校踅回,脚步越走越慢。一路上骑脚踏车陆续下工返家的乡亲叫他的名字,他也礼貌地招呼,叫阿伯阿叔。黑暗中因为有来往的车声人声并不孤单,反倒有萍水相逢的暖意,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是一阵风罢了,吹过就好。他相信就是这样,甚至轻快地一蹦一跳起来,阿嬷的气应该消了,肚子好饿,吃得下三碗只配豆腐乳的饭。
他依照以前的法子,在井边洗净手脸,基于一种想要痛改前非、睡一觉起来变成一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的决心,把耳朵背、膝盖、脚指头也搓得干干净净。
他轻轻推着后门,却发现那扇木门被拴住,拴得死死的。
他惊慌得哭了。走来走去,试图从窗户窥视家里情形,人不够高,像皮球一样弹跳,惊动竹丛下酣息的鸡鸭。此时这些平日得他手挥脚踢的小家禽竟比他安稳,好似它们才是家中一分子而他是谁都讨厌的野种。
窗内是“吃饭间”,没开灯,往前那间是客厅,灯似乎是亮的,但看不到人。他小声地喊弟弟、妹妹名字,无人回应,渐次大声,用手拍门,依然死寂。他不顾手臂隐隐作痛奋力攀爬窗户,这一看,连客厅也是暗的,要不是猪圈飘来的屎味证明这里有人有猪居住,整间屋子就像被恶鬼弄倒的砖块堆。晚风拂过竹丛发出沙沙声,更添荒凉。
一定是这样,阿嬷带着弟弟、妹妹离家出走,把他遗弃了。
阿金急得往前门去探,门也落锁,果然是这样。
黑暗中,他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在晒谷场转圈圈,忽然被竹丛下蹿出的鸡群拨开脚步,一提脚就这么往外走,走了一碗饭工夫,定神一看,两只脚带他来到阿郎哥家。
月光照着竹丛以及无人居住的砖屋,他们已迁至较好找工作的热闹镇上。阿金记得,搬家那天,他从后院远远地看到阿郎哥拉着放满家具的手拉车,一弟一妹在后助推,朝天边海角的方向去。那天,他原本龟缩到比三岁小孩还脆弱,不敢去说再见,后来看到他们快弯出路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抄田埂追过去,像一只勇猛野牛弓起背用尽力气推那过度沉重的车体。阿郎的弟、妹欢叫:“阿金仔来了,阿金仔来了!”顺势放手休息,好像阿金要跟他们一起搬家。
“阿金仔。”阿郎哥叫一声,从疲惫的眼神中撑出一抹欣慰,像看到亲人。
阿郎哥身上斜套着拉车皮带,像拉一条沉船般迈不快脚步,有阿金助推,忽然轻盈起来,两人越走越快,竟像兄弟俩一起去行走江湖。直到不能再送,“好喽,阿金仔,你回去。”就这句话,阿郎哥讲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阿金终于停住脚步,看着他们去一个阿郎哥懂得的地方,而他必须回去他不懂的村里。忽然,阿郎哥放下车驾,从车里一个布包抽出一样东西,小跑步过来交给他:“给你修理麻雀。”是一把他自己做的弹弓。目送他们的车体弯上通往遥远市镇的柏油路,他想,等他长大把不明白的事情都搞懂了,他也要去天边海角。
今天,他也用到这只弹弓,捡一团硬土块当子弹,用废掉的左手握住弹弓,右手放弹,给倒在地上的阿福补上最后一击,修理这只大嘴巴麻雀。他有遵照阿郎哥的吩咐打脚不打脸,这一弹让他稍为感到爽快,好像有个隐形的哥哥出来帮他出一口气。
漆黑太深,像沉睡巨灵吐着一股霉湿味,把月光也呼得虚弱起来。废屋原有两扇门片,如今只剩一扇,另一扇坏掉的在前次台风后被农人拆去架在小河上当桥,这些他都知道,他常故意去走那桥,来来回回绕,好像进进出出阿郎哥家一样。此时,他觉得跟阿郎哥一家好接近,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他感到接近,因为觉得他跟他们一样都是人家不要的人。
这一想,他又哭起来,在废屋四周绕圈子,绕到前院草丛,蹲下来边哭边拔草,鸡冠花、鸡屎藤被他一把一把地拔除,最后手停在一棵小树苗上。它很顽强,一动也不动,似乎以顽强来安慰他,他不服气用两只手拉,边哭边拔,终于拔起来了。他提着这棵顽强的树苗让两只脚带他踅回自家后院,他在井边擤鼻涕时看见几只萤火虫绕着桑树附近低飞,好像刚回家的人。
忽然,听到熟悉的哭声。
他听到阿嬷的哭诉声,对着放在客厅墙边他病逝的父亲的灵堂。阿嬷一有辛酸事就蹲在她独生子灵前痛哭,泣诉她多么命苦,老了无依无靠,看着孙子一个比一个小,无老爸教示,学好学坏拢不知,叫她怎么办才好!
他好高兴,攀着窗户看,客厅那边是亮的,显然他们都在那里。心里有一条小通道穿透砖墙连到那儿,他马上被哀凄的哭声缠住,靠着墙蹲坐地上,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虽然隔着厚厚一道墙,但跟阿嬷一起哭泣让他有安全感,不再觉得被家人遗弃。
他专心地哭,由于思念在外地工作的母亲,因此哭声之中除了伤心别有一层倾诉的意思,仿佛只有阿母能了解他的委屈,偏偏她不在家,脾气暴躁的阿嬷除了打骂没第二句话,要是阿母在就好了。
阿金哭着哭着竟打起瞌睡,不知过了多久,门闩拉动、木门“咿歪”而开的声音让他惊醒。他像一只小花豹,迅速奔到草垛后面躲着。推门出来的是阿嬷,她到井边擤鼻涕、洗毛巾、擦脸,重重地叹了气,接着进门去了,喊孙女孙子吃饭,都半暝三更了,阿嬷的声音哑哑的。
阿金支耳听,木门“咿歪”关上,重重地又落了闩,锁住。
他闷闷地站着,不自觉地抽取稻草、丢掉、再抽一束……天彻底黑了,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夜幕,只有一两处竹园透出微光。没有人声,只有忙碌的蛙鼓、不眠的夜虫。
阿金踱到桑树下,搓一搓脚,专心打死几只蚊子——我饿了没得吃,你们饿了居然可以吃我——接着,背靠树干,忍不住探头望一望后院那扇门。黑暗中,看不出动静,但他看到窗内有了灯光,想必他们都在“吃饭间”吃饭。
他抱着桑树,仿佛这树是阿母,不,是他死了半年的阿爸化身。他本能地踩着枝头爬上树,身手灵活像一只猴子,疲倦的猴子,坐在高处稳当的位置,树完完整整地笼罩他,有依有靠。他嘤嘤地哭出声,用脏手抹眼泪抹得脸也脏了,忽然从树叶间看到月亮,水水的,仿佛也在哭。
一只猫头鹰不知何时飞来,栖在阿金家屋顶上,面朝着他,一动也不动。阿金先看到月亮然后看到它。如果是平时,一定兴奋地爬上屋顶想抓它,就算抓不到,朝它做鬼脸吼叫吼叫也很好玩,但现在他没心情捉弄这只“暗光鸟”,相反的,他一点也没想到捉弄,反而觉得只有这只猫头鹰知道他的委屈,特地飞来陪他。他对着猫头鹰哭,好像它是他唯一的朋友,嘤嘤、呜呜,哭得太专心了,眼泪糊掉视线,黑夜变成幽深的海。
不知哭了多久,阿金坐得酸了,挪一挪位置,一晃眼,隐约看到一条高大人影从草垛边闪过,他的心脏被捶一下似的紧张起来,是鬼吗?他抱紧树枝,现在不是农历七月半,但是田野间到处都有孤魂野鬼,等着捉短命人。他阿爸就是被恶鬼缠上,才会很快病死。
“阿爸!”阿金小声喊着,他感到害怕,又嘤嘤地哭出声,如痴如醉,希望阿爸在他身边,随即想起阿爸死了不可能现身,更是伤心地又喊了三次“阿爸,阿爸,阿爸……”
“落来,露水重了,会生病。”
阿金停声,听到有人叫他下来。低头看,没半个人影,望向屋顶,猫头鹰不知何时飞走了。刚刚是猫头鹰对他说话吗?视线被树叶遮住,他干脆跳下来巡,从竹丛、草垛到桑树,全无人影。他仰头看了看树,黑的天,只有银闪闪的月亮挂在树叶间。
既然下来,他自然朝后院那儿探一探。挂在木门外面的那颗五烛光小灯泡是亮的,照着窗台上,似乎有一碗饭的样子。
阿金什么都不顾了,急急去看,果然是一碗饭,上面布满青菜、萝卜干,不知是谁放的。萝卜干的咸香刺激他的鼻腔,像母亲牵小孩的手般牵动他的肠胃。他坐在地上,专心扒饭。米饭香味完全占据他的心,让他忘记种种不快之事。这真是奥妙极了,来自土地的五谷杂粮竟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立刻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大概因为这土地经过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及阿爸亲手耕种,将来也要传到他手上,所以即使四代男人都亡故了,他们的祝祷与愿力仍旧存在于土壤里,借着米粮灌注到他的小身体里,暗中支持他抵挡眼前风暴。阿金吃个精光,仿佛把阿嬷阿爸阿母弟弟妹妹都吃进肚,连十五只鸭九只鸡三头猪也吃进来了。他满足地摸一摸隆起的肚子,走到水井边洗碗筷。
他望着不远处那棵桑树,夜风吹过,好像有人躲在树后,不出声,看着他。
小灯泡不够亮,仿佛一句听不清楚的梦话。晚秋的夜已经深了,露珠一颗颗凝结。
夜更深了些。阿金背靠墙壁坐着,困了,也觉得凉,打了大呵欠,正想躺下来睡觉,忽然不知怎的站起来,试探地伸出手推一推那扇木门。
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