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美丽人生
清朝的黄景仁只活了三十五岁。他一生坎坷愁苦,终于声嘶力竭,死于贫病交加的颠沛路途之中。为了看病,贴身的衣物被典当殆尽,围绕尸体的只有一些断简残编。忧愁了一生的黄景仁,就这样狼狈地死在乾隆朝的盛世里。
1783年,黄景仁死的那年,也是英国被迫承认美国独立的那年。
黄景仁——有时候我们也喊他黄仲则,不是那种几千年来散见于各个乡村城镇的普通寻常的落魄文人。从所留的作品质量看,他是难得的作诗高手,是那种即便放到几千年的文坛之中亦应该有姓名的大家,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心灵宝藏。黄景仁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于写“愁苦”,在他之前,没有人能够想象,在天才诗人的笔下,即使愁苦悲哀,都可以那样魅丽精致、缠绵悱恻,让人想要反复吟咏。
癸巳除夕偶成 其一
黄景仁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除夕之夜,千家笑语,独立市桥,一星如月,看了多时。安详恬静的除夕夜,安静立在桥头的清瘦的人,莹莹的昏黄的星斗,这幅场景恬淡极了,谁都不知道,在暗处,在某颗心灵之中,兵荒马乱、狂轰滥炸、血浆涌起,一生千疮百孔,忧愁早就吞没了一切。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名句,严格说来,算不上绝对的原创。句里隐隐约约,有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李中“羽客不知何处去,洞前花落立多时”、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或周邦彦“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的影子。
杜甫不知何去何从,独立苍茫,也有愁意,但他好歹占了一个“饮酒”——只要还喝得起酒,人生就不算太苦。李中的“洞前花落立多时”纯属无病呻吟。冯或周的句子,颇像今日年轻人发在朋友圈的自拍照,无一张不美丽精致,只是,难免有自恋的小心思。
句里不乏前人的影子,但吟咏出口之后,前人只得拱手而退。唐宋大手笔,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清朝的年轻人折煞,如椽巨笔遇到黄景仁,竟纷纷落了下风,最狠的是,落下风的那些人中,还有一个号称“诗圣”。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清,群星闪耀,佳作如云,卑劣压抑的清朝何德何能?年轻瘦弱的黄景仁何德何能?更不用说当时的皇帝是乾隆了,这样一位铁憨憨的治下,凭什么可以诞生这么精彩的诗句?
顾随先生论诗,以为诗人可以分五种,曰出世、曰入世、曰蜕化、曰寂寞、曰悲伤。按照这个分类对号入座的话,孟浩然大概是出世的诗人,李白、杜甫大概是入世的诗人,黄景仁一定是悲伤的诗人。“五种诗人中,前四种都有点勉强做作,后一种最有人情味……孤独之极,是强有力还是悲哀?中国诗中表现的是后者。”
我们喜欢黄景仁的诗句,与其说热爱他的才华,不如说是迷恋他笔下的悲哀。
黄景仁的悲哀,不是汉魏“白骨露于野”的凄惨,不是大唐“路有冻死骨”的愤慨,是单纯的属于个人的微小到不足挂齿的悲哀。人的目光常常更愿意留在近处,人的情绪常常更容易被细碎的情怀打动,国家消失甚至人类灭绝所带来的悲哀,有时真的抵不上亲眼看见一个人安静的愁容。国恨家仇、桑田沧海离我们太远,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努力地想要共情,发现并没那么容易做到。
这时候,我们遇到了黄景仁。
绮怀 其十五
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有些年轻的女孩,乏味得像一碗没加酱油的牛肉面,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在朋友圈里发出这句她们也许并不知道作者是谁的“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种社会现象,足以证明黄景仁的伟大,他以诗歌的力量,打穿了次元壁,用一句很庸俗的话形容,黄景仁“出圈了”。
即便那些大脑空洞、不爱读书、沉迷游戏、被阶层固化困于原地的特别年轻也特别肤浅的女孩,在生活的夹击之下,竟然也能从黄景仁的诗里得到安慰——她们不知道诗里有多少悲哀,她们看不懂那诗句有多么幻灭,她们还不曾尝过那种一生都无法填补的遗憾,她们还不曾真正知道人生的况味,但她们能够感受到,那是一首好诗——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已经俘获她们的心。
即便那些骑着鬼火的无知少年,在没钱吃饭的日子,在兜里没有水泥无法斗舞的日子,在村口小卖部不再出售辣条的日子,在妇产医院隔壁的网吧还可以包夜的日子,他们偶尔也会从空间或票圈读到李白的诗句,并且被李白深深感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爱李白的“鬼火少年”,一定也会爱上黄景仁,如果他们知道清朝还有一位值得一读的诗人的话。黄景仁的《少年行》,我觉得鬼火少年们读到之后,会恨不得将它文到后背上:
少年行
黄景仁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
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
诗歌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愚蠢幼稚,也有读诗并发朋友圈的资格,也会一不小心就被历史深处某个老几随手写下的句子打动。人非草木,控制不住。
黄景仁的爱情,其实不算很特别,跟大部分人的爱情一样,充满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爱情这鬼东西,我就没见过美满的: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对CP,看起来浪漫得不得了,其实不过是司马老师骗钱骗色,糟老头子坏得很;创造出“举案齐眉”成语的梁鸿孟光两口子看起来还行,只是女孩长得太丑了,让人很难祝福得起来;董永七仙女,小流氓偷看女孩洗澡,可耻至极;许仙白娘子,人蛇一窝,不能细想;项羽虞姬,说起来算美人英雄,可是这样过把瘾就死的故事,仔细想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黄景仁的爱情,和所有年轻人的爱情一样,缠绵悱恻,幽愁暗恨,耿耿于怀。
然而,与亲情相比,与居家过日子相比,与上有老、下有小的细碎日常相比,爱情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立刻变得像一碗传统牛肉面中的牛肉那样,变得空洞虚无,不值一提,无迹可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别老母
黄景仁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老母亲的白发泪眼,谁忍注目?“柴门风雪夜”其实说不上太惨,天下寒士,哪个不曾领教?最惨的是诗人拜别慈母的悲鸣,“此时有子不如无”,一句话把悲哀写到了骨髓里。如果不曾有子,就不会有这一番白发送行的悲哀;如果不曾有生命,就不会有这一晚风雪连天的感慨。
现在的人可能会诧异,不过是生离别,又不是不回来,何以如此悲哀?要知道,那不是我们工作出差的离别,也不是长途旅行的离别,甚至跟我们背井离乡打工的离别也不同,那是被生活无情驱赶的离别:黄景仁的一生都在为养活全家而奔波,一刻都无法停下,否则,全家就会有饥寒之忧。生在人间,黄景仁疲倦至极,但又无处可退。
都门秋思 其三
黄景仁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只一句,人人堕泪。
为了生活,黄景仁走遍了大江南北,两条腿奔波不停。这个常州人的游踪一度来到敝乡颍州,面对醉翁、髯翁都曾驻足过的颍州西湖,黄景仁的愁绪并没有有所缓解。小时候我就知道每天路过的这汪西湖不简单,说起往昔的阔气,似乎一点都不比杭州西湖逊色,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个叫黄景仁的年轻人当年来这里时,心境竟然有那样的悲哀。
在我们本地人眼里司空见惯的水,在旅游市场竞争中略显落寞的景区,竟然见证过那么多伤心。白娘子说杭州西湖的水是她的泪,颍州西湖的水中也不乏泪水。其实,五湖四海乃至几大洋的水中,都有历朝历代不知姓名之人的泪水。人间伤心,吾辈来此,悔之晚矣。
颍州西湖(节选)
黄景仁
若教麻姑海上见,即此亦是沧桑流。
柳亭葵社共阒灭,令人一一悲山丘。
吾曹沦落偶流寓,姓名寂寞谁相收。
一杯公等起今日,更放何人出一头。
苦归苦,累归累,黄景仁仍然凭借其不落流俗的诗才,被人们当作清朝诗人中最特别的一位,稳稳位于有清一朝诗人的前列,甚至被视作“李太白第二”或者“清朝版本的李太白”:“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
认真说起来,黄景仁之才,未必就逊色于李白。
李太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其实吹牛的成分更多一些,没有太多的佐证,黄景仁的简历则硬实多了:九岁的黄景仁就能写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名句,虽然杜甫自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但七岁的杜甫吟咏凤凰的诗篇我们毕竟不曾见到,九岁小黄景仁的五更夜雨,我们却可以尽情地跪着领教。
李太白以大鹏、天马自居,但这都是对自我价值的单方面肯定,他一生都没有参与过类似高考那样的真刀真枪的残酷竞争。按照李白的想法,科举应试是为“凡马”而设,他天马放纵,如何肯屈就于闱场?尽管我特别能理解太白的傲气,也深知科举的弊端,我甚至和你一样,对那些仅有应试之才的低能儿嗤之以鼻,但黄景仁“十六岁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夺第一”这件事仍然让我感到肃然起敬。
当然,这种才学高下的比较,大部分只是茶余饭后消遣的游戏,李白和黄景仁都是独一无二的,强行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退一万步讲,即便李白的才华真的不如黄景仁,那么,他若泉下有知,其实也没有任何介怀的必要,因为无论我怎样夸赞黄景仁,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黄景仁一生最服气的人,就是李太白。他对李白的仰慕热爱,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我们形容热恋的对象,常常用“梦中情人”四个字,说出来可能有点夸张,最常进入黄景仁梦境中的人,恰恰是李太白。甚至,黄景仁曾经明确表示,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在李白身边:“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公元762年,六十二岁的李白死于安徽当涂。
一千年以后的公元1772年,二十四岁的黄景仁在安徽采石矶“太白楼”即席赋诗,席上即兴所作名篇《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人人传抄,名震江南,“一日纸贵焉”。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黄景仁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一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当年李白抵达安徽宣城,登临以谢朓命名的“谢朓楼”时,能否想到一千年以后,更有后人慕名登临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太白楼”?当年李太白信笔发出“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的感慨时,能否想到一千年以后,更有后人追问“楼中谪仙安在哉”?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雪泥鸿爪,白驹过隙,本就是人间寻常。
白香山有诗:“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韦浣花有诗:“李白已亡工部死,何人堪伴玉山颓。”
过李白墓时,黄景仁留下了两阙《贺新郎》。
贺新郎·太白墓和雅存韵
黄景仁
何事催人老?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脁。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
梦中昨来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
这词里最让人伤心的是开头那句“何事催人老”,别人都能写这句,唯独黄景仁不能写,他既然敢写,我就敢哭出声来。何哉?因为青年即死去的人有一个特权,他不曾老去过,不曾说过老人常说的那种怯懦的话,不曾有人见过他老去的样子,这也意味着,他将不得不永远年轻。
黄景仁不关心李白人生中那些不顺心的事,他只是崇拜李白的诗才,他埋怨李白:你写那么好,让别人怎么活?他幻想李白向自己提问:小黄啊,后人当中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他幻想自己可以回答李白的提问:就算有,也是孟郊贾岛吧。
如果我是孟郊或贾岛,听到黄景仁如此慷慨的评价,恐怕要激动地破棺一聚。
别人都觉得黄景仁诗风奇崛,与众不同,像武林中人看令狐冲使用独孤九剑,却猜不到那绝技的来历。按照黄景仁的说法,他一生作诗,都是在学李太白,“我所师者非公谁?”李太白平生孤傲,不肯低头,除了谢朓,所谓“一生低首唯宣城”是也。那么,黄仲则又何尝不是“一生低首唯青莲”呢?
李白墓旁,自幼熟读太白诗的黄景仁感慨壮烈:“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李白的诗与酒,让黄景仁五体投地:“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当然,谈到李白时,你很难回避杜甫,黄景仁也很喜欢杜甫,曾经追访过杜甫的遗踪,但他对杜甫的喜爱显然不像对李白的喜爱这样纯粹,他终究对杜甫有点意见:“终嫌此老太愤激。”
心疼杜甫,杜甫不哭。死忠粉丝的双标向来都是这样残酷。
李白比杜甫老多了,黄景仁不称“彼老”,杜甫比李白年轻多了,黄景仁却称其为“此老”。请问,谁一生下来就是小老头?杜甫难道就没有年轻过吗?根据专家考证,人家杜甫一生至少有三十四种不同的称呼,“浣花”这样的名字难道真的那么拗口吗?何以顾随先生张口闭口就是“老杜”,黄景仁一言不合就是“此老”?李太白究竟哪里好,为什么没有人喊他“老李”“老太”或“老白”?
最让人觉得心疼的,是黄景仁居然嫌弃杜甫“愤激”。论愤激,谁能比得上你家爱豆李太白老师,“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这样的句子都写得出来,你竟然视若无物,还嫌弃杜老师激愤?
臭味相投、一见如故之后,别人都变成路人甲,诗圣来了都不带给面子的,此是人情所在,不服也得忍着。有些人说不上哪里好,爱上之后,其他人居然都不见了,真奇妙呀真奇妙。
从诗到人,我们不得不承认,黄景仁身上,确实有那么几分李太白的影子。
李白活在盛唐,黄景仁活在乾隆朝,两个时代都被称作“盛世”。两个相隔一千年的历史上最有名的盛世里,两个同样才华横溢的男人竟然无一例外地怀才不遇、颠沛流离,郁闷到白头,愁苦到吐血。这样诡异的事情,让我怀疑“盛世”两个字其实不是什么好词,说不定跟骂人没什么区别。唐玄宗沉迷女色以至国破,清高宗是个败家子,李、黄这两位千年梦魂之交,摊上这俩奇葩皇帝,也是难得。
李白的“狂”,黄景仁也学,据说黄年少时也狂得不要不要的。
然后是结局,两个人都可以说是“郁郁而终”。李白做过翰林,发现不过是陪皇帝闹着玩;黄景仁做过县丞,却发现那点工资根本养不起妻小。一生短暂如流星,哀愁郁闷间,死亡倏忽而至,再也没有尝试的机会,再也没有独立小桥的诗人,再也没有胡乱举起的酒杯。
如果有平行世界,我相信李白和黄景仁真的有可能是一个人;如果有穿越这回事,我愿意相信,清朝的黄景仁是李太白穿越而来。——这两个人的诗歌固然不同,但他们人生的范儿和吃过的苦,实在是太像了。
唐朝的李白、杜甫、高适,清朝的黄仲则,他们的作品,乃至所有流传至今的古诗作品,我们都可以安静地欣赏。拥挤的地铁,喧闹的酒吧,当你拿出一本竖排的古人诗集或者那个买来三个月之后仍然在用的kindle,读一首被大部分人遗忘的古诗,如果正好被我看见,我想,我会被你惊艳到。繁忙焦躁的时代,人们更倾向于用声色堵塞五官,特别让我费解——这样的时代,明明更应该读诗才对啊。
诗歌和诗人不同,对李白、杜甫、黄景仁这样的人而言,在诗歌之外,他们本人也早已成为审美对象。
我们当然会忍不住喜欢高适“相看白刃血纷纷”的句子,或者曾经从那首《别董大》里获得力量:“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因为戳心的文字,正常的人都无法抗拒——你无需知道作者是谁,你无需知道作者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无需知道那些诗写于何朝何代何时何地,读到了,就是读到了。看哭了,赖也赖不掉。然而,如果抛开诗歌,把高适和李白、杜甫放在一起时,把人当成审美对象,大部分人会喜欢李白或杜甫,高适根本没有赢取好感的机会。
原因是,高适没有故事,或者说,他那点故事,太过平淡,根本不够打动人。高适的一生有什么呢?年轻时怀才不遇,当过兵,吃过苦,遇到过一些挫折,后来发迹,当官封侯,像绝大部分人那样,死在家里的卧榻上。
这是一个幸运儿和成功者的人生,高适本人未必会反对这样的人生,但从旁观者来说,略显平淡。年轻人哪个不吃苦?年轻人哪个不抱怨?在漫长的奋斗和历史机遇的加持下,取得事业的成功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你官高位重,实现了你的大唐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没劲。
相较而言,李白、杜甫的故事太多了,也动人多了。
梁园之游,明明李白、杜甫、高适一起参加了,但人们老是不爱提高适,因为高适成功了。老百姓习惯了居高临下,读书人习惯了感慨唏嘘,你一个成功者叫我怎么审美?
人们喜欢看激烈对抗的电影,生死一瞬,血浆横飞,全片的气氛越紧张,观众心中的快感越强烈。如果把鼓掌和欢呼最激烈的观众送进电影里,让那些炮弹在他身边爆炸,让那些怪兽在他背后怒吼,让那些虫子在他身上乱爬,让那些巨石在他脚下崩塌,让那些利刃穿过他的心脏,他会不会乐意呢?
李白的坎坷人生,因为充满了荒诞的奇遇、激烈的对抗、强烈的情绪反差,从而成了人们的审美对象。观众们读李白的故事,从来都不会考虑李白是否乐意做李白,或者,李白是否乐意做观众们脑海中建构出来的李白,观众们只是觉得:这哥们儿有点意思。
审美这个事儿只有一个讲究,叫“文似看山不喜平”。从审美上说,高适、裴宽们没啥意思,李白、杜甫们度过了值得人们反复回味和欣赏的“美丽人生”。高适、裴宽们奋斗了一生,但是他们作息太正常、生活太规律、愿望太朴实、道路太平坦,没啥意思。
李白有多惨,人们就多爱李白。
有个戏叫《李太白匹配金钱记》,讲两个年轻人谈恋爱,遇到点家庭阻力,这时候李太白奉旨做媒,成全了小两口的姻缘。故事肯定瞎扯,但戏里的李太白俨然是丘比特一般的存在,他的出场,代表着皇帝意志,甚至代表着自然法,他的祝福,意味着这桩婚事任何人都没有反对的机会。编剧不会考虑的一点是,李白的婚姻本身就很坎坷,家庭也远远称不上幸福,爱情短暂得像一声叹息——他根本没资格给别人说媒。
前面提到过,有个段子,说李白的腰间生有一块常人身体所没有的骨头,名曰“傲骨”,这块傲骨影响了李白的行为方式,直接导致他面对权贵无法做到“卑躬屈膝”。从李白的干谒文章里,我们显然感受到了这块傲骨的存在,以及它所带来的致命影响:如果李白在求人办事的时候稍微收敛一些,也许一生会略微不用那么辛苦,这块傲骨如此突出,到死都不曾坏死。
关于傲骨的赞颂,其实是把李白的性格缺陷当成了审美对象。一个人在求人办事的时候怼人,根本谈不上傲视权贵,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复杂纠结的情绪。显然,那些习惯于在权贵面前做出恭顺姿态的、情绪正常的人,把李白的疏狂当成了血浆横飞的动作电影来欣赏。
四十二岁那年,朝廷的诏书下达到李白家中,李白欣喜若狂。那是李白以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人、一个渴望成功的中年人、一个半生坎坷的失意者所能给出的最自然的反应。对李白来说,那是此生久违的高光时刻和巅峰体验,那种可以触碰得到的、可以拿出去给身边人带来安慰的、能够得到绝大部分人承认的、不再飘飘欲仙而是属于尘世的荣耀与幸福,是值得珍视的。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评论者常常诟病这不够大气,这有点暴发户的感觉,这略微穷酸,这不够李白。
如果李白当时撕毁诏书,再送一句“去你的长安”,一定会看起来比现在这样美。
郭德纲先生常引用一句优美典雅的说法,叫:看出殡不嫌殡大。赞美的,就是这个现象。
黄景仁贫病一生,死在路上,悲哀极了,在人们眼中也“美丽”极了。天才的凋亡,才子的不遇,命运的不公,哪一样都能让人感慨上那么一阵子。
乾隆帝寿命极长,当了一辈子富贵平安的皇帝,写了好几千首自我感觉良好的诗,到死都不承认自己是傻子——人们却都认为他水平很差,一点都不美,甚至还有那么点油腻恶心。
既然如此,如果让你穿越到清朝,你是选择当黄景仁,还是选择做一回乾隆?欣赏别人的“美丽人生”是一回事,轮到自己的人生又是另一回事。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今天的我们,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有数:如果你自己的打算是“好吃好喝好玩富贵平安活到死”,那么请你一定要注意提防那些让你过“美丽人生”的人。
黄景仁写过“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的句子,发出过“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他早就看透了这“美丽人生”是个陷阱,但他无法抵抗。短暂的一生之中,黄景仁从未有一天放弃过诗人或者书生的身份——
和你、我、乾隆一样,黄景仁和李白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变成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