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中学生读简媜

第18章 却忘所来径

中学生读简媜 简媜 4009 2024-10-22 04:48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无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漂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谁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

  近一点的距离面对她,才发觉她的冷肃:两道柳叶弯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好像司掌善恶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们世人的浊气;而那唇,除了一个“俊”字是不作第二语的!她的脸色苍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还是不肯有一点油腻与污尘,但是,那种白像淘洗过的,下决定心淘洗尽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来的铅华。

  唉!这女人若从河岸走来,你会说她如水;若从山上下来,你会说她像岩;若从红尘而来,你便乍然一惊,以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

  听她说话,有些负担,因为她声音的旋律与语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说话,如麦芽糖,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哗啦啦泼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风,气呼呼刮你一阵。而她喜欢停顿、思索,语气是由烈炼成平的,语句是由硬磨成刚的!所以,听她说话,你很像在捡一地的石子。

  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就连我问她这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经历多了,会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到什么?什么呀?……”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

  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

  她偏着头,手背扶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她说:“以前,我想,佛法算什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备受宠爱却又无限孤独的幺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区林绿;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鸟及飞鼠……还有一年到头晾着的一爿好蓝好蓝,你爱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蓝天。

  佛法,算什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眼中有许多成长的故事,浓冽又深邃的:“你随时随地在印证佛理。”

  “譬如?”我问,这下子换我不服了。

  “诸法无常,”她俨然地说,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因缘聚灭。”

  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

  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

  “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

  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

  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

  把“无常”从四五岁未解事的年纪背负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刻骨铭心!若是盐液,也早把好好的身体发肤都蚀尽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满院的紫花而雀跃!而快乐!而蓬勃!那是多么单纯的幸福!多么慈爱的天!多么温暖的地呵!可是一早再看却都谢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凭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啊!我的心于此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狱!

  她却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

  她没说,我的心说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不知道此刻时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绪游**于有与无之间,不着边际,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却又熟稔得热,像一个发言人。

  “总……”我试着问:“总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吧!难道他们……”难道不能安身立命于一块土或一间厝里?

  她看我一眼,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这一席“图穷匕见”的谈话。

  “不是总有。”她低下头,抚着发,一起向记忆之深渊探影:“是一直有,”抬头很肯定地说:“爱情。”

  但是,那样多痴情于她的,不舍昼夜追随着她的,竟都听不懂她心中的天籁!

  “他们说,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叹:“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道,如果不能对生命有解释的答案,与其两个人一起茫然,不如独自。”

  他们说美丽的女子不允许镇日锁住剑眉,他们一听她疑问,便送她糖、鲜花、漂亮的果子,却不晓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长颈宽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时间中酿成骇人的惊涛烈酒,却倾倒不出,日复日,变成酸液苦汁。

  “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

  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

  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谁?谁又能为谁做主?

  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

  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我犹然可以想见,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

  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

  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

  第四束,断儿女情长!

  第五束,断贪嗔痴!

  且将女儿身,还给天!

  且将女儿名,还给地!

  热泪盈眶!缓缓地无数阿僧只劫以来此时此刻重新诞生,那红尘滚滚已止,那风雨飘摇已止,那翠微拂衣、女萝牵裳的所来径亦止,都化成轻轻一句:“阿弥陀佛!”

  秀美回来说:“突然,不晓得怎么称呼他了!”他现在是无名无姓的静然赤子,等着他即将黎明的出世。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他,心行处灭,言语道断。

  第二天,佛光山大雄宝殿里梵唱如海潮,一波一波清净着他们的菩提慧命。他们虔诚地唱:“……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对着佛陀座前发下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凡家姐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

  当我再仔仔细细面对他时,他喜溶溶洋溢一身,果然是大丈夫庄严相好:剑眉隐于鞘,双目如判然明珠,鼻梁似秀峰,不轻易出语的唇,此刻圆满。

  你若远远喊他:“师父!”

  一袭黑色长衫,旋然,来到你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