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只喷火游龙,尤其在台北。
如果仍然信仰中世纪的浪漫,坚持每一个早春之夜应该这样开始:沐浴之后,你独自端着咖啡走进书房,推开两扇玻璃窗,回到柔软的沙发上松松地坐着,啜饮咖啡,继续把一本小说的最后一章看完;这时,窗台上,一只夜莺飞来约会,为你吟唱小夜曲,晚风吹拂蕾丝窗帘,一钩早月被夜莺之歌召唤而来,停泊在你的眼底;你走到窗前,栀子花香像烟一样缭绕着密林,你看到林子之后,有一条闪烁的琉璃河,那是星子在人间的倒影;你感到幸福像衣上纽扣易于掌握,忍不住展开双臂,善解人意的夜莺跳上你的肩头,你决定像一只蛾扑向琉璃灯火,因为春夜的重量叫你无法承受……
如果有人的夜是这样的,非常确定不是台北市民,因为晚餐之后,台北人不会开窗,夜莺早已加入摇滚乐团,在马路上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至于栀子花香,那是某种品牌的室内芳香剂,永远不要苛求晚风,除了糖炒栗子、烤香肠,它交往的对象是汽机车的排烟量。当然,也不必千里迢迢飞蛾扑火,夜市就在家门口。台北的夜已经淹进来了,当你与友人正在电话谈心,不难听到对方那儿穿插“跳楼大甩卖”的喇叭声,而他也听得到你这儿“三斤一百块,要买要快”的行情。永远不要在台北的夜间写情书,你会不小心写下“血本无归,买一送一”这等断送前程的句子。你应该带她逛夜市,训练“把握良机”以及“大抢购”。
虽不是野战突击,逛夜市的装备也不能忽略。首先,请把那一套优雅高贵、彬彬有礼的生活美学脱下来,你应该裸裎一点、野兽一点,才符合夜市的丛林生态;记得多带些钞票,且要有视钱如粪土的决心;你最好衣着轻便,腰系霹雳包,足趿凉鞋;如果找人同逛,千万别找人格修养太高、趣味不相投之辈,他只会压抑你的冲动,最好独行,学习做一只饿狠了的秃鹰,啄食夜市这块肥肉。
公馆、士林、万华、四平街、通化街、沅陵街、饶河街、顶好大商圈、信义路、仁爱路……每一个行政区都能找到夜市,比派出所好找。晚间六点左右各区的夜市闹钟响起,一辆辆载卡多、好马七四七、裕隆、喜美小轿车,停靠路旁,“借过!借过!”等公交车的先生小姐乖乖让出方块砖,只见一两条人影迅速铺摊、摔下货物、架起灯杆,任何军事训练养不出这等魔鬼身手。夜市自有一套江湖秩序,哪几块红砖是谁家地盘清清楚楚,想分一杯羹的零星散户很难插足,遂形成另一批候鸟,在江湖的夹缝中生存。当然,也不乏家族连锁经营的,爸爸在士林喊着,妈妈在公馆蹲着,儿子在顶好叫着,三部合唱把银子唱进来。作为百货公司的孪生兄弟,无店面的夜市显然比前者更善于体察民生,每一条夜市大多能掌握该区流动人口、年龄层及购买兴趣、消费能力,仿佛事先做过民意调查、偷数过他们的荷包。一个老谋深算的夜市贩子,绝对不会在忠孝东路摆锅碗瓢盘,更不会在公馆卖蛇胆、升阳药;东区已经非常雅痞了,而公馆的少女比较喜欢卤鸡脚鸭肫,或水煮包谷,还要刷两下盐汁。
跑单帮的,扛回香港、日本、韩国或欧洲的时兴货;尼泊尔风流行时,半条街的女人拥有印度丝巾、泰国蜡染及尼泊尔银饰。这批单帮客专跑时髦女人荷包,用国际航空机票教她们走在时代尖端,未婚的上班女性出手阔绰,值得一跑再跑。岛内大切货的,抓得到家庭主妇的心,物美价廉符合理财哲学;奇怪的是,女人没结婚时,为了赶搭时髦列车,捧银子砸水沟,眉头皱也不皱;结了婚,三条棉纱抹布她也发誓掐头去尾,抠得夜市贩子遍体鳞伤,可见女人的螫子是婚后才长出来的。两岸还没谈拢,苏州竹筷老早跟咱们的大同瓷碗在老百姓家吃统一饭了,台湾啤酒与五粮液同桌,饭后,泡泡君山茶,就用宜兴紫砂壶或万寿无疆米粒烧茶具组。大陆货化整为零跟着探亲团回来或海上仙岛“龟山夜市”大批发,总之,不需要填写什么放弃共产党身份之类的,所以抓不胜抓。仿古玩手工艺品、黑白瓜子南北货和药材,尤其药材,仿佛台湾的病得靠大陆医了。如果你在群众运动中头破血流,就用云南白药;若是为民喉舌或倡导政策以至于协商太久坏了嗓门儿,喷点西瓜霜吧!大陆药的优点是说明言简意赅,瞧瞧这个:“化痰驱风,镇惊安神,头目眩晕,痰涎壅盛,神志昏乱,言语不清。”像我这种古文底子深厚的人念起来跟尚书、诗经差不多。反正,中国人就是这些病嘛,还不都是这儿酸那儿疼的,统不统一让他们看着办吧,咱们老百姓早就在夜市里“哥俩好啊一对宝”了!
所以,灯泡亮了,摊位云集,人头攒动,街道短巷摇身变成嘶吼流行歌的都市游龙。我们开始摩拳擦掌、交融汗水,拍卖台北的今夜。
你不妨先来一盘炒米粉、贡丸汤填满肚子(看这里啦!看这里啦!看得到便宜得到!),再吞一碗柠檬爱玉、吸几口小麦草汁降降火气(老板跑路啦!通通一百五啦!),你精神亢奋、脚力生猛(又包了,谢谢啦!)往人多的地方挤(看破红尘欲转来饲猪,出价就卖啦!),朝惨痛叫卖的货摊去(要买要快!要买要快!),你千万别被吹哨子、敲脸盆、搬凳子插在路中央手执扩音喇叭像赶僵尸一样的喊卖伎俩煽得欲火焚身,他们个个是身怀绝技的夜市乩童,能把死人叫活。你最好先快速浏览今晚货色,从内衣到微波炉专用盘、POISON香水到捕蚊灯、衣饰到指甲油、马桶免你洗到探亲手表打火机、猪哥亮大爆笑到帕华洛帝……凡中意的,先问价存底,货比三家兼瞧瞧卖方功力,这是夜市相人术,魔道交锋前,一眼便知可杀不可杀。第二回合,你只管到选中的摊子,揪出你要的货,千万别东摸西摸,让他看准你心里爱不释手,你应该摆张扑克脸,一副可要可不要脸色。他必定鼓动弹簧舌说这是百货公司专柜货,你让他讲下去,忽然亮刀:“五百我买,一句话!”他必定大喊冤枉毫无利润要你加个价,你随机应变添个小尾巴或毫无商量余地做转头要走姿态,他会喊你,说好啦好啦交个朋友吧卖给你,往后有需要记得再来。夜市的人际关系全靠一张嘴巴,我不一定来你不一定在。
前面这招“单刀**”适合高级品,“先减再除去尾巴”则适用民生杂货。摊子上琳琅满目,你挑中五六样,每项单价先去尾数,相加后自行打折,再掐掉尾巴,通常可以蒙混过关,这招纯粹比心算功夫,对方一看数量多,不留神就让你连三杀。
但是碰上特殊品,则不仅端出石磨功还要来一场谍对谍。相中一盆约二十龄五彩榆树盆景,高崖悬瀑姿态,搁在人烟脚下,确实委屈树魂。卖树人生意清淡,坐在小板凳上支棱着脑袋看别摊子黑压压背影,他大概幻想要是有三两只秃鹰上他这儿啄啄该多美!我虽非内行,草树盆栽也算涉猎甚久,他的货抵什么价钱心里有数。如此漫天聊开,言谈契合,摸清脾气路数。两盆五彩榆,原价各四千,磨到两千五,我说天也晚了,下回再来选树;他端出其中一盆,搁在路边摩托车后座,叫我再多看几眼,我说美是很美啦不过身上钱不够;他的舌头软得跟泡泡糖一样:“那,你有多少嘛!”“两千。”(我心里虚得很,杀千刀的,这价钱削肉见骨喽!)他很为难,纠着眉头闷闷地想一想,“好吧好吧!”赶紧收拾仿佛不愿多想,我说:“慢着,我要那盆悬崖式的!”他颇吃惊,辩着:“这盆好啦!”我与他对看三秒钟,各怀鬼胎,干脆抽丝剥茧说个破:“你故意搬丑的跟我谈价嘛!我要漂亮的才成!”他承认有意卖此无意售彼,起初报同样价钱已经有点后悔了,又想做成生意,所以去车保帅。他瞅着悬崖榆,似乎不忍割舍,又摸出花剪替它修了修,盆景养久,难免动真情。这性情流露的一面已经击中我的要害了——所有砍杀伎俩只在硬碰硬时下得了手,凡实心人、木讷寡言或赚外快的学生,别说不忍杀价,照顾生意兼三两句替他敲边鼓招买主。总归是红尘中的兵卒,虽然买卖是杀戮战,但关刀只往大数目砍,留点小体贴也不枉夜市相逢一场。他终于保持两千出让悬崖榆,对方交心我也缴械,毫不议价多买几样作为补偿,当下气氛欢喜,临走,他忽然冒出一句:“你还没结婚!”我愣了:“你怎么看的?”他非常认真地说:“你太会挑了啦!”两人会心而笑,他又指着另一盆福建茶问我要不要顺便带,我也很认真地说:“没问题,等我结婚后,叫我先生来买!”
如果都会夜市属龙,郊区的当然属蛇。
每周两集,晚餐时刻,小喇叭车绕巷而行,宣告今晚的夜市有“特色”——歌舞团的。杂货质量比不上都市,唯独清凉歌舞限制级——九点半以后——叫人瞠目结舌。这些加料的表演,通常在空地搭个大布幕兼作更衣、休息室,卡拉OK伴唱机是唯一道具,男女主持人都已满面风尘、人老珠黄,台词当然荤腥不堪,仿佛人生除了猪肉就是牛肉。他们以低胸高衩旗袍做招徕,为各位乡亲演唱一首《无言的结局》,爆炸头、胭脂脸、已经发胖的身体,就在石砾空地上踩着三寸高跟鞋用破嗓门叫完结局。小孩、少年、男人围得昏天黑地,不乏猴急的民众喊“脱!”男主持人稳场子,说一定会脱的啦,但现在我们先卖药,接着揪出一条大蟒蛇盘在肩头上。
通常在这时候,我会像铩羽的斗鸡快速走过郊区,不管从都会夜市带回多少战利品,胜战的滋味挡不住深沉失望。过了桥,歌舞声像一只空瓶没入河中所发出的嘟囔声,在星夜里,很快被蛙鼓、溪唱取代了。我坐在小桥石栏上,面对溪水及稍远的半壁山峦完全安静下来。峦坳处有座野墓,时常发出奇异的蓝色光点——夜钓者的光或传说中的鬼火?晚风像恋人的手为我拂去尘垢,我渐渐遗忘在夜市征伐的一切记忆,也不愿想起石砾地旁邪笑的孩童的脸。月光洒在溪面上,为何能发出蛙声?蛙鼓为何能将我凝固成石雕,仿佛在小桥上坐了一整夜!
忽然明白,晚间六点以后,“半个我”像秃鹰一样飞到都会夜市啄食肉屑;另外一半向往中世纪的浪漫春夜,轻灵的夜莺栖在肩头,一起坐在石桥上观赏夜色,并且等待疲惫的“半个我”回来,合成一体。所以,有一种声音不断在心底回**,说蓝光的确在今晚出现,那才是琉璃灯火,不灭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