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贴纸都买不到了!”他蹲在冰箱前面,抠掉一只瞎眼的大狼犬,黏胶死咬着冰箱壁,那狗仿佛不想走。
他随父母回台度假,异国一年半载,原来孱弱的身子被**得抽芽,那种冒法非常危险,高瘦得不见肉脂,恨不得长大成人似的,可是神情仍然是十来岁小学生,他抠大狼犬的手势就是个孩子。
四年前,她打电话给我,需不需要冰箱,有两台呢!虽然旧的,性能仍然不错,丢了也可惜。她离婚时,带出来一台冰箱,再婚的这位先生,也有一台,都是小型的;他们新婚,按习惯重新购买家具,仿佛旧物染了过去的伤痛,不宜带进新房,新的已经来了,旧的未去,分外显得棘手。我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人生的情节在他们身上忽起忽落,不知不觉清出很多沙发、电视、床、冰箱或者画眉鸟、小狗狗,我充当不设店面的跳蚤商十分老到,几通电话觅得新主,顺便叫合作密切的“神通货运”,一路东西南北把货送到各家,每户酌收运费若干,宾主尽欢。朋友们互不认识,只有我清清楚楚谁家的电视纳谁的眼睛,谁的冰箱吃谁的啤酒。
其中一台“大同”牌的,给了一位单身汉,从北投搬到汐止,我连冰箱长得啥样都没见着,他倒是兴奋地在电话大叫:“天啊!你该看看冰箱,全是贴纸,我连把手都找不到啦!”他希望知道这些贴纸是怎么回事,他的朋友来家看到冰箱,莫不取笑这位留美学人、年纪一大把的男子汉,搞童心未泯的把戏是否潜意识里有什么秘辛?他一遍遍解释,愈说愈糊涂:“我的朋友简媜的朋友的现任丈夫与前妻生的小孩贴的!”人生乱如麻!要命的是没人肯相信,“算了吧!偷生的小孩贴的吧!叫他出来喊伯伯!”言下之意,我与他有什么暧昧。这下我火大了:“警告你那群烂嚼舌根的,再瞎掰,我租流氓揍人喽!”
头一遭,回头打探冰箱的故事,跳蚤商也得交代货物的沧桑史,非常人道精神,仿佛这一家的人生情节得随货送到另一家才算功德圆满。每样东西之所以被选中又被丢弃都有艰难的理由,尤其家具,曾经承受一家的甜蜜,又默默见证灰飞烟灭的终局。人事伤心,对象没理由继续存在,或丢弃,或转赠,说不定从苦命鸳鸯跑到欢喜冤家的手里。我一向谨记跳蚤商的操守,不说穿货物的身世,除非旧主飞黄腾达,属“欢喜抛弃”这类的。实则而言,人生无喜剧,货物身上多的是斑驳记忆。碰到好奇的新主,打探货物隐私的,我若有好心情就编一席合家欢的谎话哄他们,若心浮气躁,就直截了当:“沙发就是沙发,坐就是坐!把你们小两口坐肥了,换套新的,爱扔不扔随便,问那么多,烦!”
十三年前吧!朋友的现任丈夫在台北工作,他的新婚妻子住苏澳,夫妇两地奔波,一周聚一次,不久,生了儿子,仍然南北分离——至于为何如此,则有不得不的情势,人生实在没啥道理可说,当事人既然拗不过它,听者也就认了。刚做爸爸的他,买了这台“大同”冰箱安在苏澳,专冰些婴儿食品、奶瓶之类的,母子身体都不好,渐渐又冰进药补、秘方之类的。这冰箱打从插了电,肚里就不像个家,一般新婚家庭的鸡鸭鱼肉、奶油、隔夜菜、水果、布丁、养乐多,它全没尝过,成天一股中药味在肚里打转,仿佛它也是个病胎。几年后,小孩三足岁了,做母亲的又怀了第二胎,总算迁到台北,冰箱也牙牙学语住在一块儿,眼看有像样日子了,怎料难产,连人带婴冷在手术台上。医生管不了的事儿,葬仪社管得了,买副棺材冰进母子一铲子埋了,可是活着的老父幼子谁来管?活生生的日子比什么都可怕,一个等老,一个等大;一个希望老得慢一点,一个想要长快一点!父子俩抹泪搬了家,拖着那台冰箱像牵一条忠狗。
失娘的孩子在保姆的巴掌上流浪,换了八个欧巴桑最后回到自己家里,谁都不爱带调皮孩子,同样价码换个爱睡觉的多省心。漫漫长日,孩子学会从幼儿园回来自个儿掏钥匙开门,打电话给爸爸:“回家了,再见!”学会开冰箱找点心,打电话给爸爸:“吃完蛋糕了,再见。”学会含温度计,打电话给爸爸:“没有发烧,再见。”傍晚时分,学会看卡通,支着耳朵,听巷弄口传来男人的脚步声,爸爸带回晚饭便当及贴纸。
贴纸,五形的新奇世界:玩球的猫咪、啃红萝卜的小白兔、飞跃的狼犬、穿披风的米老鼠、吸烟斗的顽皮豹,唐老鸭踩着大脚板上街给小鸭仔买生日礼物……每一张都是纸,附了背胶,仿佛撕开时,它开始呼吸,有了心跳,贴稳了,它就开口欢呼:“这是什么地方?这小孩是谁?”他要求爸爸多带点贴纸,而且不能重复。
当做父亲的穿梭各文具店搜购新颖贴纸,有一个热闹的世界在孩子心中成形,他似乎不满意把贴纸零零星星贴在书包、铅笔盒而已,遂违反那年纪孩子喜欢将私有玩具带到学校展示的习惯,他看中雪白的冰箱外壁,将贴纸井然有序地贴上去,仿佛替它们找到家:猫咪的邻居是唐老鸭,兔宝宝啃的红萝卜是大狼犬家的,上千张大大小小的贴纸完成一座热闹的小区,孩子以想象给自己造一处乐园。现实的童年寂静无声,他像个隐形人随时进入乐园摸摸小狗的头,揪揪兔耳朵;那世界既是动物的天堂,也是突击战士的丛林、无敌潜水艇的海洋,满足孩子的英雄幻想。他们也过节,红袍的圣诞老人背大布袋,每天都是圣诞节,每个生命都领取礼物。现实的节日里,有人送水果、中秋月饼,他把“信州苹果”、“莲蓉双黄”贴签也送到乐园,那些可爱动物也分享红苹果与月饼点心了。
“百分之百纯棉,S、L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爸爸跟我的内衣贴签嘛!”
他把父子俩的身体也送进去,像个大家庭。可是仍然缺少女主人,他上哪儿找妈妈的衣服贴签?
“你看,这只狗长大了!”他蹲在冰箱前,指着下壁一角,果然黑茸茸一只大狗,我沿着他的指头看,才发现从上到下埋伏了一条狗的成长历程,虽然形体各异,可是他认为同一条,那神情仿佛狗是他养大的,一直朝他撒娇!
那台冰箱变得重要起来,所有的功能挪到外壁,像个不说话的胖保姆,肚里是摄氏零下,表皮肤却泛着红润。孩子的小手在它身上摸摸索索,把自己拉拔大了,全然不在意躺在遥远墓域的母亲还冷着一团心事,父亲窝在红尘里核算二人的前途,老花了眼。
冰箱在单身汉家住不到一年,娶得如花美眷后,转手捐给新成立的公司,专门冰些馊了个把月的便当、烂西红柿,一拉门,腐臭味儿冲鼻,像闹病的肠胃。没人清洁它,大半时间就冰它自己,一粒小柠檬纠成小骷髅头,活活饿死的样子。我看它怪可怜的,外壁贴纸经年吃了水汽、灰尘,渐渐模糊,横尸遍野像淹过水的天堂。我出了个价,若他们换新冰箱,不妨卖给我。跳蚤商干这种事还是头一遭,货物出门都是赠送的,我却兜了大圈子买回自己身边,算盘颠倒拨了。
它跟着我,日子不见得舒坦,一个单身人家,常忘记吃饭这档子事,光会买菜,塞得满满,它的胃没空过,想必也不是它要的家庭味儿,十来年的老式冰箱在人间流浪,居然没出毛病,大概还在巴望甜蜜家庭的烟火吧!
朋友一家来度假,男孩进门瞧见冰箱,乐得像见了亲奶奶,数遍贴纸的来头。他长大了,冰箱老了,可那些贴纸仍守得紧紧,仿佛一起等待总有一天小主人回来探望它们,摸摸它们,冰箱等着一个家。
个把月时间,一家四口(包括我)过着四菜一汤的日子。扶箸之间,恍若置身荒谬的梦境:朋友够当我妈了,却昵称我“小妹”;她的先生长她一轮半,却又夫妇鹣鲽;而他老年得子,夹菜的手法像爷又像爹;男孩忽然喊我“姨”忽然叫“姐”,搅得我头疼。人生无喜剧,各从悲凉的废墟走来相会,围着餐桌吃饭,竟浮起欢乐的光。如果不挑剔,倒也像一张从图画书撕下来的甜蜜家庭。当我们餐毕,一个洗碗、收拾剩菜搁冰箱,一个切新鲜水果、准备小甜点及晚间咖啡;两个男的在客厅阅报、看电视,十足是小学课本的美满家庭,能多久,是多久,不问上下文了。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是只成功的跳蚤,好歹弄来一张快乐的贴纸,宠了冰箱。
又记:半年后,另一位朋友挂电话:“买房子了,家具全部换新,有一台大型‘惠而浦’冰箱,你帮我处理一下。”我即刻想到另一对夫妇家里的中型“国际”牌冰箱似乎嫌小了,平日找不到汰旧换新的动机,若不嫌弃,就太子换狸猫。电话中量好冰箱体积,旧爱新欢一切没问题,忽然问:“那我家的‘国际’牌怎么办?”“还怎么办,新欢入门,旧爱当然丢啊!”“可是还好好的,很可惜,给你要不要?”“我要你个头咧!一个人养两台冰箱神经病啊!”“那你帮我处理一下。”我火速清查闲杂人等,有一位刚出社会,在外赁居的单身女性缺冰箱,可是空间仅能容纳小型的。我灵机一动,既然太子换狸猫,干脆狸猫再换公主,把“国际”给我,我的“大同”给她,货畅其流。挂电话给“神通”货运:“请你听好,这次技术上比较复杂:你到南港载‘惠而浦’,送到松山,跟他收五百元,把他家的‘国际’送到我家,我给你三百元,再把我家的‘大同’送到木栅,跟她收两百元,有没有懂?”
大功告成后,木栅的打电话来:“天啊!吓死人,怎么那么多贴纸!谁贴的?”
“不准跟我提贴纸,我头疼!”跳蚤商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