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母亲像坐牢，做父亲也像坐牢。

　　生、养、发育看起来无比简单，动不动就听说谁家怀孕了，一会儿出生了，没一会儿上幼稚园了，又一会儿要考大学啰，好像不需花什么力气，这世界就多出一个活蹦乱跳的人。

　　自己钻入父母这一行，才深深体会什么叫“父母心即石磨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若无罪而觳觫”，仿佛天快塌下来。

　　婴儿于出生二十四小时后，接生的医院会为他采血，以筛检有无罹患先天代谢异常的疾病。这项筛检很重要，因为患有那些疾病的宝宝，在刚出生时，其临床症状并不明显，若不及早治疗或悉心照顾，很可能会造成智能不足及发育障碍。这项筛检包含六种先天代谢异常的疾病：先天性甲状腺功能低下症、苯酮尿症、高胱胺酸尿症、半乳糖血症及葡萄糖六磷酸脱氢酶缺乏症——又叫“G-6-PD缺乏症”，俗称“蚕豆症”。

　　如果宝宝没问题，做父母的根本不会去记一堆劳什子医学名词，寻自己开心；要是名列其中，则立即搜罗各种信息、知识，恨不得找专家当家教，回答一连串的“为什么”。

　　医院打电话来，说小家伙患有“蚕豆症”。我的“为什么”与“怎么办”才说出口，就惨遭对方以坚决且冷漠的态度挂了电话。

　　也许是委屈，更可能是“蚕豆症”三个字所带来的惊吓，使我深陷于愧疚之中，不禁眼泪夺眶。

　　孩子爸爸比较理智，他看着有关“蚕豆症”的资料，说：“百分之三的罹患率，算蛮高的！”

　　这就是学文学与学数学的差异吧，同样一份资料，我光看到了“……引发急性溶血性贫血……核黄疸……造成听力障碍、运动障碍或智慧不足，严重则致死……”之描述，便吓得手脚俱软；他则先从“百分之三”数据开始理解；换言之，很多人有这种病，亦即是，这是常见的、普通的、有预防之道的病。

　　对他而言，“知道”就是好的开始，于我，却是坏事——为什么我的小孩是百分之三的那群，而不是站在百分之九十七那边？

　　根据研究，在台湾，男性的发生率多于女性，而客家人罹患的比率又稍高，约百分之六至八，某些少数民族的罹患率亦高，云南省一些少数民族甚至高达百分之十五至三十。

　　医院给了一张卫教单，详列注意事项。其实，这病只要父母多加留意，便不如想象中可怕。首先，把家里所有的樟脑丸扔掉，禁用紫药水，严格禁止吃蚕豆（及相关制品），看病时先告诉医生小孩是“蚕豆宝宝”以避免服用某几类药物，应该就能避免发作吧。

　　这病，是X性联遗传症，跟我的关系大些。听说小家伙是个小蚕豆的朋友第一句话问：“你是客家人吗？”我说不是；又问：“你是少数民族吗？”我也说不是；再问：“孩子的爹哪里人？”我说正宗江苏人嘛，没犯法。

　　问来问去，这蚕豆变得有点怪了，好像在考据血统，挖省籍情结似的。然而，我左思右想，又不怎么确定自己的血统是不是“正港闽南人”？兰阳平原原是平埔族家园，我祖先是后来才跟着吴沙去的，说不定古早古早以前，我有个平埔祖妈呢！

　　院子里种了一棵樟树，五年多了，接近手臂粗，一人高，军毯绿的枝叶已能沙沙作响，凑近闻之，淡淡的樟香扑鼻。我从小就爱摘一片樟叶，于指间搓揉，再深深嗅闻那股奇特的香味。在记忆版图里，这香味领我回到幼时田园。

　　只有自己知道是为了纪念父亲才种下樟树。如今，小家伙是个对“樟脑”过敏的人，而这病，又是我给他的；父亲的血穿过我身又流到他身上，这一路仿佛自我辩证，造了矛又做了盾。

　　某日，晴朗有风，锯树，浅绿的树屑随风飞扬。

　　为了儿子，父亲，我不得不向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