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女人的育婴宝典里处处闻得到神灵巫术味,她们擅长营造一种神秘关联,以浮夸的嗟叹声、嘤嘤低回的耳语、暧昧难辨的眼色,有时是灵活似飞鸟的手势,将天庭仙界与世间闺阁重叠共存。那是女人的国度,男性的眼耳鼻舌不能识之,虽不设边防却像铜墙铁壁牢固,一个拥有自己的语言、信仰的封闭世界。
就在那儿,住着七娘妈及婆姐母。
翻开民间信仰与传说,七娘妈乃“七星娘娘”之简称,她们是天帝的七个女儿,皆是貌美善织的女神。较诸他神,她们身上流淌的人情比神性更丰沛。想象她们以巧手编织华丽、飘逸的羽衣,趁众神镇日于大殿聚议,门禁松弛之时,姐妹们悄悄披戴羽衣飞向人间,或降于树林中、溪涧旁,或隐于民宅墙后,窃听寻常夫妻数算柴米油盐,或化身为善男信女,围坐于寺前古松之下,听老僧道沧桑。
如此一群爱到人间野游的无邪仙女,自然要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那就是名列中国古典爱情悲剧之一的“牛郎织女”。这对苦命鸳鸯暴露了威权镇压下活活被拆散的情爱命运,被天帝下令押回天庭的织女留下两名幼子给牛郎,她从此不得重返那间心爱的茅茨土屋,不得为人妻、为人母。这故事过于残酷,为了抚慰世间男女的心灵,自然得衍生“鹊桥相会”“七夕雨”情节,让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不致走绝。可见人心如何脆弱、多情,舍不得天上人间就此永隔,讨价还价也要换得一年一次七夕,让夫妻相会,泪如雨下。
从这故事本干又生出旁枝,织女的两个孩子跟着爸爸过日子,早晚没妈妈喊,出入也少了母亲搂抱,十分可怜。于是,六位仙女阿姨便暗中呵护、眷顾,让他们平安成长。加上织女,这七仙女又跟人间结缘了,她们变成儿童守护神。
如今,我看这故事,分外能体会情爱国度里特有的那份恋恋不舍。于爱情、血缘亲情中,这恋恋不舍尤其像一把刀,每一步生离死别,都让人心肝俱碎。牛郎织女及其衍生的七娘妈故事,换个视角,难道不是一个做了妻子、母亲的女人被死亡攫走的世间版本?不独那失妻的丈夫、丧母的幼子得以借“鹊桥相会”获致安慰,那被迫离席的母亲亦可因“七娘妈”枝节而继续看顾爱子。这故事必须存在,而且会一直流传,因为只有它能安慰千疮百孔的悲哀。想到这儿,我不禁叹息,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即使死了也要想尽办法回来看看孩子,而失去母亲的孩子,即使十年二十年,也还觉得母亲仍在。
七娘妈旗下有十二婆姐母,护佑每一个初生的红婴仔。
所以,即使到了现代,对出现在婴儿身上的常见症状已有合理的医学解释,但老辈女人仍坚信小娃儿吃睡不稳、日夜哭闹需向神灵祈求加倍呵护。她们口中那位我从小听闻、礼拜的女神:“姐母”(婆姐母之省称),即是具有大法力的儿童守护神。
“拜姐母”总是充满娓娓倾诉、攒眉蹙额的女性情态。其幽怨处,连烈日暴雪都要为之俯首噤声。那绵密的祈语,听来不像对天神祷告,倒像跟孩子的另一位母亲商议。内容则是巨细靡遗地叙述孩子的身体变化,前日如何发烧、昨日如何咳嗽、今日又如何茶饭不思,无一遗漏。
礼拜的仪式较诸拜天公、神明之阳刚威严,无疑地更具母女、姐妹、妯娌般的闺阁氛围。若在平日,因孩儿生病而礼拜,则只需备一碗拍得又实又尖的白饭及一碟菜,置于床头,点起三炷香细述孩儿状况,请姐母多加看顾使他“日时迌,暗时好困”,语毕,将香横置于窗台或**,随即烧一只“刈金”。燃烧之际,宛若姐母飘然降临,坐于床头,伸手抚摸床榻上病恹恹的孩儿,因这抚慰,这孩子便好了些,渐渐有了精神,会向母亲喊饿喊渴。隔日,便能下床。
若是逢年过节,礼拜的物品稍丰,除了饭与菜肴,另外加上年糕、发糕之类。不过,菜肴除了菜、肉、蛋之外,不可供鱼,阿嬷说她姓鱼(或余?)故有此禁忌。也不晓得是各地礼例不同还是姐母各有工作范围,管我们宜兰的那位姓鱼(或余?)之故。拜姐母不像拜神明需酒过三巡、香枝三分燃其二才能礼毕,据说拜的时间愈短愈好,孩子才会乖。这道理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能说凡是跟“母”沾上边的工作都辛苦。世上做母亲的吃起饭来宛如飞筷舞碗,那没话说,一双手得治理家庭大国没时间钉在饭桌前;然而,在天上当保姆的姐母享用祭品也得火速,这就未免太劬劳了!
至于七娘妈,印象中只在农历七月七日才搬一条板凳至晒谷场礼拜。祭品十分女性化,包含:七碗肉酒(猪肉或鸡肉均可,甜、咸随意)、鸡冠花及圆仔花、水粉及“婆姐衣”(金箔之一种),备妥后叫小孩持香“恭请七娘妈欢喜享用”。由于这场礼拜特别具有母子亲伦之感,加上拜七娘妈得在黄昏月出时分,当然还未吃晚餐,因而一群饥肠辘辘的猴囝仔也就不客气地拎一块肉吃吃、啜几口酒尝尝,大大小小嘴边一圈油渍。大人们笑称七娘妈真是灵感,每次拜完,一地都是骨头。
于此,我忽然领悟为何乡下稻埕边、菜园旁,处处可见鸡冠花及圆仔花,这艳红色的花簇实是隐于平畴绿野的一张邀请函,女人用一年的时间撰写文句,邀七位仙女来与她们的世间孩儿聚聚,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共饮一碗甜酒。
男人信男人的神,女人有女人的神啊!
七娘妈与姐母的信仰着实动人。我情愿这么想,因着母亲的责任艰巨,系乎小生命之存亡,女性怕自己扛不起这担子,需要有大力量的人做靠山,遂创造这么一群巍峨女神,陪她一起褓抱幼婴,面对成长路程的每一处险滩。“为母则强”诚然不假,女人做了母亲似乎即拥有自体改造的能力,不是雌雄同体,是神人共存——把自己的肉体凡胎扩建成一座小庙,里头供着神灵。这一切,只为了向四面八方索求力量,将人世与神国的护符放在她的孩子身上。也因着这一切,当孩子遭逢噩运,一个母亲是不懂得放弃的,她会向每一尊神灵跪求,拉住每一位有能力救助孩子的人的衣角,直到最后一刻。
我喜欢进入如此壮丽的想象,虽未遵循祭拜仪式,但冥想姐母确能安抚初为人母的惊恐且带来新奇的力量,仿佛每日都能鼓动双翼,抱着自己的孩子飞越荆棘。
我问阿嬷:“拜姐母拜到几岁?”
“十六岁。”
“为什么?”
“囝仔长到十六岁,好命的可以去做别人父母了,姐母顾不动啦!”
也是,十六岁正是青春引爆之时,生命在这阶段总是向往离家出走的。
想必,姐母会翩然飞入十六岁孩子的梦里,整一整他的衣领,拍一拍肩头,说:“你的羽翼丰了,我也该走了。往后出门在外,凡事靠自己当心,学做大人!”语毕,眼里闪闪有泪。
我们从十六岁一路走来,若曾在某一刻,于芸芸众生之中乍见一张似曾相识、有母亲味道的脸庞,或许,那就是唯一一次被我们想起的梦中姐母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