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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赤豆刀

红婴仔 简媜 5970 2024-10-22 04:48

  

  “假如一个婴儿一出生就不让他接触语言的话,他会自己发展出语言吗?”

  《语言本能》(史迪芬·平克著,洪兰译,商周出版)这本书探索人类在语言方面的进化,其中《描绘天堂——生来就会说话的婴儿》详尽剖析婴幼儿的语言历程。“所有的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时都带有语言能力。”这话听来有点吓人,但本书与《婴儿的感官世界》同时提到心理学家艾玛斯(Peter Eimas)及其同僚的实验,他们研究一及四个月大的婴儿,发现小宝宝们能区分ba、pa的语音差异。科学家们相信,婴儿天生具备语言能力。

  所以,如果不给婴儿语言环境,他会自己发展出语言吗?史迪芬·平克提到,公元前七世纪时,埃及法老想知道世界上最原始的语言是什么?遂将两个初生婴儿送至牧羊人的草棚里抚养,不让他们接触人类语言。两年后,牧羊人听到小孩说:bekos,法老王的语言学家们反复推敲,认为是小亚细亚的一支印欧语系的语言,叫作腓尼基语。

  这故事的趣味性成分较大(或许也具政治性)。依我想来,那孩子发出的声音或许跟bekos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在模仿一只误吞核桃、咳个老半天的小山羊而已。

  有一点倒是真的,科学家们证实小婴儿拥有将语言中经常使用的音素作分类的能力,换言之,他们除了会分辨父母的语言音素,也能分辨外国语言音素。这种高超的能力使他们很快辨别出谁是鸡言、谁是鸭语、谁又在嘎嘎地讲起鹅话来?可惜的是,婴幼儿学会讲话后即逐日丧失这种能力。难怪长大后学另一种语言会学得七窍生烟。或许是上天认为你已学会一种人话,故收回他的全能耳朵吧。

  假若狭隘地解释“母语”乃指妈妈教(讲)的话,那么,我肩负的责任不小,得教小家伙普通话与闽南语。

  在台湾,原本天生自然的语言被喷上政治喷漆之后,大家讲起话来分外别扭。尤其到了选举旺季,忽然之间,候选人都在比赛本土化深度与会不会讲“闽南语”。仿佛,语言能力即是品质保证。若如此,选个语言天才当市长、民意代表不就得了,何必劳民伤财投什么“神圣的一票”!

  语言,在我看来,就像身上的器官,能用、好用、习惯用就行了,着实无须大肆张扬:“瞧,我有嘴巴(瞧,我会讲闽南语呢)!”或是“哈,我有舌头(哈,我会讲英文哩)!”

  平日,我与孩子爸爸讲普通话偶尔掺一两句闽南语;跟娘家打电话时,全部闽南语;回婆家时,则全部普通话。公公、婆婆是江苏人,孩子爸爸与两老讲家乡话。我发觉自己的语言习惯已是双声带,一段话里常是掺普通话拌闽南语,如同白米与黑糯米同煮,此锅熟饭即是台湾味。我讲的闽南语因灌入普通话文法遂与我阿嬷、妈妈的纯宜兰风味不同,我讲的普通话因台湾腔作祟故与大陆上讲的普通话泾渭分明。我更发觉像我这样的例子不少,我们在沟通时畅行无阻,既不会无聊地去踢省籍石头,更不会以此测试血统纯度,我们自由地切换普通话、闽南语频道偶尔嚼几句英文,事实证明,我们的嘴没肿。

  小家伙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也听得懂三派人马(普通话、闽南语、江苏话)所言为何。加上常播放的英文童谣,我相信他像所有的小娃儿一样,能分辨语言上的鸡鸭牛羊。一岁半以后,他以普通话为主,但也能用闽南语叫阿祖、阿嬷,指称身体各部位并听懂我说的闽南语。后来,他基于趣味也要学讲英文。他指着“皮皮熊幼幼小书”上的图画要我说名称,那页分别有树、太阳、鸟、花四样,我先用普通话说,他摇头道“不是”,我换讲闽南语,他发脾气,我改讲英文:tree、sun、bird、flower,他笑了,喃喃念了一遍。此后,常自个儿翻到那页,指着图示哼几句英文自我取乐。

  撇开语言种类不谈,这时期的童言童语最是可爱。从初学阶段只会说单字复音,如:奶奶、水水、爸爸、妈妈、饭饭等跟称谓、食物有关的话语开始,到有一天忽然说出一个短句,让你从此不敢小觑眼前这位还在流口水、包尿布的小人。

  小家伙讲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我也要去!”约是一岁九个月的某日早晨,他吵着要出门,我装蒜,情急之下,这小子吐出四字箴言。隔没多久,出现第二句:“我要吃!”那是晚餐时刻,他急着要爬上餐椅享受美食,故大声喊出三字箴言。他已能自己进食不需喂,这小子用汤匙翻了翻饭菜,校阅之后又大声宣布:“我有豆吃!”

  每个孩子的语言速度不同,随他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口,只要没有生理或心理上的障碍,大人不必急。

  听在大人耳里,学语小儿之可爱处在于发音不准及文法混乱。我们浸泡在合乎语音、文法的语言酱缸里已失去可能性,小娃儿的发音与文法就像一株株新鲜蔬菜般令人惊奇、快乐,听得若耳内生明珠。我遂想起姑姑家曾养一只九官鸟,它只会说一句闽南语:“我会讲话哦!”乍听,像一个患鼻窦炎的少年在讲话。从此,附近邻居若经过,竟反过来学它,捏着鼻子说:“我会讲话哦!”这种颠倒学习的现象令人迷惑,正如大人情不自禁地学小娃儿的发音与文法,是否意味着:我们渴望爬出酱缸再次驰骋于无秩序、自由的语言旷野?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恢复与万物(而非只能跟人)对话的能力。

  我记下小家伙的“毛语录”——黄毛小儿学讲话之实录。这种“毛语录”比那种“毛语录”宝贝多了。

  小孩都喜欢玩医生叔叔看病的游戏。一刀切下葫芦瓜蒂头部分,系绳,即是听诊器。那日下午,我得一直撩起衣服让小土匪以“听诊器”触胸、背部,还得深呼吸。烦死了。

  ⊙ 豆窝:即胳肢窝。这小子喜欢偷袭我的胳肢窝,若得逞即乐得哈哈大笑。

  ⊙ 基萨:比萨。皮皮熊小书上有一页是“晚餐时间”,借此教幼儿认识汤匙、叉子、杯子、盘子。他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唯独对盘子上的食物很关心。我告诉他:“皮皮熊在吃比萨啦!”此后,他常常翻至那页提醒我:“基萨!”

  ⊙ NO奶:牛奶。每日仍维持喝奶五至六次。

  ⊙ 豆花(闽南语):其实他指的不是豆花,而是“登辉”。或许是孩子爸爸与我常谈论政治、批评时局、月旦人物,平时看的节目多属新闻性,耳濡目染之下,这小子从一岁半起即认识台面上的几个政治人物。李登辉、宋楚瑜、陈水扁、萧万长、章孝严等,每当他们在电视或报纸上出现,这小子即跑来报告:“豆花——,阿点(阿扁)——”我拂一拂手:“好好好,取而代之!”两岁以后,他不爱卡通爱看“二一零零全民开讲”及李敖“笑傲江湖”,常指着电视问:“他是谁?”台北市长选战开打,天天都有三位候选人的新闻,我问他:“你要选谁呀?”乳臭未干的小娃儿答道:“王建煊!”

  ⊙ 己弄:“我自己弄”之省称。将近两岁,他喜欢自己动手做些事,不爱大人帮。

  ⊙ 我K:我开。开门、开水龙头……他都争着做。

  ⊙ 那酸都好穿:那双不好穿。门口两双鞋,我拿一双要帮他穿,他不,要另一双,理由是:那双不好穿。

  ⊙ 阿纳多拿:养乐多拿。不知是哪国文法,动词摆最后。

  ⊙ 雨伞找呢,我的雨伞,啊,这雨伞了:这是他坐在电脑前玩“PB熊的庆生会”光盘,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满两岁以后,他非常喜欢跟电脑打交道。电脑放在地下室,他常要求“下去”。我们都不赞成小孩太早进入电脑世界,甚至刻意阻止他接触。然而我必须说,现代小毛头玩电脑像吃糖一样,打从出娘胎就会,无须教,看大人操作几次,两岁小孩就会开机、关机、按取桌面图标,小手抓着胖胖的鼠标,宛如野猫咬老鼠般稳当。不得已,我们只准他一天至多玩一小时,每二十分钟需休息一下,以免视力被电脑给毁了。

  ⊙ 放涕:放屁。小幼儿对身上器官发出的声响特别感兴趣,尤其是放屁,颇令他们感到新奇、快乐。每回“噗哧”一声后,他会兴冲冲告知:“我放涕涕咧!”起先我还眉飞色舞地赞赏一番,好似他生了个金蛋。日久也疲了,答以:“放屁这档子事人人都会,不必自卑也无须夸耀啦!”

  ⊙ 赤豆刀:志气高。儿歌里有一首:“公鸡啼小鸟叫,太阳出来了。太阳当空照,对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纪小,又笑我志气高……”好一阵子,他大声嚷嚷:“赤豆刀!赤豆刀!”我摸不着头绪,后来恍然大悟,这小子喜欢这首歌,却只会挑一句词跟一跟。因发音不准造成的趣味不胜枚举,最妙的是,他把李白的诗念成:“举头望明月”,这句很准,下一句就歪了:“屁股思故乡。”

  ⊙ 妈妈洗头在,我洗头也在。意思是:妈妈用来洗头的洗发精在那儿,我的洗发精也在那儿。

  ⊙ 哈个老丁:还有一个柳丁。真像广东话。

  即使是发音荒腔走板、文法乱插一通,两岁小孩驾驭语言的欲望与能力只能用斗志旺盛来形容。每日醒来,你发觉他又多了几句新词,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你的口头禅,笑嘻嘻地又跑又跳,说:“我受不了!”

  无论如何,所有的袋鼠父母都同意,小人们讲“不要”讲得又清晰又有力,“我不要!”他们大声叫喊,不要回家、不要洗澡……不要做你要他做的每一件事。

  有一天,小家伙以挑衅的口吻对拿着毛巾要为他擦脸的爸爸说:“我需要擦脸吗?”

  “你需要打屁股吗?”我接腔,“免费服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传随到。”

  【密语之十八】

  寻常午后,秋日微风拂动白纱窗帘,因圣婴现象造成的酷热逐渐远离,气温暖中带凉,适于午眠。

  儿子,你在我身旁熟睡。每日此时是你最重要的午睡时间,也是我唯一可以做功课的时候。我非常珍惜这两个钟头的笔耕,陪你小憩片刻后便悄悄起身,一步一履走回我的书写国度。你父亲为我购得小圆桌置于床边,我可以坐在**伏案写字,同时看顾你的动静——你初睡着时容易出汗,我得为你擦拭,有时需以棉帕铺入衣服与背脊间,以免湿冷的衣服让你不舒服甚至着凉。

  这时刻如此静美,你驰骋于你的梦土,我雕刻自己的心思。有一回,你被纸张的声音弄醒,起身看到我坐在桌前写字,桌上有灯、有茶杯,**散着稿纸、文具及书籍,你竟兴奋无比,仿佛妈妈藏有秘密花园不让你知道,此次撞着岂能放过?你像小饿虎立即扑来,而我宛如做贼急忙收拾,试着向你解释:“妈妈在写功课啦!就像爸爸去上班的时候,妈妈也在上班——上你这个‘儿童班’,你也上班——上‘成长班’,等你睡觉时,妈妈就上‘写字班’,妈妈很喜欢写功课!”

  当时未满两岁的你当然不明白这一串话义,但你从此记住“写功课”,明白这事与妈妈的关系。好几次,上床午睡前,你极其慎重地把藏在墙角的台灯抱出来欲放在圆桌上,对我说:“妈妈,功课!”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才短短一年多,你已经会向爸爸妈妈表达热情与体贴。

  儿子,请你相信,爸爸妈妈愿意给你全部的爱,愿意为打造较好的成长环境付出心力。可是,随着成长,你让我们发现自己的贫乏——不止无法给你我们童年时尝过的快乐,更无力修改家门以外的大环境。我们像大部分父母,觉得自己平庸、无能,想做点什么,却又束手无策。我们能做的,可能仅是坐在电视前面同情别人,以及有一天,换别人同情我们。

  这社会病得不轻。那些曾经让我们的额头发亮、血液沸腾的所谓理想、所谓正义、所谓真理,不知何时宛如流云消逝。这城市剩下活生生的肉搏战,大部分人毫不掩饰地暴露他们的欲望,状甚得意,仿佛观者需为那欲望之庞然、诡奇而顶礼膜拜。人与人之间失去最基础的善意与关怀,好像所作所为皆为了导向最后的功利。讲情论义的人少了,不止少,甚至连这词汇也像无用的智齿,一一从人们口中拔除。

  忽然之间,我们变成少数,只能在几个怀抱同样价值观的旧友间相互取暖。外面的世界太浮、太俗、太燥,玩弄政治权术的奸佞之辈与贪赃枉法的无耻之徒占据媒体成天在众人面前炫耀其嘴脸。无奈是,他们往往站在社会上较优势位置,尽情地以权力与财富更换面目,如化妆舞会般,笑眯眯地变成一个好人,一个可供年轻人模仿、崇拜、追随的导师。

  儿子,即使我们给了你全部,那又如何?日日,发生在这社会的不公义、不讲理之事刺伤做父母的心。我们的要求苛刻吗?要求穷一辈子之心力购置的房子不会屋垮人亡,要求悉心呵护的孩子到离家十米的小空地骑车不至于被强暴、绑架。这样的要求苛刻吗?

  儿子,我们还看不到这个社会将往良善美好之路前进的迹象,反而时时感受物欲横流迎面扑来的力道。我们看不到披星戴月的苦行僧,但见政客财阀长袖善舞,联手蚕食美丽乡土。因而,你日渐成长带来的快乐,无法消抵压在我们胸口的沉重。你愈是灿笑如日,我们的心情愈在云里雾间。

  时常,当我看你在客厅调皮捣蛋或在院子喷洒水管取乐时,现实的我不免像唠叨妈妈叫你不要碰这、不可玩那,却有另一个我超然而视,暗自喟叹:“由他吧!快乐是这么短暂,谁晓得未来呢?他会不会在下个月因肠病毒而猝死?会不会在五岁时遭绑架撕票?会不会于十岁时被卡车碾过?会不会在初三时被帮派小混混持刀砍死?会不会在当兵时无缘无故身亡,而军方给的答案是吃不了苦遂上吊自杀?……”每一处事发现场,群众麇集,凡哀哀欲绝者必是母亲。

  儿子,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这是杞人忧天,我祈求有人向我保证已发生的事不会再度降临。然,我心知肚明,社会总是欠每个母亲一份承诺。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不把妈妈的乡愁当作乡愁,我不怪你;若你决意离开这块土地,我不会阻止你。成长之路,不能光靠父母的祝福。若我们的社会恶质化到药石罔效地步,我们有何颜面系住你的脚踝,企求你永远把我们当作故乡?

  我们想努力,却无从做起。草尖上的风,如何扭转狂风暴雨?

  儿子,爸爸妈妈是带你到这世上的人,能做的仅是把我们所追寻、所信仰、所赞叹之事物铺设在你面前,将你浸在我们的世界最美好的部分里,日日沾染熏陶,让那信仰长成你的力量,那美好深入你的灵魂,待你羽翼丰了,我们得放手,让你跃入你的世界。那信仰与美好将伴随你编织人生,经由你手,与他人交换、分享、储藏。那信仰与美好里有百千万亿年以来的父母心,有一个尚未降临的理想社会的愿景。

  (啊!成为父母,即是劈下自己的半副身躯、半壁灵魂,捐献给未来。)

  如今,我们往水深的地方行去。儿子,但愿以彼此为绳索,为长篙,即使陷身漩涡,亦能感受源源不绝的力量。

  生命是生生不息的。身为一个母亲,我期许自己能谦逊地思索这条律则,从中萃取智慧与勇气以抵御现实泼洒而来的惊怖与磨难。若能如此,我当会更坚强。

  当能在置身急湍时,犹能抬头仰望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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