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至亲,我们并未惊动太多人,少数几位好友也是电话报平安而已。生产固是大事,安然度过后,就变成芝麻绿豆不值得张扬,自家人忙进忙出就是了,无须把病房弄成友谊校阅台。
按照婴儿室喂奶时间表,早上八点多我即下楼去喂奶。虽然奶水未来,伤口也还疼痛,但我坚持一定要亲自抱他、喂他;再者,分隔了一夜,也是想念的。
婴儿室大约有四五十个高架蛋型婴儿箱,每个初生婴儿被裹得只露出小脸蛋,安安稳稳置于箱内,前头嵌一纸,男的用蓝色,女生以粉红色,载明母亲姓名及出生时间、体重。虽说有点不敬,但看来真像百货公司的物件寄放台,一格一格的,便于管理。
每个医院的婴儿室应是唯一汇聚喜悦的地方吧,除此之外皆是刀光剑影,充满刺耳的生死搏斗之声。每逢到了婴儿室探望时间,粉红布幔拉开,即有一群人如被玻璃墙吸住般,鼻子、嘴巴贴住玻璃,张大眼睛看那些婴儿。不仅看跟自己有关的那个,也兴致高昂地瞧其他小娃儿,随即展开选美、评鉴会,比大小,比肤色,比头发疏密、鼻子挺塌、嘴巴阔窄、耳朵厚薄、眉毛浓淡、人中长短、额头高低,最后再做总结:前日多产男婴,昨日多产女婴,今日一半一半。
每回到医院产检,我最喜欢看那些“看婴儿的人”,男女老幼合起来就是一幅社会缩影。有的看来像劳工阶层的年轻爸爸,腰系B.B.Call,脚趿最俗气的白底蓝带拖鞋,喜获麟儿(或明珠)的笑容里透露担子的沉重;有阿嬷级的本省欧巴桑,戴金项链、金手镯,福泰的样子像子孙遍布台湾头尾,她走过之地立即变成娃娃园。有的应是小公司老板,西装笔挺,一头油发,浑身古龙水味,一面叽叽喳喳打大哥大“按捺”客户,回过头来瞟几眼婴儿,又谨慎退后几步,嘀嘀嘟嘟叫小李到中和仓库调货。事业生猛,“做人”成功,典型的台湾经济奇迹代表人物。
观赏婴儿,鲜有人不微笑。那过程似从冬季滑入初春,眉头纾解,嘴角轻轻**出去,发出温柔叹声,用的语言都是灿亮、飞扬、愉悦的。难怪一群人看得都不想走,因为婴儿诱发人内心最美好的部分,每个人流淌自己的真与善,如一湾清溪,一群人聚起来,丰沛成大江大河,沉浸在集体共感里,像被暖阳丽景环绕,上瘾似的,嘴上说:“走啦走喽!”心里却想:“再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吧!”
婴儿对成人社会的启示,或许即是“复原”,把被败坏的世俗社会弄得像黑抹布似的心软化、漂白、洗净而恢复至无邪纯真状态。然而那时刻何其短暂,布幔一拉上,又纷纷变回干巴巴的黑抹布,塞满大街小巷。
护士从箱型**抱起小家伙连同一瓶牛奶交给我,此时亦有几位妈妈进来准备喂奶。我们各在喂奶室找个座位,解衣让新生儿学习吮吸母亲**,以便刺激奶水分泌。
我轻声对他说:“早哇,我是妈妈,你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哭?不要怕,妈妈在这儿,妈妈喂你吃奶奶。”
他还睡着,似乎也要醒了,眼睛眨了几下又闭着,裹在包巾里的小手微微地动,好像知道妈妈来了。我忍不住深深嗅闻他的味道——生命诞生第二日的香味,没有一位香水大师调得出这味儿,感觉像在有雾的暖春季节,躺在一条铺满柔柔软软花瓣的小径上,吮着温热、香浓的乳汁,而远处山坡传来羊群经过的铃声。这味道不易调制,因为它叫“深爱”。
他很快含住**,用力吮吸几下。由于尚无奶水,改喂牛奶。他倒不排斥,吸得甚勤。先前听说有的婴儿会认奶嘴、**,只肯择一,使得产后三四天才分泌奶水的妈妈无法直接喂奶,必须挤出奶水用奶瓶喂才行,增加不少困扰。小家伙这么不挑嘴,让我放心不少。
他吸得很卖力,不过牛奶量好像没减少。同来的妈妈们已喂毕纷纷离去,只剩我与小家伙。一位护士过来协助,她告诉我他吃得较少,出生到现在吃过两次,各十五、二十毫升。她说她会帮我喂他,要我回房休息。
中午再去喂奶,小家伙还是吃得很慢,喂了一个钟头仍然没吃多少。晚上,婴儿室打电话到病房,说小家伙“喂食困难”,已请小儿科医师看过了,现在送到观察室,叫我们去办手续。
恐惧袭来,我忍不住掉泪。
【密语之六】
我忍不住掉泪,隔着婴儿室的玻璃。
玻璃墙内,一名身穿粉红色工作袍的小护士怀抱小婴儿喂奶。几步之遥,有一婴放声大哭,她抬头看一眼,继续喂奶。婴儿室只她一人,那婴儿便无人搭理,哭得哀哀欲绝。
你有各式各样的婴儿小手套及脚套。结果,你让它们都饿扁了!因为,你非常有个性地拒绝戴它们。妈妈只好尊重你喜欢把自己的脸抓成小花猫的癖好。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初秋凌晨时分,我在滨海公路附近一家医院,母亲因车祸被送到那儿,仍在加护病房昏迷。
加护病房隔壁即是婴儿室,很诡异的配置,死死生生好像左脚右脚,挨得那么近。等在病房外的我,孤单无助,只能贴着玻璃看婴儿,暂时让自己的大脑获得几分钟“空白”,不去触及我与母亲正在奋战的这场生死劫。
死生战役,几乎是我童年至青壮期的主旋律,它蛮悍地把我将近二十年时光啃得伤痕累累,以致生命一直被泡在咸泪里,脆不起来,也丧失快乐的能力。每当我想尽法子复原,感觉有力气把日子擦亮一点时,又来了,家人又出事。
我赶到医院时已近凌晨,值班医师简单扼要说明严重性,能做的都已经在做,说完即离开。我那僵冷的身体因这番无所谓的医疗报告更感冰寒,忍不住打战。家人都在宜兰老家,只有我在这儿,不,只有我与母亲在这阴冷无情的处所。
那时,离父亲车祸辞世已九个年头,会不会也失去母亲?我想。
恐惧袭来时,让人有溺毙之感,胸口窒闷如吞下巨石,想放声一哭却又卑微地忍住,紧紧咬住嘴唇不发声音,心脏像被匕首刺穿,肉吃住刀,匕首拔不出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天亮医师上班前,我就这么站着看婴儿,看世间最苦亦是极乐的脐带亲情。
我给过母亲快乐吗?或许有,她从来没说过。母亲给过我快乐吗?或许有,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走过。
忙着完成她那一辈女性最重要的任务:生育与持家。在我之后,陆续添了四个,我与幺弟相差九岁,若以“三岁离脚手”俚谚作为界线,当她有空抬起头来看看我这个大女儿时,我已近十二岁。看那么一眼之后,没多久父亲猝逝,那年夏天,差两个月我才满十三岁。
十五岁,我提着小包袱,独自离乡。
虽然记得的事又少又漫漶,像洪水上漂浮的锅碗瓢盆,确定它们装过人生,但很难辨认是谁家厨房的。不过,有空我仍会把记得的几件拿出来呵一呵、拭一拭,至少证明母亲与我之间不全是匆匆忙忙。
她帮我用日历纸把新课本包起来,每当小学开学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大沓白纸,供我画布袋戏、歌仔戏人物,那纸薄如蝉翼,我得非常细腻地掌控铅笔尖才不致划破。她卤一锅猪脚,煮十来个蛋,还用朱砂染成红色,从宜兰坐火车提到台大宿舍找我,我不在,她站在宿舍外树下等,那日是我农历生日,她来帮我“做二十岁”。
“长大了啊!二十岁哩。不管做什么苦差事,一定要让五个小孩都二十岁、三十岁地往上长啊!”母亲一定这么想,鼓舞自己继续背负沉重的担子,不离不弃。
然后,她躺在加护病房昏迷。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她挨这一劫。然而转念一想,亦是于事无补。若换成我躺在加护病房,母亲岂不更煎熬、更心痛?我为她流一泪,她必定为我如泉涌。
有情即有苦,亲情之苦更是无穷无尽。莫怪禅师们要斩断世间情系,连亲情也得舍,不舍就走不远。而无力提刀断情、陷身苦国如我辈者,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解释茹苦含辛的意义在哪里?
在于不忍,在于百千万亿人唯你我成就母子、父女、兄姐、弟妹的难得缘分,故情愿牺牲,情愿一路搀扶。
所有的婴儿都睡了,那小护士仍忙着四处巡望或低头写报表之类琐事。她当然看见我靠墙而立,茫茫然看她与婴儿。她也一定猜到我之所以出现必与加护病房内某人有关。像我这年纪会守在这儿的,不外乎是女儿。
母亲非常幸运地脱离险境,住院月余后痊愈。
也许她已遗忘,但在内心深处某个小小的回音谷里,说不定还缭绕着我踏入加护病房后在她耳畔倾诉的话语:“阿母,是我。你要好起来,你不能叫我们没父又没母。阿母,免惊,有我在……”
我忍不住掉泪,爱,就注定了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