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婚期已定
苔丝总是沉浸在悔恨之中,这让她迟迟定不下结婚的时日。转眼已是十一月初,尽管克莱尔按捺不住,多次诱导,但婚期仍然遥遥无期。苔丝仿佛愿意永远维持目前的订婚状态,要让一切都和现在一样保持不变。
草场风光正悄然变化;不过下午早些时候,在挤奶以前,太阳仍然和煦温暖,而且每年这个时候,奶牛场的活儿并不多,尚有余暇,出去散步消闲。朝太阳方向的湿润草地望去,但见水网如织,微波细浪,蛛网般在阳光下闪烁**漾,好似皎洁月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粼粼的波光里,蚊蚋纷飞,好似繁星点点,倏而飞出亮光,销形匿迹,却对自己短暂的光荣浑然不觉。每每此时,克莱尔就会提醒苔丝,他们结婚的时日尚未确定下来。
近来,库瑞克太太常常编造出一些差事,大都是派她晚间到谷边山坡上的农舍里,打听那些送到干草院里临产母牛的状况,这样好让他有机会陪着她,每当此时,他就再次问她婚期的事情。每年这个时节,母牛群便会发生巨大变化,每天都会有一批批母牛被送到这所产科医院,喂养起来,直到小牛出生;小牛一会走路,母牛连同小牛一起,便被赶回奶牛场。在小牛卖掉以前,自然是没奶可挤的,小牛一旦牵走了,挤奶姑娘就要复工如初了。
一天晚上,他俩摸黑往回返,途中走到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大砂岩峭壁跟前,便静静站立,侧耳倾听。溪水高涨,漫过水堰,哗哗流淌,暗渠内也叮咚有声;即便最小的沟渠也涨得满满的;抄近道已然没了可能,逼着步行者非得走大道不可。黑沉沉的山谷,万籁有声,嘈杂争鸣,这不禁令他们幻想,脚下有座巨城,里面人声鼎沸。
“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苔丝说,“正聚在集市,开公民大会呢;听,有辩论的,有说教的,有争吵的,有哭诉的,有呻吟的,有祈祷的,还有谩骂的,闹成了一片。”
克莱尔并没怎么特别留神去听。
“亲爱的,今天库瑞克找你谈了吗?冬天这几个月,奶牛场不需要这么多人手了。”
“没有。”
“奶牛眼看着就要不出奶了。”
“是。昨天有六七头送到了干草院,再加上前天的三头,送到那里的都快二十头了。哎,是不是主人不再需要我照顾小牛犊了?哦,这里不再需要我了!我一直都干得很卖力……”
“库瑞克并没有确切地说他不要你了。可是,他也知道咱俩的关系,于是就千般和气、万分客气地对我说,他认为我会在圣诞节前后离开这儿,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你带在身边;我问他,你走了,他的奶牛场能应付得过来吗?他只说,事实上,每年这个时候,奶牛场只要有一两个女工就够了,这样一来,你不走也得走了。我听了这话儿,很是高兴,不过这么想,未免有些罪过。”
“我觉得你不该感到高兴,安吉儿。没人要,总是叫人伤心,即使对我们来说正好是一种方便。”
“是,正好方便——你承认了。”他用手指头羞她的脸。“啊!”他说。
“什么呀?”
“我觉得有个人的心思让人家猜中了,这下脸红了吧!可是咱们不应该这样闹着玩儿!我们不能开玩笑……生活是严肃的。”
“是。我早就认知到这一点啦,或许比你还早。”
那时,她也感觉到了人生的严肃。要是听从自己昨晚的感情纠葛,无论怎样,都拒绝嫁给他,离开奶牛场,这也就是说,她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儿也绝不是奶牛场;母牛下崽儿的季节已然来临,这个时候是没人雇挤奶女工的;所以她就得去耕地种庄稼的农场,那儿可没有她的男神安吉儿·克莱尔。一想到此,她就万分地不情愿,至于回家,那她更不愿意了。
“所以,最亲爱的苔丝,”他接着说道,“既然你可能不得不在圣诞节离开这里,那最理想的也是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我把你带走,成为我的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而且,你又不是这世上最缺心眼儿的女孩子,难道你不知道,咱俩不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吗!”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过下去。但愿永远是夏天和秋天,你永远向我求爱,心里只有我,永远就像今年夏天这样。”
“我会永远这样的。”
“啊,我知道你会的!”她大声说,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信赖,“安吉儿,我要选定一个日子,永远做你的人!”
就在这摸黑回家的路上,在一片淙淙潺潺的流水声中,两人终于将婚姻大事安排妥了。
一回到奶牛场,他们便立即把结婚的日期告诉了库瑞克老板和库瑞克太太——同时又叮嘱他们保守秘密——这对恋人谁都不愿意将婚事声张出去。奶牛场主本打算不久就辞退苔丝的,可现在却又舍不得她了。谁再给他撇奶油呢?谁还会做带花儿的小块奶油,卖给安格堡和沙埠的小姐太太们呢?库瑞克太太祝贺苔丝,说结婚的日子总算定下来了,那游移不定、踌躇不决的日子也就结束了。她还说,自打第一眼看见苔丝,她就断定将来娶苔丝的绝不是普通的庄户人家。苔丝刚来的那天下午,那走过场院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高贵优越,她敢发誓,苔丝出自名门大户。其实,库瑞克太太确实记得,那天看到苔丝,倒是真觉得她优雅漂亮,至于她说的高贵,大概是随着对苔丝的了解而想象出来的。
苔丝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只得随着时光的流逝,且行且过,完全没了主心骨,话已出口,日子已定。她本生性敏锐、机灵聪慧,而今却也变得与田间地头的农人,还有那置身自然、少与世人往来的男女别无二致,也信命了。无论她的心上人说什么,她都无心思索,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什么,这便是苔丝目前的精神状态。
但是她又重新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告知她结婚的日子,实际上是想再请母亲帮她拿拿主意。现在要娶她的是一位绅士,这一点,母亲也许还没有充分考虑到。要是婚后再解释过往的遭遇,对一个人糙心粗者来说,也许就一笑而过,不甚难堪,但是克莱尔却不见得那样。然而,苔丝的信如石沉大海,德伯菲尔德太太一直也没回复。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苔丝,安吉儿·克莱尔都会这么说,他俩即刻结婚是现实使然;但这么做,实在有几分仓促与轻率,这一点在不久之后便凸显出来。他非常爱苔丝,这自不必提,但他的爱偏于理想,耽于空幻,而苔丝的爱,则**热烈,彻心彻骨。原本以为自己注定要过不必劳心伤神的田园乡村生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诗情画意的景致里会遇到如此曼妙完美的她,更没有想到,她是如此摄人心魄。原本以为天真朴素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到这里,他才真正领略了那份天真、那份朴素是如何让人心动神驰。然而未来的人生之路,他还远远没看清楚,或许还得再有一两年,他才能正确认识自我,创造自己的生活。原来他总是觉得,家庭的偏见与狭隘,使他无法追求真正的前途命运,从而他的性格与事业上都带有些许的鲁莽轻率与无所忌惮,这恰恰是症结所在。
“等到你在英国中部的农场安顿下来,咱们再结婚,这样岂不是更好?”有一次她怯怯地问道。(那时,他想在英国中部的农场创业。)
“说实话,我的苔丝,我可不想把你独自留在什么地方,我得时刻保护你,怜爱你。”
这个理由充分妥帖,无可辩驳。她深受他的影响,他的神态与习惯、他的谈吐与话语、他的喜好与憎恶,无一不在她身上找到印记;要把她单独留在农场,她一定会慢慢退化,不再与他如此和谐了。他希望把她留在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即将带她到远方安家立业,或许在英国,或许去殖民地,在他俩远走高飞以前,他父母自然希望至少要见她一面;即便父母的意见影响不了他的意图打算,他还是想在寻找良机、开创事业的间隙,带着她在寓所先住上一两个月,熟悉一下社会礼俗,这样有助于减缓她必须经受的严峻考验与痛苦煎熬——牧师公馆会见他的母亲。
其次,他还想见习一下面粉磨坊的工作,打算将来在自己农场上再开个磨坊,既种庄稼,又磨面粉。井桥有一座大型的古老水力磨坊,过去曾是寺院的产业,磨坊主已经答应,只要他方便,可随时过去,参观学习一下那源远流长、文明古老的生产模式,也可亲自动手,实操感受几日。那个磨坊离这儿不过几英里,一天,克莱尔去了一趟,打探了些具体情况,晚上回到泰波塞斯。他一回来,苔丝就知道,他要在井桥的面粉磨坊住些时日。是什么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呢?这倒不是因为有机会去考察如何精研细磨,怎样密罗细筛,而仅仅是因为偶然得知,在那农场上有一处寓所,原本是德伯维尔家族庞杂兴盛时一个支系的宅邸,现在可以租住。克莱尔向来就是这样随性安排生活,全凭一时冲动,全然不顾时效功用。他们决定结完婚马上就搬过去,住上两个礼拜,不去住城镇里的馆驿。
“之后,咱们就到伦敦那边考察一下,我听说那儿有几处农场。”他说,“等到三四月,咱们再去拜见我的父母。”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断提出,不断闪过;那一天,那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天,那一天,她就要成为他的人。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前夜,那一天赫然在望,日渐逼近。那一天,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她自言自语地说。当真会有这样的事?他们两人要结合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将其分离,同命运,共呼吸,分享承担点点滴滴;为什么不那样呢?为什么又非得那样呢?
一个周天早上,伊茨·休特从教堂回来,悄悄地对苔丝说:
“今儿早上,晨祷完了,怎么没听到你俩的结婚通告呢?”
“什么?”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宣布啊,”她回答说,冷静地看着苔丝,“你们不是定好了,在新年前夜那天结婚吗,亲爱的?”
苔丝急忙做出肯定的答复。
“总共要宣布三次啊!从现在到新年前夜只剩下两个周天了呀。”
苔丝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无色——伊茨说得对,当然得宣布三次。也许他把这事忘了!要是他忘了,那就得把婚期向后推迟一个礼拜,那可有点儿不吉利。她怎样才能提醒一下她的爱人呢?她一直都羞羞怯怯、退缩不前,现在却突然变得心急火燎、惊恐慌张起来,那是害怕失去她心上的宝贝儿啊!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自然而然便解除了苔丝心头的焦灼。伊茨把没有宣布结婚通告的事,告诉了库瑞克太太,于是库瑞克太太就以年长经事的过来人的口吻给安吉儿提了个醒。
“你把那件事忘了吧,克莱尔先生?我说的是结婚通告。”
“没,我没忘。”克莱尔说。
后来他单独见到了苔丝,亲自打消了她的疑虑:
“不要让他们拿结婚通告的事取笑你。咱们领结婚证,这样更加隐蔽严密。没跟你商量,我自己就拿定主意领结婚证了。所以你要是周天早晨去教堂,如果你想去的话,你就听不到你的名字了。”
“我本来就不想听到宣布我的名字,最亲爱的。”她骄傲地说。
得知一切已准备妥当,苔丝也就放下心来,轻松自在了;她正害怕有人在教堂里突然站起来,揭露她的过去,反对结婚通告。这样一来,一切都进展得那么顺心如意!
“我还是放心不下,”她对自己说,“现在看来是好运连连,但厄运或许从天而降,瞬间将这一切毁坏驱散。上帝往往就是这样捉弄人。我倒是希望还是用结婚通告的好!”
但是一切都顺顺利利。她心里琢磨着,结婚时,他愿意让她穿现在的这件最好的白色长裙呢,还是另外买一件新的呢?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也已妥善解决了。一天,邮局给她送来了一些大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全套的衣服,从头上戴的到脚上穿的,还有一套华丽典雅的晨服,一应俱全;他们本打算婚礼一切从简,这些服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刚收到包裹,克莱尔就进了屋,听见了她在楼上窸窸窣窣,解包裹,看衣服。
少顷,她下得楼来,脸上泛着红晕,眼里含着泪花。
“你真是细心又周到!”她把脸靠在他肩上,低声细语道,“连手套、手绢儿都一应俱全!我的人儿,你真好,真贴心!”
“不,不,苔丝。这只不过是写封信,寄给一个伦敦女商人,订购一套即可,就这么简单!”
她夸奖赞扬起来,没完没了,为了化解这一切,他让她上楼去,从头到脚好好试试衣服,看看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就请村里的女裁缝再给修改修改。
她真就回到楼上,穿上长裙。独自一人站在镜子跟前端详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穿上丝绸衣服的效果。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母亲曾给她唱的一段民谣,民谣讲的是一件神秘长袍的故事——
一时风流千古恨,
永惧此袍加上身。
苔丝孩提时候,德伯菲尔德太太便唱给她听,那时她脚踩摇篮,摇晃作拍,唱得欢快愉悦,俏皮狡黠。要是这件长裙,也像昆纳维尔王后那件一样,一穿在身上,就会改变颜色,泄露私密,那该如何是好?说来也怪,来奶牛场这么长时间,这首民谣,她一次也没想起过,而偏偏在这个当口儿上,她却想起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