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字:日本全才艺术家北大路鲁山人的书法之道

  

  前言

  严格来说,一个人的价值,要等到盖棺才能论定。因此,如果想要评论一个人,必须等到当事人离世之后,才能完全说尽。尤其是双方都还在世的时候,只会受到一些无益的感情局限,很难得到正确的认识。天才的作品将会随着时代添增光彩,有些天才在世时完全没受到人们的关注,直到后世才获得人们的认同,终于赢得稳固不动的价值,坐稳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例子相当常见,主要都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然而,当作品问世之时,人们就已经赋予作品既定的价值,并不是后来才附加的。假设某件杰作的价值,直到流传后世才获得人们的肯定,那也是一开始存在于作品当中,之所以未曾获得肯定,则是由于没有能够肯定作品的人。即使有人能隐约体会其价值,他们在世之时,也会受到情感的有色眼镜迷惑。

  由于这个层面,想要完全评论现代人物的作品,实在相当困难。然而,对一个具鉴赏能力的人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大多数的人并不会这么做。就书法来说,也许可以对过去的人,或是已经有一定评价的人的书法指手画脚,却几乎不会直截了当地评论现代的书法。因为他们很聪明,刻意回避可能暴露自己无知的危险工作。

  我之所以会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刻意挑战别人不敢为之事的稚气。而是我认为这么做有助于培养鉴赏书法的能力。

  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提出一些先决条件,我提及的书法,全都能列入美字之列,全都是现代一流的书法。因此,我并不会刻意说一些夸大的溢美之词,这里只会提出问题点,希望各位理解,它们全都是非常优秀的书法。不好的字,我一开始没打算提出来。此外,我有时候会看心情,列举出有兴趣的人物,也不会按照什么顺序。此外,有部分人物已经离世,不过我觉得可以列入现代的部分,因此仍然提出来评论。

  头山满老翁的书法

  前言实在是太长了,赶快进入正题吧。首先,我第一个要提的是头山满老翁的书法。他写过“淡如云——头山满”,轻淡犹如云……是相当不错的字。我经常看到头山老翁的字,偶尔也会看到十分可疑的字。仿冒品太多了。这件绝对是真货。因为气宇恢宏。

  不过,整体看下来,只要懂书法的人,大家第一个感觉到的,应该会是“云”这个字的特异性。“云”似乎特别显眼,而且不是好的显眼,而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才会特别起眼。“淡如”写得如行云流水,写到“云”的时候,好像用了不同的心境书写,“云”这个字没跟着“淡如”两字。看起来好像拿了另外写的字来拼凑在一起。即使是初学者,也能感觉到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推测头山老翁对“云”这个字的省减法、外形相当感兴趣,应该写过很多遍吧。若无其事地以每个人都能理解的省减法,写出“云”的时候,我想一定能用与“淡如”相同的热情来写才对。然而,他对于此字的省减法、此字的外形太感兴趣,在外形的限制之下,心境也发生了变化。也许就是我所谓的用书法字表演的动机吧。因为这层意义,在写“云”的时候,跟行云流水地写“淡如”之时,心境本身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他在心里想着,终于要写到那个字了,在不知不觉中,对此字省减法的特殊兴趣发挥了作用,才会让这个字成了与整体格格不入的特异之字。

  因为这是他本来就对外形感到兴趣,写过许多次的字,于是灵巧地挥洒他的毛笔,却少了几分光彩。“淡如”还有热情,“云”却没有热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给人一种拼拼凑凑、不和谐的感觉。总之,头山老翁就这样写完了“淡如云”,这时,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剩下轻轻松松、一如往常地签名而已。结果“头山满”这几个字,成了整体最坦白、最顺手的字了。因此,在这幅作品之中,最后的签名写得最好,灿然绽放艺术的光辉。

  以上当然是我假设各种情境,试着剖析心理的说法,从完成的字来说,实在不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从头到尾都能用签名的心境来写,一定会是一幅伟大的作品。然而,很可惜地,这幅作品却分成三段。如果写“云”字也能用上“淡如”的热情与力道,就算只有这样,一定会比成果好多了。

  反过来说,头山老翁的心境有时候会分裂,如果用一点讽刺的表现来说,至少,他握笔的时候,应该是胸怀大志吧。

  接下来,让我们看一下更详细的细节,老翁的字并不是习字后的成果。就书法的技术来说,稍嫌不足。不过,可以看出他的人品特别优秀。举例来说,起笔的一线,也就是“淡”写完散水[30]的第一条直线,完全展现了头山老翁的优点。蕴含力量又扣人心弦。有一种特殊的风格。不过,接下来第二条直线(自中段起如钓鱼针般弯曲的线条)几乎也是完全相当的风格。因此,在“淡”这一字之中,这两条线已经给人重复的感觉。接下来,在“如”的时候,又出现相同的线条。三条相同写法的线条,以这种方式多次出现,给人重复的感觉,总觉得有点沉重。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书法的技术面来说,实在很难说是熟习精通。总而言之,在这幅作品中,写得最好,绽放艺术光彩的,就属签名的“头山满”了。希望他未来能用这种感觉,写出上面三字的题字。

  昭和十年

  正木直彦[31]老师的书法

  好的书法,应学习书法家的风格,所学之书法却又不堕入书法家之流派。这就是习字的要诀。然而,学习书法之人,一百人中,就有一百人堕入书法家的流派,毕竟这是常态。老实说,这也是世上的通则。

  问题在于书法家之流派到底有什么不好,我所谓的书法家风格,糟糕在哪个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只注意表面的技巧,内容毫无价值。以技巧为主时,兴趣会偏向与技术相关的部分,举例来说,他们会思考什么样的横线比较好看,什么样的钩法比较有趣,其他还有下笔要不要用力,条粗或细,这类装饰外观的技术工作成了最重要的事件。这是习字途中,任谁也无可避免的通病。

  从技术本位逐渐堕落至邪魔歪道,也许是由于笔者没有天分,或是见识不足造成的,说得更适切一点,这些人十分拙稚,未能清楚领悟书法的生命价值,终究存在于技术之外。

  倘若书法的生活,大部分都是技术,只有极小部分是内容,像贯名[32]这样的人,在日本都能说是空前绝后的美字书法家,应该受到极大的重视,倍受珍藏才是。如果我们以明治年代为例,现在人们热烈讨论的梧竹老翁之字,才应该称为了不起的美字才对。和鸣鹤或岩谷(一六)相比,梧竹离书法家的确有一段距离,技术纯熟,名气也算响亮,不过,从根本看来,仍然与鸣鹤、一六相同,受到书法家流派的局限,内容贫乏。也就是说,即使外观看似超越流派,不过外观仍然来自下笔的技术,除了工匠风的技巧趣味之外,毫无内容。即使摆出超越流派的风貌,其实根本完全没有超越。因此,内容贫乏,书法该有的生命当然已经枯竭。

  近来,人们议论纷纷的僧侣之字,例如寂严[33]等人,根本受到过度的吹捧,他们仍然有许多人抱持技术本位的想法,早已堕入书法家的流派。在具鉴定眼光的人之前,仍然难掩其贫乏的内容。只消看一眼即可得知笔力纯熟,字体也用心安排,有几分趣味,真是可惜啊,其本质仍然堕入书法家的风格,令人难以尊崇。后来,直到良宽出现,他是首位坚持外形姣好又追求传统风格之人,充实了书法的内容,坦白说,在寂严及其他近世的僧人当中,根本找不到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超级美字。高僧良宽的高贵人格,完全展现在其书法之中。

  这时,有一件不可思议之事,明治时代竟能有人学习书法家流派的书法,却未堕入书法家的风格,并能挺立于书法家流派之外,写得一手正统的好字。那人仅此一位,别无其他,正是副岛种臣伯爵。在整个明治年间,种臣伯爵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果断地写出优秀的书法。我想,他应该是一个特例。由于他是一名杰出的人物,才不会受到影响。

  在此先概括整理一下,一般人应该注意,马马虎虎地学习书法,乃是一件危险之事。为什么会危险呢?学习书法的过程中,我们会学到技巧,挑选了不符合自己个性、身份的书法风格,于是显露出匠气。若书法带着匠气,半调子的人将会受到匠气的压抑,无力制止它。也忘不了技巧的趣味性。于是,书法怎么也无法走向正统。

  至于正统又是什么呢?减少不自然的行为,或是干脆在没有不自然行为的情况之下写书法,要有成为人格高尚者的觉悟。让美字之玄妙渗入心脾,不管写得多么差,都能化为美字的境界。尽管如此,大部分的人学习书法之后,总会受到匠气的影响,学会运用毛笔的技巧,在下笔之时,总会一一浮现这样写如何,那样写又会如何,这类小聪明的想法。因此,完成的作品不会成为美字,而是披着美字的外衣,伪装成美字的冒牌货。若是坏心眼地批评,只能说煞费苦心,写出来的却是无药可救的美字形骸。

  评论正木老师的书法时,刚开始人们多半认为他漫不经心,不过,请大家先抱着以上的见解,仔细观察上面的字。

  “十三松堂”就是正木直彦老师写的字。看了这幅作品,可以得知他学的还是书法家风格的习字法。因为我也不曾打听他向谁学的,所以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学的并不是什么特殊的风格。不过,我们可以判读出他曾经学习过各种字体的痕迹。我想他也看过许多碑帖。让人联想起大师[34]的《风信帖》,也有子昂[35]、智永、董其昌[36]的痕迹。然而,尽管他习字的痕迹历历可见,看此幅作品时,却有一股书法家模仿不来的,文雅大方的自由与豁达。也就是说,如果跟其他人在同一处写同样的字,仍然可以写出属于正木直彦这个人的字。

  换句话说,他在学习书法时,未受到习字的弊病局限,最终脱离习字的境界,到了这个地步,自然能创造出自己的字体。即使跟他人做一样的事,仍然可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事物,举例来说,义太夫也是一样的道理。脱离学习阶段之后,即使跟别人用同样的音调,唱着同样的歌,仍然完全是那个人的歌,尽管他跟别人并无不同之处,却有一种在身上才找得到的绝妙之味。这也就是生命,是内容。

  弘法大师 《风信帖》

  唐·智永 《真草千字文》

  正木老师的字正如前面所述,留下许多明显的习字痕迹。一般来说,像这类残留习字痕迹的书法,几乎都惨不忍睹。然而,这幅作品却是自由奔放,呈现正统的清爽恬淡风味,表示老师的步骤始终维持不自然的行为,却又能脱离不自然的行为。习字时不即不离的妙谛,也许就是这幅作品的最大特征吧。

  以再自然不过的情况,写出自然而然的字型,而且优美大方,清爽又不低俗,完全没有迟疑、犹豫的迹象,得到符合身份、地位之字,叙述着笔者乃是一位十分高尚之人。

  经过以上的说明,已经可以了解,这幅作品完全是靠学习达到的境界。

  有一点要请各位注意,简单地说,这当然是他有天分,却能以一个平凡人之姿,老实习字才能得到的境界。我指的是,我们应该抱着习字者应有的心理准备,非要抵达这个境界才行。近来,习字非常热门。不过,大多数的习字者,能否靠自己的力量,写得这般不费功夫,在这里,我要明确揭示,随着书法的价值水涨船高,我认为这也是一个相当好的指标。我老是说要用人格来写书法,别以为书法是用毛笔写的,指的就是这件事。流行习字未必是一件坏事。然而,我必须说以技术为本位的习字,付出努力便以为能写出好看的字,是现代习字界的一大误解。

  尽管如此,正木老师的这幅字,并不是习字无法达到的境界。只要有所觉悟便能写出来这样的字。看来把学习书法当成修养性情,最后到达这样的境界,似乎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感想。

  这幅字是老师在山中温泉停留的期间,遇到有人求字,即兴挥毫的作品,却也是近来难得一见的大器作品,于是我试着妄作评论。

  把习字视为修养性情,不疾不徐,以寻常的步调前进,避免冲撞,坚持己意,来到神形交会的境地,此字的妙处便在其中。最后再补充一句,老师相当注重日本的茶道,我想也许是老师的茶道观对他有所帮助,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昭和十年

  德川家达[37]公爵的无才之字

  我曾经跟某位枢密顾问官[38]的老夫人一起闲聊。当时偶然聊到书法,聊了不少现代诸位名家的书法,老夫人突然压低了音量说:

  “德川先生真是太可怜了,字写得那么丑……,我实在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他的字好看,该怎么说呢,难得看到那么丑的字。我想,他应该是华族[39]之中,字写得最难看的吧。我想这就是那个人美中不足的地方吧。”

  她的语气,似乎发自内心感到同情。就连我都吓了一大跳。为什么偏偏要提他呢?在现代的美字之中,小生最尊敬的就是德川家达公爵的字,竟然说他写得很丑,还寄予同情,我不知道应该要愤慨还是喷饭了,她对书法的不了解让我十分傻眼,吓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我想这未必是枢密顾问官老夫人一个人才有的偏见。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这件事。这次的对象可不是不知世事的妇女,而是东京某家大型保险公司的两名老板。我们正好又聊到兴趣之事,话题提到书法,其中一个人问我:“你觉得当今谁的书法写得最好呢?”于是我不以为意地回答:“所谓的好,有各种不同的好法,不过,我想德川家达公爵应该是其中翘楚。”我果断地回答平时坚信的事实。结果他们露出听到意外回答的表情,两位都不太认同。“那种字啊,根本不提得一提。竟然说是现代美字的翘楚,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傻瓜啊?”他们反而怀疑起我是不是认真回答了。后来,我正颜厉色,对他们进行各种说明,表示德川公爵的书法确实是美字,不过他们终究无法认同,任我说破了嘴,也是徒劳一场,最后,他们甚至觉得这个人的见解也不怎么可靠,甚至不再信任我了。

  有一就有二,我在德川公爵的书法一事,尝到这样的经验,于是,我不得不认为这个世上竟然有那么多审美能力薄弱的人。我认为德川公爵的字,程度或风情都过于超凡脱俗了,无法得到世俗的认可。要成为世俗一般人认可的美字,公爵的书法家风格技巧还不到家,公爵的不灵巧与无才,正是他的技巧,人们也无视这个部分。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了。

  这样看来,举例来说,犬养[40]先生的字,似乎是众人公认的好字。也就是说,任谁都能了解,是那种程度的好,于是每个人都能轻易认同。然而,德川公爵的字,就不是每个人都看得懂的了。对于看不懂的事物,人们反而会觉得写得很差。

  这样的关系,恰如没眼光的人在看古董,看起来只是一个脏脏的,斑驳掉漆、破破旧旧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承认那是美丽的事物。

  然而,等到鉴赏眼光愈来愈好,就能从脏兮兮的事物之中,理解美感所在,在如今所谓的美丽事物中,看见污秽的部分,若是欣赏绘画,则可了解绘画真正的价值。不管是哪个人,刚开始看古书画或是奈良时代的佛教美术时,十之八九没人看得懂。

  德川公爵的字,正好是一样的意义,从外在不是很容易看懂其优点的美好。

  如果用戏剧那一套来说,已逝的团十郎[41]演的戏,采用大量的腹艺[42],动作相当少,据说当时舞台远处的观众并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也是一样的道理吧。如今,雅邦[43]的画已值万金,他参加日本第一场博览会之时,甚至没能入选,也曾在早期的美术展览会落选。这也是由于当时的评审未能理解雅邦的画。其他像是春草[44]的《落叶》明明名气响亮,春草的画甫登场就才华洋溢,尽管如此,在他默默无闻的青年时代,也有几次没入选的经验,真要算起来,这样的例子可是不胜枚举。也就是说,幼稚的人看不懂。

  如此这般,刚开始并不了解,不过,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最后还是能了解。总有一天,好的东西会获得赞赏,差的东西将遭到淘汰。那些差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开始靠着一些小聪明,让世人觉得很好罢了。

  至于德川公爵的字,定位差不多在哪里呢?经过以上的譬喻之后,大家应该心里有数了吧,虽然公爵的书法写得很好,前面也提过,并不是指他的技术特别优秀。我认为足以评为好字、厉害的字、不逞强的字、威信十足的字,是用心写出来的字,就这层意义来说,是现代极为少见的美字。

  不少人会对巧妙模仿贯之假名的人敬叹,也会佩服将碑石、法帖等中国书法学得很像的人。这类人通常认为双手灵巧就能写出好字,不过,一直以来,书法可不是只有这样的见解,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价值左右。主要还是要检视内容,有没有不自然的线条,或是品格尊贵、迫力十足、上流风雅,基本上会看有没有这些艺术条件,于是书法才能自成一门美术,自成一门艺术。

  因此,即使技术不佳,还是有非常多的好书法,也就是美字。尤其是与日本茶道相关的人士,更是有许多这类型的书法。

  例如一休和尚[45]的字,他的字宛如挥舞着出鞘的刀剑,带点疯狂又粗暴,内容却坚毅地贯彻艺术性,如今仍受到许多人的尊敬。

  利休拥有非凡的能力,却写着常识感十足的字,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到了元伯[46]之时,乍看之下,他的字写得很丑,看起来实在很像写得很差的字,不过,见多识广之人则觉得他的书法饱含山珍海味,拥有逼近人心的真实,有一股难以形容却又教人忍俊不住的鲜美滋味。称不上差,也称不上好。如果天地之间存在着真理与真实,那就是真真实实的书法字。完全反映出元伯这个人的书法字。换句话说,与他的人格一样,都是了不起的创作书法。

  到了远州[47]和宗和[48],他们都有卓越的技术,而且写出相当优美之字,我想大家都毫无异议,一般来说,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大家都认为他们写的是美字,不过,和他们相比,元伯可说是异类中的异类,没办法用标准来衡量。尽管如此,仍然具备直逼人类脑海的力量,可以列入美字之列。其中有一种非元伯不可的艺术存在。

  德川公爵的字,虽然不如元伯那般风味独特与扣人心弦,不过,也是属于同类的美字,我想本人自然不觉得自己写得好,却也不曾觉得自己写得差吧,我想他在写字之时,根本没想过这回事,这才像是十六代大人[49]的人品。他的神经比较大条,没办法做小事情,就某种意义来说,他比较强势,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正因为如此,才有一股不会被小事局限的威信,达到美字的境界。

  我想公爵应该不曾正式学习书法。即使不曾学过,还是会有一定的教养,因此,在他年幼时期,肯定曾经学习过一般人定义的书法。年轻时,他的字看来颇具技巧。然而,他也不曾受到那些技巧的限制,写着十分悠然自然、难以捉摸,宛如拂面轻风般的书法字。

  也许这就是所谓十六代大人的威信吧,或是血统赋予的天赋之力,又或是家世、血统所具备的内容呢。公爵的字看来呆呆的,一点也不小气,却又有几分迟钝,由于这分迟钝,在笔法或是书法风格上,才不会受到一些小细节的局限,抱持仅靠自然获利为收入来源,即可功成名就的观点。

  光是这一点,书法只着重笔法、书法风格的凡人,自然不会理解他的优点。枢密顾问官的夫人说他的字丑,大表同情,对书法有兴趣的两位大公司老板,也异口同声地否定他的字,都是因为这个缘故。然而,公爵的书法相当精妙,如果把他的字跟其他世人所谓的美字摆在一起,自然可以了解其内容之力。后来,我又跟这两位老板一起比较其他现代名家的书法,边看边讨论,两人也逐渐了解他的好处,如今,就连老板们都已经清楚认识德川公爵书法的优点了。

  然而,我们在德川公爵的书法字里,实在是不能追求精进、努力之后才能达成的美感风流韵味。这是由于公爵根本就缺乏欣赏美术或收藏古董的风流之心。可以说公爵其实是一个没有兴趣、缺乏美感兴趣之人。公爵的娱乐似乎只有相扑与谣曲。在欣赏公爵的书法时,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感到万分遗憾,如果公爵能有一点点的美感风流,他的书法不知会是多么优秀的美字呢。说不定能与元伯匹敌,或是能与池大雅相当。

  话虽然这么说,公爵的书法仍然值得誉为第一美字,因为世上的美字太少了。因此,这并不是因为公爵特别了不起,而是公爵的身份十分有利。并不是因为他精进、努力,研究书法所得的领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事物。因此,公爵也不打算炫耀自己的美字,不过,身为一名旁观者,若是否认其字是艺术上的美字,不给予肯定的话,则是不懂书法的人了。

  未来,我会再找机会说明西园寺公爵[50]的书法,届时会再提出公爵的书法,进行更具体的说明。这次的结论稍嫌抽象了一点,希望各位能把以上说法放在心里,重新检视公爵的书法。

  昭和十一年[51]

  钝翁益田孝[52]的书法

  所谓的茶人生活,不管有多少种说法,都可以称为美的生活,或是赏玩古代美术的生活。对礼仪的要求繁复,不过这些礼仪也是由于对古代美术的尊重,基于热爱审美生活的心灵。总而言之,自古以来,茶人对美的关心就十分深厚,同时密不可分,涵盖了他们衣食住的一切部分。这正是茶人的品格,也是吾人尊敬茶人的原因。因此,身为茶人,若是不懂美术,光是这一点,我们即可断定此人根本没有做茶人的资格。

  不需要多说,相信大家都知道,卓越的美术与艺术,都是出于一个人的真心。当茶人写书法时,会写出什么样的字呢?写出什么样的字,才符合茶人的品格呢?一言以蔽之,必须是充满美术价值的字。当然还必须具备风流、雅趣等类的因素。装腔作势只会显得不真诚,不是好字。轻薄者缺乏威信,这也不行。风韵迷人者,太过艳丽,称不上茶。尽管幽静为好,若是没有生命,则污浊不堪,这也不成。

  话虽如此,高明的字不能让人看穿其聪慧。劣字本来就不在茶人的心上。即便我们如彼逐一细数,茶人对书法的要求,还是多得数不清。既然如此,写出什么样的字,对茶人来说才称得上及格呢?答案可没那么简单。那就是所谓茶道的价值,——也就是再怎么修炼都没有尽头,这才是茶道的深奥之处,也就是茶道的价值。

  然而,假设我们简单地说,茶人的书法指的是茶道的座右铭——和敬静寂。势必非是温和稳重的字才行。还有,不可以是魅力十足的妖艳书法。看来像聪慧学者写的高明之字,也称不上茶。只学习表面功夫,乍看之下写得很好的字,可就更不行了。更别说真的写得很差,本来就不值一提。

  这样看下来,写得好也不行,写得差也不行。不过半调子一样不行。该怎么样才行呢?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一直不断地说书法很难,不过,总不能没有一个适合的说法,姑且还是试着整理出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乍看之下写得非常烂,仔细品味、参透之后,却一点也不拙劣,别说是拙劣了,还是非常棒的好字,拥有非常美好的风味,非得达成这样的条件才行。必须是拙劣的好字。

  就这层意义看来,符合这项特质的茶人之字,大概还是元伯的字吧。虽然利休等人还算符合,不过他写得太好了,反而有点令人在意。至于远州与宗和,他们当然写得非常好,而且他们又是相当洗练的好……也就是说,在高明之中,又可以隐约窥见笨拙之处的高手技艺。换句话说,他们拥有十分美好的天才美字,同时,又能在巧妙之中掺进笨拙,这些人的价值成了他们的资产。正可谓是超越规则的美字,不昧公[53]的笔力虽然差了一点,却因此成为他的特色。然而,不昧公没有远州与宗和那样的品格与潜力。正由于他是如此深入茶道之人,与当时的人,如儒学家等人相比,他的字已经是最优秀的了。那么,现在茶人的书法功力又是如何呢?从前的人我们还能提出来讲,到了现代,真是惨不忍睹,实在是没几个有资格称得上茶人。

  已逝的井上侯爵[54]还算好的了,是让人忍不住感叹的书法字。伊藤公爵[55]的字,美则美矣,却没有茶的气息,写得太好了。本人似乎对自己写得一手好字一事,感到相当得意。虽然两者皆为俗字,井上侯爵的某些书法字相当美丽,倒不全都是俗字,过世的马越恭平[56]老翁的字非常严肃,可说是只有人品特别优秀的字,尽管如此,他毕竟是一个品茶之人,拥有符合茶人趣味,恰到好处的优质美感。在企业家的书法中,竟能得到那样的美感,应该可以说是拜茶之赐吧。

  其次,茶道流派的千家[57]又是如何呢?尽管是茶道的本家,也许是没生出天才的缘故吧,又或者是把传授茶道当成一门生意的缘故吧,他们的书法反映出把生意摆第一的念头,完全看不到茶道的美妙、茶道的帮助。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茶道之美,身为本家的茶人,却有些令人难以接受,这就是目前的状态。

  明治初年名气响亮的玄玄斋[58]也是书法技艺精湛的高手,可以窥知他应该是一名了不起的人物,留下不少好看的作品,尽管如此,他写的字仍然非常俗气,一点也不像是茶道流派的当家。若不是生在茶道人家,可能会写出更低俗的字吧。关于这一点,我很想说他根本不是茶人。在其他方面下了太多功夫,实在看不出什么茶道的和之精神。极度不风流,根本称不上有在研究茶道的学问。至少,我们可以说他根本不曾领悟传统的茶道精神。

  对比这位玄玄斋,益田钝老翁字里行间的茶味更浓厚了,技巧也很扎实,算是相当不错了。

  然而,他的书法技巧太多了,反而稍嫌可惜了一点。相信大家都很清楚,益田先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茶人。身为这么有名的茶人,益田先生目前的书法写得如何呢?如果这是益田先生四十岁左右写的字,未来倒还大有可为。不过,益田先生早已是八十几岁的老翁了。高龄八十几岁还写这种字,实在是有些太性感了,太艳丽了,太伶俐了。

  如今,益田先生可是当前日本数一数二的茶人。如果要说我现在对他的书法有什么要求的话,我希望他能写得更差一点。至少要随时提醒自己,写得差一点。不过,如今可以看见他似乎一直想要更上层楼,真是让人遗憾。

  到了这个地步,相信不用我再多费唇舌,书法并不是以外形为尊。更何况是茶人的字,比起外形,应该把重心摆在心灵才行,这才是茶道的精神吧。

  尽管如此,如今还有其他茶人能写出益田先生这样的水平吗?再也找不着了。因此,益田先生的书法,可说是当今少见的卓越书法。看着他的字,我可以想象,假设益田先生没有接触茶道,也许会像世上随处可见的书法家那般,写出只有外表好看的俗字吧。历经长年的茶道生活、审美生活后,美的教养发挥了作用,书法也自行加入一种风流,一种美感,自由地挥舞着毛笔。就这一点来说,他的字可说是当今少见,值得赞赏。

  益田先生年届八十多岁,如今仍然保持凌驾壮年人的健康。也就是将来仍然可期的茶人。但愿他能突然顿悟,从第二天起,随时提醒自己要把字写差一点,希望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

  如果钝翁为了将好字写得更有价值,现在正处于该写得好还是写得差的岔路上,任凭别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该选择把字写差的秋季。如此一来,一定能保证益田先生未来更上层楼,同时也会有益于他的健康吧。

  然而,这种事都要看一个人的性格,都是由于人格造就的结果,当然不可能立刻改变,尽管如此,如果一心追求艳丽,则会愈来愈艳丽,一心追求低调,总有一天会达到低调的境界,单凭心性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关于益田先生的字,我想再仔细地叙述各种书法的技巧,未来有机会评论其他茶人时,再提出来比较吧,下次有机会再聊,这次先评论以上的问题本质,暂且画下休止符。

  昭和十一年

  马场锳一[59]的书法

  在马场先生就任大臣的两三周前,我前往大阪的劝业银行,拜访了我那热爱陶艺的宿敌——田边加多丸分店长,在会客室等待的期间,我突然看了桌上一眼,看到有个约莫二三寸大小的特大型广告火柴,标签非常迷人,使我眼睛为之一亮。那张标签上印着白色的扇形纸,中间印着以书法写成的“信为万事本”,笔酣墨饱地散发着光彩。

  正当我觉得这字写得真好之时,我确认了作者的名字,仔细地检视那有如芝麻粒大小的落款。于是我得知那是马场锳一的书法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场锳一的字。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感到非常意外。这么美的字,竟然尚未受到世人的热烈讨论,怎么会这样呢?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时,田边推开门走进来,我忍不住说:“你们家总裁的字写得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字,也觉得非常钦佩呢。”田边不晓得我在火柴广告发现马场先生的美字,问我在哪见到总裁的书法字呢?他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慌乱了好半天。

  于是我告诉田边,马场先生的字是现代极少见的伟大美字,也是明确展现此乃认真、高尚之人的美字,同时亦是潜力十足,表现坚强信念的美字,最后,我又补充一句,这是了不起的大臣等级之字。

  就连田边都哑口无言,搔着头说:“原来我们家总裁的字写得这么好啊,我都不知道呢。要是不好好认识一下,可就失礼了。”总之,我们讨论到想要取得马场的字,用于评论现代美字,几天后,我取得今天投影的这两份,也就是“终始一诚意”及“信为万事本”。

  话说到这里,希望大家可以给小生一点掌声,鼓励我将它定位为大臣等级的先见之明。

  昭和十一年

  根津青山[60]老翁的书法

  根津先生在年轻之时,就已经是风流之人,喜好美术……,据说早在四十几年前,就有人看到他在京都的加茂川找石头。自从三十岁左右,他便热衷购买书画及古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四十几岁之时便爱好茶道,学会以茶筅点茶的手法,后来一直持续至今,成为人们心目中屈指可数的大茶人,如今已经七十七岁,仍然神采奕奕地过着沉浸于嗜好中的生活,根津先生可不是寻常的美之嗜好者。

  一直以来,人们都无法想象根津先生搜藏的传统美术品到底价值几千万元,不过,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是只有几百万元的程度。

  美术品也是在自己这一代买下来的,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兴趣,逐一抚摸好几千万的美术品,再把它们买下来,我们可以把根津先生这个人,当成泡在传统美术里的腌渍品。到了这个地步,连人都化为传统的美术品、艺术品了。

  一个人的行为、一个人的作品,必定会反映出一个人的本质。

  既然作品只能是反映其人格的存在,再无其他意义,明了根津先生之字存在着非比寻常的“美”,绝对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一直以来,美字一定具备天然美之“美”、美术之美。这是毋庸置疑之事。美术之美较为薄弱,赏玩价值自然也比较薄弱,这也是自古以来的事实。艺术并不是用理论、道理来观赏的事物。证据就是儒学家的字,就算是名留青史的美字,赏玩程度依然非常低,市价低廉,都是因为美术之美的含量非常薄弱之故,只能博得历史上的名声罢了。

  从运笔的技术或是磨练的技术来看书法时,或是将古代美字摆在眼前,欣赏其书法技术及外形时,与青山老翁相仿之字,甚至是外形比较利落一些的字,绝对不在少数。然而像他这样的潜力、坚忍不移的内容、坦白又刚正不阿,学习运笔高手却不受常识的局限,也不轻蔑技巧差的人,换句话说,便是不排斥拙劣之人,下笔也不求行云流水,一点也不简单的书法见识,相当地惊人。如果我们要探讨他是从哪里得到这种见识,或是得到领悟的呢?我想第一是他的天赋,第二是他异于常人的体验,以及沉浸于美术之中,第三则是年龄的优势。仔细想想,实在是天赐恩泽的三要素。

  比较伊藤公爵[61]与青山老翁的字,在内容扎实方面,两者在伯仲之间。然而,公爵的字以惊人的俗字之姿,直逼我的心头。

  以好胜与不服输的灵魂贯彻一生的个性,也是此道之中的强者,不过在内容不可或缺的优致、艺术美这方面,在公爵的书法则求之不可得,青山老翁的书法绝对优秀多了。如此这般,两者在美的含量有着显著的差异,这是无可匹敌的部分,值得大家研究与关注。

  昭和十一年

  大谷尊由[62]的书法

  关于大谷尊由这个人,我完全不晓得该称他为老师还是大师,我甚至不知道他原本是老师呢,还是僧侣呢。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僧籍,对于一个评论尊由书法的人来说,我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尽管如此,我的确知道他是贵族院[63]的议员,是一名政治家,也是光悦会[64]所在的鹰峰太虚庵[65]门生,在人来人往的路旁,悠然自在地坐在简易折叠椅上,心不在焉地削制茶杓,穿着纹付羽织袴[66]的绅士模样,以及在银座巷弄里,穿着一身现代感十足的服装,在霓虹灯光下漫无目的闲逛的高级主管风格。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他是看了寿司店端上桌的濑户[67]九郎[68]作织部[69]的附盖茶杯,一见就能认出大概是九郎家的作品,是一名拥有准确鉴识眼光的茶人,若是再加上他朋友的话,据说他是经常拄着拐杖,悄悄到江东一带遥远昏暗之处的卖**市场,光明正大地参观的人,果真是个胸襟开阔之人,同时又深具绅士风度。至少他不似道学家一流那般伪善。个性果真明朗快活,当然也像个男子汉一般,个性温稳敦厚。

  除了论政治之外,他也深谙茶道,同时却又亲身前往潦倒人士的巢穴,努力探究实际社会的极端面相,本人却也是个投资商业之人,又以学者之姿,致力于学校设施的高尚之人。

  他的胸襟开阔,大度包容,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尤其是在这个偏颇的世上,他却是凡事都不会轻易偏向一方。

  我还不识他的书法时,原本想象他是所到之处皆为青山,流连在花街柳巷,或是在霓虹灯下,又或是在更令人忌讳的黑暗世界现身,即使他是亲鸾[70]的第几代后裔,也只是个有血统的愚秃[71],惹得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然而,直到见了出自他手中的美字,我立刻对他感到一股尊敬之意。因为那并不是我所担心的堕落僧之字。他的书法字,内容毫不保留地说明、展现了他具备的高僧架势,可不是欺瞒世人的堕落僧。他的书法包含了他的一切,轻松愉快地走在书法的正道之上。他的茶道,也不是立于今日多数茶人那般肤浅的境界。他的实际情况,说明了他丰饶的兴趣。

  他偶然描绘的绘画,可以隐约感觉到他在当今多数画家所不能及的高处悠游。无论如何都跟职业画家赚钱维生的那种大相径庭。他描绘的每一个线条,他挥毫的美字线条,宛如慈雨般丰润。悄然深刻地润泽了一切。然而,这是由于他的天资造成的结果。其次是他的教养使他来到这样的境界。我总是跟人说,他的丰饶,包含了正统的美感趣味,同时又自由地运用他美丽的笔。

  看到世界许多人妄信禅僧一定能写出好字,在我嗤笑世人的迷信与妄想之前,见了太多无能之僧、根本不以伪善为耻之僧,不仅忍不住我的憎恶之情,而且也深深感到感叹与悲伤。可不只是禅僧。要在各宗各派找出走在正道之上的书法,如今相当困难了。每当百货公司举办现代高僧书法展之时,我总是大叫全都是一些现代高愚僧。打从心底否定书法家书法的我,更是不断地责骂那些有僧籍者的书法。大多数的书法家,教养都不足以让他们领悟书法的道理。也就是以写出好看的字为傲。至于我们所说的领悟书法之道,则是不可能的任务,不可强求。只能当一名工匠罢了。然而,身为一名僧人,应该不能容许这种事吧?旦暮朝夕,悟道与修行,同时使人悟道,使人懂道理,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应该心心念念地想着,无法使人悟道的事态严重,不,领悟错误的道理更是严重才对。当精进修道却未能精进,实在令人难以臣服,这是我的见解,应该没有人认为我的见解太强人所难吧。

  我本着这样的见解,姑且不论尊由是不是僧人,我都推崇他是现代罕见的美字,如果他是僧侣,我敢肯定地说,他的字是现代僧侣之中的唯一美字。绘画的内容也是如此。

  昭和十一年

  广田弘毅[72]及其严父德翁的书法

  一直以来,我都无缘欣赏广田先生的书法,我一直觉得像广田先生这样,外交资历长的人,与书法这类东方特有的艺术大概没什么缘分,或是缘分相当浅薄。然而,当我亲手翻阅前外务大臣、今总理大臣广田弘毅先生的书法时,出乎我意料的美字,却是让我一惊三叹。因为。我方才所见的首相之字,绝非与书法无缘,更能清楚看见非比寻常的习字痕迹。不知道他几年前学习什么字,不过“郁郁含晚翠”完全具备了书法的基础,书法家所谓的运笔法,也算及格了。运笔能到这种程度,至少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持续认真习字两三年。不知道是少年时期习字呢,还是在青年时习字呢?我没有能力断定,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轻易想象,他是个日常就很关心书法的人。我们可以举出一些明确的证据来说明,他的一笔、一点,都非常重视地遵奉书法的基础及笔法,非常小心谨慎地注意细节,以免草率下笔。我们可以看出,完全没有一点不谨慎或任意妄为之类的形态。也就是所谓的鞠躬如也,充满诚意的姿态,吸引着吾人的目光。不过,倒也不是超乎常识、超越平凡那种完全无法追随,纤细的天才艺术那样的书法,只要我们学习就能达成。然而,这是外务大臣时代的字,已经完全呈现人性的书法,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

  昭和十一年初夏时的字,也就是仅仅一两个月之前,广田先生以总理大臣的身份,写下“浩浩居”,这时已经呈现显著的心境转变(?)呈现与方才“郁郁含晚翠”完全不同的人格,书法能力也一转而变。他的威信,可不只是多了一两分。书法的品格则一下子跃升好几倍。如果让一般书法家那一辈人来评论他的字,也许他们会说广田先生当总理大臣之后,可能是公务之故,真可惜,功力退步了。广田先生的书法字有了好的变化,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尽管“郁郁含晚翠”这幅作品已经达到高度成就,却仍然受到书法笔法的习惯所束缚,缺乏自己的见识及信念。因此,动笔之时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有股无法尽情发挥自我的遗憾之感。

  然而,最近挥毫的“浩浩居”又是如何呢?已经有如前往无人之境,再也无所畏惧,终于能抱着“我就是我”的信念,堂堂正正、悠然自适地动笔,此事不会逃过我们的目光。真正的书法所求的信念之字,就此诞生。直到这时,吾人总算放下心上的大石。都当到总理大臣了,就是应该写出这样的书法才对。从历史之中,我们也能看见,身为一国一城的君主之人,在见识及威信方面,总是比大众优秀多了。姑且不论运笔的技巧,书法总是绽放特别的光彩,不管写得好不好,总是能透过墨迹,传达具现的美字价值,这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如此看来,广田先生一跃成为总理大臣之后,他的心境面临转机,毅然地走出迷宫,在书法方面大彻大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前面提到,在“郁郁……”所见的技巧,如今已被他等闲视之,内容一路往前突进,针对此一事实,我们必须祝福首相。这时,我们应该特别说一句话,尽管他已经舍弃技巧,却不表示他完全无视技巧。这代表他已经没把那些琐碎的技巧放在心上了。大家看,在小心处理一笔、一点的“郁郁……”中,落款“弘毅”反而偏离主题与脉络,成了悄然伫立的孤影,恰如丧家之犬,垂头丧气,“浩浩居”的主题与落款则没有任何落差,一脉相通,宛如吻合的平仄,展现书法技巧从根本进步的迹象,成为一项艺术。由一见百,盖印章的位置也有受到影响,艺术价值根本不容置疑。

  来到不需在乎小事的立场,或是来到此一立场之前,早已不拘小节,表示他们本身就有将才。透过墨迹,笔者即可想象首相的人品,欣羡不已。尽管如此,一如“瓜蔓上长不出茄子”这句谚语,首相也不是无名杂草之中开出的珍贵名花。

  见了“花开万国春”这幅字,胸襟开阔,宽容大度的广田德老翁之字,是不是让人大吃一惊呢?这幅作品,通顺畅达。而且,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贵人之相呢。这也是一国一城之君的格局。难得一见的美字。

  从其字弘毅首相的“郁郁……”的成果看来,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的美字。然而,直到“浩浩居”问世,才首度展现他的品格,表现首相卓越的价值,凌驾父亲的能力。在此试着比较、整理特征,可以得出以下的评价。在书法技巧的熟练方面,父亲的美字终究不敌弘毅。然而,就内容价值的品格方面,虽然是父亲的美字,很遗憾,遇到其子弘毅,仍然需要退避三舍。这是笔者自行得出的公平见解。不知父子觉得如何。

  昭和十一年

  [1]1696年刊行的草书辞典。

  [2]指《古今韵会举要》元代完成的韵书。

  [3]725—785。唐朝书法家。

  [4]安田靫彦,1884—1978。日本画家、书法家。

  [5]1873—1929。日本皇族。

  [6]春屋宗园。

  [7]1118—1190。日本僧人。

  [8]丰臣秀吉,1537—1598。日本武将。

  [9]平安时代的书法作品。

  [10]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的艺术家,文人风格书法家。

  [11]在宫中服务的人员。

  [12]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俳句诗人。

  [13]白隐慧鹤,1686—1769。江户中期的禅僧。

  [14]718—1805。日本僧侣。

  [15]公元1952年。

  [16]觉觉斋,原叟宗左,1678—1730。日本茶人。

  [17]1611年。

  [18]江月宗玩。

  [19]日政,1623—1688。日本僧人,又称元政上人。

  [20]1210—1270。宋末元初的僧人、画家。

  [21]1889—1961。日本的美术评论家。

  [22]茶道流派之一。千利休为创始之祖,代代相传的千家流茶道本家。

  [23]应为第六代。

  [24]1730年。

  [25]高桥义雄,1861—1937。日本企业家、茶人。

  [26]约0.6厘米。

  [27]1932年。

  [28]1855—1931。诗人、书法家。

  [29]1873—1957。企业家、政治家。阪急东宝集团的创始人。

  [30]书法的术语,写三点水时,只用实笔,不表现虚笔的写法。

  [31]1862—1940。美术行政家。曾任东京美术学校校长。

  [32]贯名海屋。

  [33]1702—1777。江户中期的僧人。

  [34]弘法大师。

  [35]赵孟頫,1254—1322。元代书法家。

  [36]1555—1636。明代书法家。

  [37]1863—1940。日本政治家。

  [38]天皇的咨询顾问,负责处理宪法问题。

  [39]近代的日本贵族阶级。

  [40]犬养毅。

  [41]市川团十郎,歌舞伎的名号。此处指九代市川团十郎。

  [42]歌舞伎的演技,以压抑、静态的方式,来表现心理变化,并且得到观众的认同。

  [43]桥本雅邦,1835—1908。明治时期的日本画家。

  [44]菱田春草,1874—1911。日本画家。

  [45]一休宗纯,1394—1481。日本僧侣。

  [46]千宗旦。

  [47]小堀政一。

  [48]金森重近。

  [49]德川家达为德川将军家的第十六代当主。

  [50]西园寺公望,1849—1940。日本政治家。

  [51]1936年。

  [52]1848—1938。日本企业家,三井物产的创始人之一。钝翁为茶人之号。

  [53]松平治乡,1751—1818。江户后期的大名,号不昧。

  [54]井上馨,1836—1915。日本政治家。

  [55]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政治家。

  [56]1844—1933。日本企业家。

  [57]以千利休为祖的茶道流派。

  [58]第十一代千宗室,1810—1877。号玄玄斋。

  [59]1879—1937。日本政治家。

  [60]根津嘉一郎,1860—1940。日本政治家、企业家,为根津财阀的创始人,即为东武集团的前身。青山为其茶人之号。

  [61]伊藤博文。

  [62]1886—1939。日本的僧侣、政治家。

  [63]日本帝国议会的上院。

  [64]追思本阿弥光悦的茶会。

  [65]光悦经营的茶室。

  [66]男性最正式的和式礼服。

  [67]濑户烧,指爱知县濑户市周边生产的陶器。

  [68]加藤唐九郎,1897—1985。日本的陶艺家。

  [69]织部烧,美浓烧的一种。

  [70]1173—1263。日本佛教家。净土真宗的宗祖。

  [71]僧侣自称时的用语,亲鸾特别爱用此词。

  [72]1878—1948。日本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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